宋文渊一咕噜从床上下来,飞快地穿好衣服,走出门去,此时已经暮色四合,烩萃楼门庭若市,他走进店门,拉住一个忙碌的服务员,“十太公在吗?”
“在后厨呢,”服务员笑得满脸是花,“老祖宗今天亲自掌勺,要大显身手咧。”
被她的笑容感染,宋文渊笑起来,“那我可要有口福了。”
他来烩萃楼跟来自己家一样,熟得不得了,径直走进后厨,一阵饭菜的鲜香扑面而来,勾得人食指大动,他撩开厨房靛蓝色的布帘,轻笑,“十太公出手,可真是十里飘香……”
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在十太公的指点下,康天真带着厨师的高帽子,正托着一个大白萝卜,认真地雕出一朵花儿来。
第34章:邀请十太公
眼前这个青年眉清目秀,目光专注地看着掌心萝卜花,他右手执刀,左手灵巧地转着萝卜,花朵的层次逐渐分明。
“嘿,好咯,”十太公吆喝一声。
康天真手中刻刀灵活地一转,将洁白的花朵剜了下来,放在码放整齐的一碟肴肉旁,盘子周围用黄瓜片切成九连环绕盘一周,角落点缀着如碎冰砌雪般的白萝卜花,一盘水晶肴肉色彩清丽、细致精美,让人看了都不忍心下箸。
“看我的手艺,”康天真托着盘子,对十太公骄纵地哼哼,“比你徒弟厉害多了!”
十太公惊艳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对此菜的赞赏,但就冲着眼前这货孔雀开屏的嘚瑟样儿,他也绝对不想承认,从鼻孔哼出一句不屑,“我手把手言周教出来的小徒弟,你拍马都追不上。”
“胡说!不服你尝尝!”康天真托着盘子粗鲁地往他脸前送,大声嚷嚷,“你尝尝!你尝尝!不服尝一口!”
“还说是孔家的大少爷呢,”宋文渊掀起帘子走进来,戏谑地笑道,“老祖宗教导的尊老爱幼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这菜虽然精致,但那水晶肴肉是你亲手做的?”
“是我亲手切的……卧槽,宋文渊?”
此时正是饭点儿,后厨里正忙得脚不点地,康天真刚才没有听到宋文渊的话,这会儿冷不丁一回头,那人已经站在背后了,顿时惊得手一抖,盘子掉了。
宋文渊一个箭步上去,稳稳托住掉落的盘子,“见到我就这么惊讶?”
“呵呵,谁惊讶了?”康天真冷笑一声,臭不要脸地睁着眼睛说瞎话,抬眼看向眼前这个仿佛比半个月前消瘦了的男人。
宋文渊带着和煦的笑容和他对视,然后错愕地发现康天真白嫩的腮帮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红了,10秒钟后,已经连耳朵都是红色的了。
十太公惊魂未甫地从宋文渊手里接过盘子,“哎呦,真是吓人哟,好容易摆好的盘儿,万一给摔了,可惜不可惜哦……天真,你脸怎么突然这么红?”
“你家厨房太热了,”康天真振振有词地说,“我真怜悯你家的厨师们,在这种逼仄闷热的厨房里工作,简直对不起自己交给新东方的学费!”
路过的厨师闻言摸摸额头,心想我没感觉到热呀,难道是因为我干活不够卖力,在这么逼仄闷热的地方都没有出汗?
于是,厨师的工作效率顿时提高10个百分点。
宋文渊好笑地看着这厮信口雌黄,没有去拆穿他,而是转头对十太公道,“今天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找老祖宗帮忙。”
十太公自己没有子女,对这些小字辈儿向来有着120分的宠爱,一听宋家这孩子有求于自己,立刻洗手,脱下身上的围裙,“来,来我办公室里细说。”
走进办公室,保姆阿姨拉上窗帘,暖色系的灯光让整个办公室无比温馨,十太公坐进一架官帽椅中,接过保姆送上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文渊,我看你这个世间来找我,恐怕这事情不简单吧。”
“是这样的,”宋文渊将一本图录送到十太公的手里,“这个《周易本义》是宋版书,原藏于陶仲文的墓中,前段时间我和天真在湖北,正好遇到一个叫李二铁的老汉将这本书从盗墓现场偷了回来,我们得到书之后捐献给了博物馆,但是前段时间它却现身在重庆一个不入流的古董展销会上,现在又到了肯巴德的手里,并将它送上了嘉华拍卖行即将进行的古籍碑帖专场拍卖。”
十太公神色严肃起来,他翻看着图录,目光落在收藏印那一张照片中,“这里有清朝收藏家钱谦益的收藏章,据我所知,陶仲文墓几个月前才刚刚被盗掘,钱谦益应该根本接触不到这本书才对。”
“正是如此,”宋文渊从手机中调出一张照片,与图录上的照片放在一起比对,“这是我当初捐献之前拍照留念的照片,根本没有如此多的收藏印。”
“愚蠢!”十太公气得一拍椅子扶手,他痴迷地看着图录,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愤恨,“伪造藏书印,这是对古籍极大的破坏,真是……可恶至极!”
康天真忙蹿到他的身边,帮他轻轻拍打后背,“您别气坏了身子,宋文渊明天要跟他们上鉴定会,在媒体面前证明这藏书印是作伪的呢。”
十太公年轻时家大业大,爱好古董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后来娇妻早逝,此后七十年一直守节未娶,将对亡妻的爱全部转移到了古董上,收藏的古董既杂又精,是难得的全面型收藏家。
他九十大寿时觉得自己天命将至,遂将毕生收藏全部捐献给博物馆,全身心地投身到美食中,没想到如今一晃又将近十年,他不但没有驾鹤西游,反而身体更加硬朗了,只是对古董收藏彻底看透,深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道理,从此不再强求。
此时此刻,听到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热血都沸腾起来,“做得好!这种丑事一定要给揭发出来,纵容作伪就是在破坏古董收藏的市场,到时劣币驱逐良币,对珍贵的古董是十分不利的。”
康天真不屑地哼了一声,“十太公,你这几年深居简出,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有多可恶,每年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我们家窑厂定制仿品。”
十太公一惊,抓住他的手,“你爸爸都接了吗?”
“康家的瓷器都有款识标记的,我们烧造的都是陶瓷工艺品,”康天真道,“听说很多年前还有个坏蛋强迫我爸给他仿造古董,闹出很大的风波,不过现在我棒槌爹对他保护得可好了,没有人再可以强迫他。”
十太公放下心来,点头,“都说盛世收藏,吃饱了肚子才会去想赏玩古董,可是经济发展越快,人们就越浮躁,也就给了造假者可趁之机。”
“现在的古玩行里充斥着钱权交易,”宋文渊想到自己从小到大目睹的种种怪现状,沉声道,“很多人收藏古董就如同投资房产一样,仅仅是为了升值,钱、权、名、利,将收藏变成了盛世下的共同投机。”
十太公赞同地看着他,苍老的脸上露出赏识的笑容,他拍了拍康天真,笑道,“看到你,我知道传统工艺没有失传,看到文渊,我就知道,收藏的信念还没有消失,我老了,以后要看你们的了。”
宋文渊坐直了身体,看向他,“十太公,您还没有老,我还需要您的帮助。”
“怎么?”
“明天的鉴定会上,邀请了我老师、刘建国、曹振宇三名专家……”
话未说完,十太公已经明白,他是古玩行里最德高望重的大前辈,几乎可以说是亲眼看着这几个人成长为所谓著名的专家,对他们最擅长的本事也算了解,遂轻吁出一口气,拄着拐杖站起来,在办公室内走了几步,回头问二人,“你们看十太公的身板儿还算硬朗吧?”
康天真是天下第一口甜舌滑的佞臣,立即谄媚道,“矮油,这话说的,您这么威风凛凛地往外一站,谁敢说您已经九十多岁了呀,都得说这青年人看着面相显老……”
“淘气!”十太公笑骂他一句,对宋文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我明天去出席鉴定会,对不对?”
宋文渊点头,“我知道十太公您已经深居简出很多年,极少参与到这些纷争中,只是这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肯巴德一步步将一本不该上拍的出土文物洗白,因为他一旦洗白,下一步可能就是将古董卖到国外,光明正大的上拍。”
“我明白,”十太公豪爽地答应下来,“明天开鉴定会是吧,我会准时出席,老头子我倒是要看看,这本珍贵的宋版书,已经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从十太公的办公室中出来,康天真忧心忡忡地说,“老人家年纪这么大,明天去参加那什么鉴定会,不会出事吧。”
“放心吧,十太公身体硬朗着呢,”宋文渊笑道,“再说,明天到了现场还有我照应。”
康天真转着圆溜溜的眼睛偷瞄办公室,“我不是怕十太公会出事,谁敢招惹他呀,我担心的是,十太公不会去倚老卖老欺负人吧?我听说他火气上来的时候,才不管你什么现场呢,举起拐杖就打。”
宋文渊想了一下老人家暴躁地欺负人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让他揍肯巴德一顿,也不是坏事,”他抬手揉了揉康天真的脑袋,细软的发丝手感棒得让他不愿撒手,“吃晚饭了没?”
“吃了,”康天真毫不犹豫地说,“都这个点儿了谁还不吃晚饭啊,”伴随着这句话的是肚子里适时响起的咕咕声。
宋文渊:“……”
康天真:“……”
宋文渊慢慢笑了。
康天真大怒,“我这是撑的!!!”
“对,撑的,”宋文渊拉着他坐在一张空桌前,按铃找了服务员,“那就请你纡尊降贵地陪我吃顿晚饭怎么样?”
康天真高贵冷艳地点头表示恩准。
两个人点了几个小菜,搭配着南瓜燕麦粥,宋文渊看着对面满眼都是食物的青年,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将到嘴的情话说出来,康天真显然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爱恋,却没有立即划清界限,这让他很满足,反正两人都足够年轻,未来还很长,他愿意慢慢等。
于是将话题转移到了此次湖北之行,“多亏你帮我联系了王三笑,不然我一个人到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完全是抓瞎。”
“没啥,”康天真往嘴里塞了一个牛肉锅贴,口齿不清道,“反正王三笑闲着也是闲着。”
“明天的鉴定会,你会去看吗?”
“不去。”康天真回答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宋文渊整个人都噎住了。
所以第二天,当宋文渊准时出现在嘉华拍卖行的会议室,看到跟在孔信身后一本正经的康天真时,好笑之余只想狠狠抽他一顿。
第35章:现场鉴定会
肯巴德作为热爱中国古董的外国友人,在国内名声很响,他形象好气质佳,虽然每次出境都穿着中式服装,却总能给人一种英国老绅士的优雅感,因而一爆出他的内幕,立刻吸引了很多记者前来。
当然,宋文渊暗搓搓的推波助澜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当他在洪阳的陪同下出现在会议室的时候,顿时引发一阵喧哗,相机快门声不绝于耳,康天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瞧这老树皮得瑟的,待会儿叫他哭都哭不出来。”
孔信哼得比他更不屑,“瞧你这护短的怂样儿,你别高兴得太早,肯巴德可不是一般的老树皮。”
“我们有证人!”康天真摇头晃脑,“我们有十太公!”
“说到阿十公,”坐在孔信身边的男人微皱起眉头,“时间早已经过了,阿十公为什么还没有到,他明明是那么有时间观念的一位老人。”
康天真看他神情严肃,不由得有些心惊,“师父,你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他的师父罗子庚摇摇头,“应该不会,大概只是路上堵车吧。”
可是直到比预定的时间拖后了半个小时,十太公都没有出现,宋文渊心头沉了下来,拿出手机刚要拨打他的电话,黄兴运咳嗽一声,“咳,老爷子大概是有事耽搁了,蒋总,要不,我们就先开始吧。”
嘉华拍卖行的董事长蒋先生考虑了片刻,对秘书道,“联系朱老爷子,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
秘书应声去打电话,过了两分钟,突然紧张地说,“老爷子在来的路上发生车祸,已经被送去医院了。”
蒋璧影猛地站起来,“什么?”
在场众人纷纷看向她,刚才秘书的声音不大,大多数人都没有听清,只见到蒋璧影如此强烈的反应,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时间,记者们纷纷举起相机。
嘉华拍卖行的几个高层人员凑在一起商量了片刻,蒋先生站起来,示意众人保持安静,沉声说,“刚刚接到消息,预邀前来的朱阿十朱老爷子因故不能前来,所以本次鉴定会还是有请本行的董事黄兴运先生和著名鉴赏大师刘建国先生和不远万里从北京赶来的曹振宇先生三位专家共同掌眼。”
康天真大吃一惊,第一时间看向宋文渊,只见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色淡定,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大伯,师父……”
孔信冷哼一声,“你慌什么?就这点心理素质?给我坐下!上窜下跳的像什么样子?宋文渊胆敢把事情闹到这一步,自然不会只倚仗阿十公一人,他肯定还有杀手锏呢。”
“我……我才不是担心他呢,我担心的是十太公,他为什么不能前来呢?”
罗子庚收起手机,看向孔信,眼中已经全是担忧,孔信心头暗惊,却没有在康天真的面前表现出分毫,他淡淡道,“什么消息?”
罗子庚压低声音,“阿十公出车祸了。”
康天真倒吸一口冷气,“车……唔唔……”
孔信眼明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给我安静点儿!”
“唔唔……”康天真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拼命点头,表示自己绝对已经安静下来了。
孔信松开手。
康天真吼,“为什么会……唔唔……”话未说完,再次被粗暴地捂住嘴。
罗子庚温柔地看着这爷儿俩,低声道,“你不用担心,阿十公并没有伤很重,只是他年龄大了,医生要他住院观察几天。”
康天真担忧地看向宋文渊,突然意识到自己昨天光顾着傲娇去了,竟然没有关心一下他的策略,不过这样看……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在乎他嘛。
想到这里,他看向旁边两位,犹豫了一下,问孔信,“大伯,你喜欢我师父是吧。”
孔信被他问得脸一下拉下来老长,恶声恶气,“你脑子有病还是我脑子有病?不喜欢他我为什么要跟他生活二十多年?”
“问一问嘛,”康天真撇嘴,戳戳罗子庚,义愤填膺地问,“你为啥找这么一个粗鲁暴躁的对象儿?”
罗子庚好笑地看着他们,“我脑子有病呗。”
“什么玩意儿?”孔信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