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翟不语,他想到历史上著名的孙庞斗智。那个粉团儿似的孩子,不过是调皮而已,有朝一日,他也会对自己的师兄下那么狠的手吗?
令缃温和有礼的笑容浮现在他眼前,和庞涓乖巧的模样重叠,墨翟心里一阵阵发寒。
许久,他回握住鬼谷的手,语气苦涩,“我尽量。”
2、三年之约
“我们每一年都长大,那么师父呢?师父也会每一年都长大吗?”也许是哪一年的冬天罢,年幼的庞涓被雪白柔软的狐裘裹成一个团子,乖巧地坐在令缃的怀里这样问。
地下笼着火盆,火盆里的炭块噼噼啪啪地爆鸣。或许还没有等到他回答,令缃就已经大叫着去阻拦庞涓伸向火盆的手。
鬼谷记得自己不动声色地调转了话题,重新提起一个他们都没有听过的怪力乱神的故事,四只乌黑的眼睛停止眨动望着他。
一年又一年,久到令缃的身形慢慢从削瘦变得挺拔,长成后的青年文雅端庄,丰神俊朗;久到庞涓起先有些肉嘟嘟的五官慢慢长开,显出原本就应该妖娆妩媚的轮廓,少年庞涓笑起来的模样几乎可以被称之为艳丽,美得不可方物。
可是鬼谷却未曾改变。
他和时间一同被凝滞在鬼谷里,也会生病,会呼吸,会哭会笑,却唯独不会死去。
这是眷顾,也是诅咒。
鬼谷里时间不断地轮回着,春天花如野火,夏天古树蔽天,秋天一叶知天下,冬天飞雪如碎银。
就这样不断地不断地轮回。
永无止尽。
“师父。”令缃恭恭敬敬地叫他,鬼谷收起飘远的思绪,回过神问他,“何事?”
“隆冬一过,房屋器用多有破损,春寒料峭,皮裘又嫌热,弟子想同涓儿下山置办些东西,也好过下一年。”
“甚好。”鬼谷笑眯眯点点头。
“师父可有什么东西要带回来吗?”
“没有,你们只管自己下山去玩,三日之内回来。”
心思被看破,令缃羞赧地笑着低下头去。
“要好生带涓儿,他尚小,顽劣时还须得你来管住。”
“弟子记下了。”令缃点头应答时,门外却蓦然响起一个脆亮的声音,“师父……”庞涓三步两步跨进门来,蹭到鬼谷身边,“我不是小孩子了……”
鬼谷看着他撒娇的样子,无奈地笑起来:这幅德性,说他是大人又有谁会信。
“好,涓儿不小。和你师兄去吧,你不一早就闹着要出去玩了吗?”鬼谷伸手替他把垂到眼前的几绺乱发别在耳后,又替他正了正衣领。
令缃含笑看过来,庞涓脸一红,转头避开他的目光,嘴里还轻声嘟囔着,“都说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鬼谷拍拍他的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
魏嵤坐在二楼,好笑地看着楼下坐着的少年埋头啃骨头啃得一脸油花,一边啃一边还把骨头渣子摆的满桌子都是,浑然不觉周遭怪异的眼光。
一边摆着鬼画符一边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
魏嵤侧耳细听,听到是……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魏嵤不由觉得好笑,那人明明就还是未长成的少年模样,偏要充大人一般地仿这排兵布阵的样儿。魏嵤不知怎地,竟起了捉弄的心思。
“一个黄口小儿,也要妄言兵势吗?”话一出口他就有了些后悔:堂堂魏国的长公子,逗弄一个孩子,倒显得自己无所事事起来。
庞涓抬头看他一眼,傲然答道,“非也,不是妄言。”
“哦?”魏嵤被他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挑动,下意识地凝神细看桌子上那一大堆残骨,一看之下顿时大惊,“这莫不是……”
不等他说出,庞涓早已先声夺人,“既说我妄言兵势,你可识得此阵?”
魏嵤经他一激,也起了好胜的心思,故作轻蔑道,“无他,六合阵法尔,我三岁即识了。这等粗劣兵法,也只好哄骗小儿。”
庞涓一笑,刹现万种舜华,竟一时让魏嵤有些发呆。
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魏嵤直到此时才清楚看见庞涓的模样。但见五官精巧风姿夺人,竟真真的是比女人还要漂亮。
庞涓复问,“既识得,可试破之。”
魏嵤略想一想,道,“北门而入,破去坎中煞气;从东门出,使震势不得自救。复从天门杀入,兵气尽泄,此阵立破。”
庞涓依言挪动几根残骨,打量一阵蓦然笑道,“公子输了。”
魏嵤大惊,“怎么会……”庞涓笑着摊开手,给他看变动后的阵势,“公子,汝三军已尽入我彀中耳。”
魏嵤有种被戏耍之后的恼怒,“这不是六合阵法!”
庞涓摇头,“公子差了,这正是六合阵法。”魏嵤怒视他,“既如此,我依兵书所言,却如何破不得阵?”
庞涓朗声大笑,“公子被兵书误矣!兵无常法,将无常师。若非如此,岂不是有了兵书人人皆可以行军布阵?”笑一阵,看着魏嵤越来越迷惑的表情,解释道,“这六合阵法被我师父所变,变生门为死门,全阵之力皆用于乾、兑之间,故又名‘金六合’。”
魏嵤凛然,“不知先生师法何人?”这态度一下子转变太快,庞涓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想起回话。
他招手示意魏嵤下来,魏嵤恭恭敬敬步趋而下,依言附耳过去,庞涓轻轻浅浅的呼吸响在他耳畔,“我偏不说与你。”
“你!”魏嵤大怒,他发现自从这个少年进入自己的视线他就开始变得很容易大怒。
偏偏始作俑者还毫无觉悟,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毕竟是个孩子,也不能拿他怎么样……魏嵤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终于还是没忍住,他伸出手狠狠地扯住庞涓白皙的脸颊,用力地向两边拉,最后还不解气地捏了捏。
看到好好一张漂亮的脸蛋被自己捏得变了形,魏嵤满意地收回手,任庞涓一脸哀怨地看着他,他也毫不客气地回看过去:别怪我,是你耍我在先的。
两人互瞪正酣,全然不察桌边何时有一人飘然而来。
庞涓转头见了那人如同见了救星一般,扑到那人怀里轻声开口,“令缃……”
说罢轻咬嘴唇,羽睫微垂,魏嵤心中暗道真是个祸水。
那叫令缃的青年一脸头疼地看着自己故态复萌的师弟,对面前衣着华贵的公子深施一礼,“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但我这小师弟顽劣不堪,想是开罪了公子,万望公子勿怪。”
庞涓在他身后委屈不已,“令缃……我是你亲师弟诶……”
魏嵤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两人,看来庞涓做这种移花接木嫁祸于人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令缃……给他收拾残局好像也十分娴熟?
魏嵤轻咳一声掩饰自己内心想法。闲事且不管,这庞涓却是才智过人,行军用兵之道也深有见地。
是个可用之才,他暗下结论,自己虽是魏王嫡长子,可依旧需要有人辅佐,方才能坐稳这太子之位,庞涓年纪尚小,若能在此时招纳他,天长日久,感之以情,必能助自己成事。
想到此他躬身一拜,“方才幸得见先生大才,我乃魏国公子魏嵤,可否有幸请先生过府见教,待我即位后,拜先生以大将军,不知先生可愿?”
庞涓没说话,似乎在思考,令缃却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把庞涓往身后拉了一下。
魏嵤静静地等待着庞涓的答复。
许久,庞涓回礼道,“公子好意,庞涓承领了。不过庞涓学艺于师,阵法未熟,兵事未精,不敢妄言有教。公子若真心用我,待我三年之后艺成下山之日,自当复往投奔,到那时,希望公子不要忘了我才好。”
魏嵤一愣,“三年吗……”随即笑道,“好,我等着。”
3、约成
“那么……涓儿走了。”庞涓恭敬地行了最后一个师礼、
“涓儿,你真的已经打定主意了吗?”令缃脸上担忧的神色显而易见,“要不我还是和你一起去……”
“真的不用啦!”刚才那副大人的样子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庞涓抓住令缃的手轻轻摇了摇,“涓儿会照顾好自己的,难道你还信不过自己的师弟吗?”
令缃扶额:这个样子……让他怎么信得过……
庞涓随意地翻弄着那只不知是谁给他装好的包裹,语气变得沉静起来,“魏嵤是魏国长公子,固然没有多少人敢动他。但我此去,是做他的门客,要是有人对王位起了心思,难保不从他身边的人开始下手。”
“所以我不是更应该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令缃眉头微皱。
“不可,师兄即使想去,也应等到魏嵤登了王位,庞涓站住了脚才成。”庞涓断然回绝。
“这样……岂不是陷你于险境之中?”令缃“噌”地站起身来,双手按上庞涓的肩膀。庞涓看他半晌忽而笑了出来,“师兄过虑了。纵便是有人起了这心思,我又岂会怕他们?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言罢还故作轻佻地摸上令缃的手背,“令缃,你这叫关、心、则、乱……”最后几个字被他说得百转千回,含柔带媚。
令缃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庞涓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红的快要冒烟的脸颊,“师兄真不禁逗。”令缃完全抵挡不住这样的庞涓,只好转过头求救似地望向鬼谷,“师父……你好歹也劝劝他……”
“劝他?”鬼谷笑道,“令缃,涓儿说得没错,你多虑了。”
如何?庞涓有些得意地看向令缃。
“其一,魏嵤贵为魏王嫡长子,不论争与不争,在理而言,王位也应是他的。其他公子如果强争,于理先就输了一筹。其二,魏嵤既有心寻人辅佐,明里暗里自然也得苦心经营,不然,他日后将以何服众?三年过去,我想,他也差不多该准备好了。其三,涓儿只有十七岁,如果善以韬晦守拙,一个年幼的门客,倒也未必会招来祸患,若是你们二人同去,动作太大,则魏王难免不起疑心,其他公子也难免人人自危。”
言罢看向庞涓,“涓儿,你……可是这么想的?”
庞涓一愣,旋即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不是……”
“哦?”鬼谷问,“你是怎么想的?”
庞涓傲然一笑,“涓儿只是觉得,如果论起权谋机变,涓儿未必会输给他们就是了。”鬼谷听罢粲然,“也是,我鬼谷的弟子,又岂能输了人去?”
庞涓大喜,再拜,“必不负师父厚望。”
“不过……”鬼谷敛容,话锋一转,“你此一去,万不可急功近利,太露锋芒,要时时自察,韬光养晦,否则无异于引火自焚。”
庞涓也是容色一肃,“弟子知道了。”
鬼谷又叮嘱了几回,方才放他去了。纵然如此,令缃仍是忧心不已,“师父,涓儿此去,定会安然无恙吗?”
鬼谷浅笑盈盈,笑容里有不可错辨的自信,“尽管放心,令缃,涓儿为人聪敏,只是有时心浮气躁,若说行军用兵之道,他或还逊你一筹,但若论起庙堂之上,权谋机诈之术,你不如他。先不说这个,”鬼谷话音陡然一顿,“令缃,你是真心愿意去魏国辅佐魏嵤的吗?”
“我不知道,师父。”令缃有点迷惑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应该辅佐谁,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他的眼中浮现暖意,“我只是希望涓儿能好好的,所以才想去帮他,我怕他……独木难支。”
鬼谷忽而有些恍然,难道什么夜观天象不过是戏言吗?他这两个弟子若是齐心联手,便说要廓清环宇,还这天下海晏河清,也不算空谈。他蓦然想起那一日墨翟看他的眼神,有点无奈又有点洞察先机的悲悯。
他……究竟知道什么?
鬼谷摇摇头,按捺下心底那一丝若隐若现的惶惑。
晨光里少年白衣随风而去,英姿勃发。是正暮春,这是一年中鬼谷最美丽的时候,谷口一树李花开得艳烈,动地惊天。
魏公子府。
“先生有何见教?”一贯骄狂不可一世的守门人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语气:谈吐不凡,又生得一副好皮相,谁知道这是公子的哪一位贵客?还是小心为妙。
那少年谦和微笑,“劳烦足下通禀了,你只告诉魏嵤公子,就说庞涓应他三年之约来了。”
不一时魏嵤就出现在大门口,他比三年前高了些,也结实了不少,举止间退去不少青涩,竟隐隐有了霸主气度。
庞涓冲着他轻笑,又缓缓俯身深施一礼,“公子可还记得在下?”
魏嵤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庞涓,三年过去,他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褪去了鲜嫩的婴儿肥,或许是修习过武艺的缘故,他的身材匀称挺拔,又不失少年独有的纤细秀美。魏嵤收拢心神,也还礼道,“先生言而必行,真君子也。”
庞涓笑道,“庞涓今日艺成下山,如蒙公子不弃,愿效犬马之劳。”魏嵤一手挽了他即往院内而去,“若不嫌弃,我府中谋主一位,静待先生已有三年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到后院,但见后院早有一人,那人见有人来,匆忙之间起身避走,裙袂纷飞,竟是个年轻女子。
“魏姬不消惊走,只先来见过先生,以后先生要常住府中,只管一味拘礼,倒多有不便。”魏嵤开口叫住那女子,又对身侧的庞涓道,“先生勿怪,这是我妹魏姬。”庞涓笑道,“原来是公主。”
魏姬俯身道礼,“见过先生。”又侧头询问魏嵤,“这位先生是……”
魏嵤道,“这是庞涓先生。”庞涓笑着接到,“蒙公子赏识,现充做门客。”
“庞涓?”魏姬不由轻呼出声,随即自悔失言,以袖掩唇懊恼不已。
“公主莫非见过在下?”庞涓笑问。
“不曾,不曾……”魏姬匆忙辩解,又施礼毕,竟是匆匆逃开。庞涓好奇地看着那个远去的纤细背影:魏姬的容貌并不算美,中人之姿而已,只是她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
魏嵤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先生请入室,在下欲与先生详谈。”
4、魏公子与问策
“公子往后,可有什么打算吗?”庞涓低敛眉眼问道。
“先生可是明知故问。”魏嵤笑道,“十六岁时我父王已封了我监国太子,父王老迈,如今内政外事早已一由魏嵤做主。”
“恕在下冒昧……”庞涓踌躇着,魏嵤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只觉着好笑,“先生不消顾虑,往后,先生就是在下心腹肱骨,魏嵤断不会有事欺瞒先生。”
庞涓一愣,近乎妖媚的微笑在他嘴角绽开,“甚好。”他说,“那么,庞涓斗胆请问一句,如今的君夫人,可是公子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