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全然不知她为何要将这些告诉自己。但却在心里隐隐觉得，杀自己或许并不是她最大的目的。如果她只是为了杀自己的话，那么现在大可以扬长而去，而非在这里停留。庞涓仰起脸静静盯着她，等待她的下一步行动。
女子又凑近他的耳朵，富有挑逗意味地问他，“想要解药吗？”看庞涓的表情依旧不动声色，女子垂下眼睛，声音变得冰冷，“想要的话，便自己来取。解药在我身上，若你能拿住我，便自然可以得到解药。”
顿了一下，女子眼中的神情变得轻蔑，“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找你那十一个暗卫帮忙，他们中毒比你还早，现在大概早就成了一群又瞎又哑的废物。”
言及此，女子突然将抵在他颈项间的匕首撤去，同时向后堪堪退出庞涓的攻击范围。果然下一秒，庞涓的剑锋便扫了过去。
女子冷笑一声，迅速离开大营之外。庞涓没有一刻的犹豫，也跟着追了上去。
他没有选择，不管女子所言是真是假，他都只能一试。跟上来的人越多，反而却容易混乱。况且，庞涓可以感受到，毒药虽然让他暂时不能言语，却并没有限制他的行动。身体连一丝异样的感觉都没有。
女子退开的身法虽然巧妙，用匕首的招数看起来却并没有多么高超。
庞涓自信，即使是在中毒的情况下，要想拿住这名不知何处而来的女刺客，也不在话下。
48、宜其室家
黑暗中一前一后追逐的两个人，身形都犹如鬼魅。
女子忽然毫无征兆地顿住身形，庞涓惊觉，敏锐地向旁边一躲。
锋利的匕首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划了过去，又擦过鬓角，带落几缕发丝。
庞涓下意识地用手去抹，毫不意外触到流出的温热液体。女子站在离他不算太近的地方，遥遥向他叹了口气，惋惜不已，“哎呀，这样漂亮的一张脸竟然叫我弄伤了……真是对不住将军了呢……”
庞涓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不语。或者说，他不能动，亦不能言语。
黑暗之中女人的声音愈发空灵婉转，犹如择人而噬的鬼魅，“说起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感觉如何？”
庞涓很想轻蔑地对她说不过如此，可惜他此时不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更连那女人在哪里都已经无法分辨，眼前只剩下一些模模糊糊闪动着的光和影。
距离女人所说的五感全失，又近了一步。
她很明智地没有走近，隔着不知多远的距离，但庞涓却可以明晰地分辨出她清脆的笑声，带着某种报复得逞之后的快意。
“庞涓，要杀你的人并不是我，虽然我也很想就是了……”她突然无声无息地凑近了庞涓，庞涓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右肩处一阵剧痛，一直握在手中的剑也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手臂被扭曲成一个不甚自然的角度，无名的神秘毒药也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发挥了作用，不到一刻的功夫，他眼前的世界就已经完全黑暗。
女人从背后制住他，柔媚的声音高高扬起，又被清冷的夜风很快吹散，“夫人。”她喊道，“您要的人，我已经给您带来了。”
另一个脚步声响起，脚步的主人轻盈地走近，“嗯，知道了。”她的声音淡淡的，似无喜无悲，“谢谢你，琅琊。”
魏姬看着眼前低垂着头的男人，庞涓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一般，抬起头对着她的方向扬起了一个冷淡的微笑，薄唇轻启，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她伸出手，抚上那双已然没了焦距的眼睛，本该柔顺温和的女子，此刻的表情却犹如厉鬼，可她的声音却依然柔美，与她的表情形成极大的反差，“将军怎可还唤我公主呢？……我是赵君夫人修宜，将军难道忘了吗？”
指尖触过庞涓脸上的伤口，“若是不记得我了，将军……可还记得偃儿？”突然用力地按下去，伤口被直接触碰的感觉让庞涓不适地皱起了眉。
魏姬的声音稍稍放大，即使看不到她的表情，庞涓也可听出她语气中的悲伤与怨毒，“将军明明对我说过，只要我愿意远嫁，偃儿便会安稳一世！”
庞涓不能对她说出任何一句话，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在脸上展现出毫不掩饰的讽刺。
弟弟为了姐姐不惜串通赵国阴谋篡位，姐姐为了弟弟，又于暗夜之中特地上演了这一出刺杀的好戏，他该说不愧是姐弟，在这一点上竟然惊人地相似吗？
就算庞涓没有中毒，此时也不屑同她争辩。讨论究竟谁对谁错没有意义，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决定谁是谁非。
这是法则，亦是真理。
“夫人。”琅琊单手制住庞涓，抽出身上的匕首递给魏姬。
庞涓自知今日大约难逃一死，要说心中毫无后悔，是不可能的。若是他能再多防备一些，大概今日便不必有此无妄之灾了。
然而，在死亡面前畏惧，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看到庞涓毫无畏惧地偏过头去，任人摆布的样子。魏姬轻声笑了笑，纤细的手握着冰冷的匕首，锐利的刀刃抵上庞涓胸口。
“将军……已准备好赴死了吗？”匕首又被按进几分，几乎要扎进皮肤里，尖锐的疼痛蓦地扩散开来。
“我不会讲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魏姬轻叹，“我不会说，刺杀将军是为赵国，亦不会说，刺杀将军是为天下大义。”
一阵冰冷撕开了心脏。
“将军只要记住，今日是魏姬，为了给弟弟偃儿报仇。为了私仇，取了你的性命。仅此而已。”
推开那具无知无觉的身体，任他倒下，魏姬对琅琊说，“我们回去吧，天亮之前还要赶回王宫。”
琅琊没说话，却紧走几步，握住了魏姬的手。
“夫人在害怕。”肯定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随手扯下蒙在脸上的黑纱，琅琊将魏姬颤抖的双手握得更紧些，“这是夫人第一次杀人。”她低下头，语气似水温柔，“琅琊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嗯。”魏姬回以勉强的微笑，“不会再有了。”
没有下一场应景的瓢泼大雨，这个漆黑的夏夜晴朗得可怕。庞涓甚至能听见血液流淌的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人在死之前都会像他这样，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
想起那场还没有打完的战役，想起从小长大的、美丽如仙境一般的鬼谷，想起再也见不到的，师兄温暖的笑靥。
死了，便不用和他做敌人了，多好。
在失去意识之前，庞涓这样安慰自己。仲夏夜，满天星河旋转。
远处的山坡上不知何时走来两个人。稍矮一点的少女，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五六岁，一身裙装不知是什么裁剪而成，随着她轻快的动作上下翻飞，波光萦回宛如流水一般。
“兄长，这里有个人呢！”少女率先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庞涓，来到他身边，俯下身细细端详，“受了好重的伤呢。”
少女抬起头，热忱地看向朝他走来的男人，“兄长，我来猜一猜这个人还能活多久，然后你来告诉我对不对，你说这样有不有趣？”
“湘儿……”男人无奈地轻叹，眼中的宠溺却挥之不去，“也罢，你且猜上一猜。”
少女歪着头思考的样子可爱至极，“嗯……还能活一个时辰左右罢。”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却凝眸不语，像是碰上了什么难题。
“兄长……”许久没有得到答复，少女捉住他的袖子摇晃着撒娇。
俊美非凡的脸上泛起为难之色，且又带着不可置信，“这个人，我竟算不出来。”“兄长又在欺负湘儿！”少女气忿地鼓起脸颊，“兄长是大司命，可知人间一切生死，怎会算不出来？”
男人弯下身子，手指划过庞涓眉眼，语气困惑，“这个人的命理……断了。”
“断了？”少女亦是一脸讶异，“怎会有这样的事？”
“我亦不知。”男人收回手，“人间的术士，竟也能有这样的本事吗？”
看见兄长罕见地产生了兴趣，少女提议，“我们救活这个人，然后问他一问，如何？”男人想了一想随即微笑，“不错，反正也无事可做。”
拍了拍少女的头，男人接着说，“若救不活，也没关系。你不是和你那个姓庄的小朋友还有个约定吗？若救不活的话，索性就用他的身体，也可不必再去求父皇。”
49、司命兄妹
温热的水流慢慢抚过每一寸皮肤，五脏六腑也随之一并回暖。原来人死了之后，亦还能感受到如此的温暖吗？
这是庞涓心里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他侧耳听了听，敏锐地捕捉到一个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地，他想要站起身来，可是却蓦然惊觉——他连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诶，救活了吗？”伴随着有些惊讶的声音，一双手轻轻地搭上他的肩膀。庞涓睁开眼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眼前却依然是一片漆黑。身体一轻，声音的主人竟然毫不费力地将他打横抱起。
拼尽全力挣扎了两下，可看在另一人的眼里，却只是如同怕冷一般地在自己的胸口蹭了蹭而已。
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身上的毒依旧未解，庞涓却还是怀着侥幸开口，毫无意外地，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可是，抱着他的男人却好像洞察了他心中所想，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想问我是谁？”庞涓不甘地点了点头。
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名，轩辕洛。”
轩辕洛？庞涓在心中默默地回忆了一下，自认与这个人从未有过交集。那么，为什么要救他？
出乎他意料地，轩辕洛再一次回答了他心中的问题，“为什么要救你？……”他轻笑了一声，“因为，我妹妹喜欢。”
“还想问我为什么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庞涓向来不相信世上有神异存在，可此刻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叫轩辕洛的男子，或许确实有些奇怪的本事。
“这可不是什么奇怪的本事。”似乎听到了他的内心自语，轩辕洛顿住脚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以便轻而易举地贴近他说话，“如果……我说我是大司命，你会不会更熟悉一些？”
大司命？开什么玩笑！知道他此刻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庞涓稍稍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如果他是大司命，那么接下来他是不是还要告诉自己，他的那个所谓的妹妹，就是少司命，而他们的父亲，是东皇？
“猜到了啊……”轩辕洛又笑起来，“也不难猜，是不是？”
庞涓懒得再理会他的无稽之谈，索性扭过头去闭目养神。轩辕洛并不恼，只是说，“算了，也不怨你。毕竟这真的让人不好相信。”
抱着他的人脚步顿住，庞涓随即被放下。轩辕洛动作轻柔地用一床被子将他裹紧。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触上皮肤只让人觉得异常柔软。
“你的问题也该问完了吧。”手指穿过披散下来的黑发慢慢梳理，轩辕洛的动作显得好整以暇，“让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你叫什么名字？”
“……”
“庞涓吗？”梳理着长发的手指紧了紧，“骗人可不好。”
“……”
这场景当真奇怪，若是在旁人看来，轩辕洛或许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叫庞涓的人，现在在……你们叫做齐国的地方。位列上卿，日子过得不错呢……你又怎么会是他？”
“涓儿，你可要想好，我挖你一双骨头，实是取你之命格，补全了令缃的命格。”
师父鬼谷的话毫无征兆地在耳边响起，原来，竟不是在吓唬自己吗？
“师父？……”一时不查身边有个可以读心的轩辕洛，庞涓心中所想，竟分毫不差地被他听了去，“你师父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轩辕洛的语气更像是在赞叹，“逆天改命，这可是五百年之内第二人了呢……”
庞涓不知他究竟目的为何，索性放空心中所想，以免再次中了他的招。
“不必那么紧张嘛。”轩辕洛将滑下的被子重新帮他披好，“我不会去找他麻烦的。人间无论出了什么样的人，只要不打上昆仑山来，与我们便都一无干系。若有机会，我倒还很想和这样的人交个朋友……”
“兄长！”清脆的少女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轩辕洛的话。
“湘儿。”轩辕洛小心翼翼地把庞涓放回榻上，转身向着少女微笑。突然闯进来的少女一身天青的裙裳，长发随意挽在脑后，一只银铃玉环套在光洁的脚踝上，像是不知从哪个角落无意跃出的山间精灵。
“哎呀，他醒了！”少女剔透的眸子转了转，落在庞涓身上，庞涓感到一双纤手抚上自己的脸，然后……竟然用力地捏了两下？
还……还在不停地揉？
庞涓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可怜他身上此刻没半分力气，连躲都没法躲，只能任由这个不知何处而来的小丫头对自己的脸继续施虐。
轩辕洛抱着手笑得宠溺，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思，施施然向庞涓介绍，“我妹妹，轩辕湘。也就是你们常说的少司命。”
骗子！庞涓忿忿地瞪向他：传说中高贵美丽的女神少司命，竟然是这么个不懂礼数的臭丫头？
上半身一轻，轩辕洛已经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有些危险的语气近在耳边，“你说谁是不懂礼数的臭丫头，嗯？”
皮肤曝露在空气中的认知让庞涓下意识地缩了缩。
“算啦，兄长！”被嫌弃的主角倒是浑不在意，继续戳着庞涓的脸玩，“人间那些没趣的礼数，不懂也罢。”
注意到庞涓的小动作，少女又笑起来，“你躲什么嘛，我又不是没见过梅川衣服的男人。”够了！庞涓脑海中那根名叫理智的弦瞬间崩断，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丝毫不知“收敛”为何物的少女究竟是不是少司命，但他至少已经能确认，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
谁家的女孩子会大方地说出……话说，轩辕湘见过的梅川衣服的男人，是谁？
显然，屋子里可以读心的人，已经变成了两位。轩辕湘侧了侧头，“你问是谁？当然是我兄……”
“湘儿住口！”轩辕洛抢在妹妹之前打断了她，总算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形象和名节。
看见兄长难得的窘迫，轩辕湘调皮地吐了吐舌，聪敏地换上了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兄长你看，他是不是很漂亮？”
说着，还邀功似地抬起庞涓的脸，后者隐忍地闭上了眼睛。
笑着摇了摇头，轩辕洛看向睫羽微垂的男人，精致的轮廓如同刻画一般，薄唇轻轻抿着，似乎又有些太过秀气，让他的五官显得更为柔美。
轩辕洛欣赏够了，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嗯，是很漂亮。”
50、山鬼出没
听了这句话，庞涓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脑子里。只是此刻他偏偏还全然无法反抗，只能听凭这对兄妹的摆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