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次,不成功,唯死而已。
“就在今夜,全军夜袭。”
深夜,齐军大营,安静的军营一如此刻四垂的夜幕。
“你不好好驻守原地,来这里干什么?”眼前笑眯眯的男人让田忌反感地皱起眉头。
“来看将军大胜。”邹忌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闲适,不像是身在前线,倒像是闲庭信步,“当然,也顺便帮我们的军师大人下个决心。”
“什么意思?”田忌警惕地瞪他。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邹忌无辜回望,说出来的话却并非无害,“庞涓此人,太过危险。如果这次能一举除了他的话,魏国想必会安生好一阵子。”
“这就是你来此的目的?”田忌特意探头向营帐里看了看,确定孙膑听不到两人谈话,才不可置信地发问。邹忌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先生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也相信他势必不会对庞涓手下留情。”
轻叹一口气,他接道,“可是,如我所料不差的话,先生必然全力避战。”挑起嘴角笑了笑,“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可是那庞涓早就已经疯了。若是他能看懂他师兄留下的这份情,就应该趁早收兵回去,可他偏偏要穷追不舍,既然如此,也不好让先生难做。”
“这个执刀人,就由邹忌来做吧。”
“你会这么好心?”田忌压低声音,目光透出不可置信。邹忌高深莫测地笑着补上一句,“若此战可杀庞涓,不仅是魏国,相信将军,也要休息一阵了。”
忽略掉田忌的目光,他接着说,“我已在大营留策,让他们制住前来的主力,或许不能造成什么损害,却足以让他们自顾不暇。”
“而庞涓……”邹忌转过头安稳地看着地面,“如我猜得不错,他会带偏师夜袭此地,不是今晚,就是明晚。”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一般,庞涓夜袭的消息,在夜色最为浓谧的时候恰如其分地传到。彼时孙膑正好在田忌身边,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拿着竹简的右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田忌刚想出言安慰,转头却正好撞进他眼中的绝望和凄楚。
还是来了,他还是来了,他的师弟。
那个曾经对着他撒娇的孩子;那个曾经笑着对他说,“在庞涓心里,什么也比不上师兄。”的孩子;那个曾经留给自己满身伤痛,孑然一身的孩子;那个曾经固执地守在自己窗外的孩子……
什么都没有了、结束了,所有的悲欢爱恨都走到了结局。
如同拉扯着巨木的最后一根悬丝终于崩落,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自己最终还是退无可退。
“走吧。”他扯起一个牵强到极致的笑意,表情刻骨凉薄。
走近,再走近,已能看到逶迤而行的军队和风中微微翻卷的令旗。
心中想着这个结局,孙膑下意识想要抬手发令,却被另一个人止住了动作,“子期?……”微微抬眼惶惑地看向他。
田忌按下他的手,代替他向全军发出包围的指令。退路被堵死,铁锈的味道无声无息蔓延开来。
大势已去。
67、仅止于此
厮杀声渐渐隐去,血的腥味也越来越飘渺。
孙膑看着庞涓,眼神里蓄满悲凉,“你我……为何非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庞涓坐在大树下笑得猖狂,本就妖娆的五官隐隐竟带上邪魅气,束发的银盔不知落去哪里,墨锻样长发披散下来,“师兄,废话少说些罢,这一局,不终是你胜了吗?”
说罢阖眼,“要杀要剐,全凭师兄。”
孙膑长叹不止,良久,他看着自己年轻的师弟,缓缓开口,“庞涓,你我二人各事其主,事已至此,断断留你不得。”
庞涓微笑,“在下亦未曾作此妄想。”
孙膑垂首,掩住眼中无限哀戚。
一个身影突然闯进他的视线,挡在了两个人中间。
“先生,此人留不得,终究是个祸害。”邹忌侧过头看向孙膑,看起来的的确确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可挺拔不动的身形却恰如其分地透露了他此刻的坚决。
田忌此时距他不过分寸之遥,一个没注意便被邹忌抽走了腰间的弓,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利箭却已正正对着庞涓胸口。
孙膑想了想旋即莞尔,笑容里无限惆怅,“也对。”他放下马车帘幕,声音远远地隔着传过来,“有劳丞相了。”
箭如流星。
庞涓像被一股大力猛然击中,仰面倒下时他听见身体狠狠撞上地面的闷响。
原来围在身边的士兵像潮水一般退去。
庞涓眼角的余光最后看到的景象,落在眼底无穷无尽的暗夜。
鲜艳的血在身下蜿蜒成河。
好冷……也好黑。
一任血色模糊双眼之际,庞涓模模糊糊地想。
穿惯了的铠甲此时如同跗骨之蛆,一丝一缕地将彻骨的寒意送入他的心脏。手腕在隐隐作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朵诡魅的花正沿着他的手臂,以不可想象的速度疯狂生长。
拼却最后一丝气力,庞涓开始毫无章法地撕扯身上的甲胄。
耳边似乎传来谁的叹息。
“涓儿……”
是谁?
谁还会这么唤他?
“涓儿……”声音再起,有点无奈又有点伤感。身体随后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庞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乖巧地蹭了蹭那人的胳膊,“师父……不必……为我伤……心的。”
感觉到那人微微僵住的动作,庞涓计谋得逞似地低低笑起来,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他一边笑一边抬手握住没入胸前的羽箭,决然地拔出。
快到鬼谷都来不及阻止。
庞涓还在笑,笑意却似畅快许多,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惨烈凄艳。
“师父……”他撒娇似地开口。
“我在。”身后的人把他抱得更紧些。
“涓儿想念鬼谷了……”
“嗯。”
“涓儿还想吃梅花酿……”
那人没答话。
“涓儿……想回去……师父,带我……回去……好不好?”话语越来越艰难,好像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重。
身后那人无奈指出,“涓儿,你就要死了。”
庞涓一愣,妖娆的五官旋即皱成一团,“好无情喏……”他抱怨,“让我肖想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问题是,你需要吗?”鬼谷逼迫自己漠视掉内心深处叫嚣的疼痛。
一手带大的孩子满身是血地躺在自己怀里。
他说他想念鬼谷,想念甜得连鬼谷自己都受不了的梅花酿。
耳边,是那孩子的笑声,他笑道,“师父果然聪明。”
良久,庞涓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细细的,苍白无力,“那一日涓儿昏了头……竟用剑对着……对着师父,师父……怨我罢。”
最后一刻,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竟提起如此无关紧要的事。
鬼谷静静地看着那个孩子拼力抬起来的手无力地摔落下去,美丽的眼睛半闭着,瞳孔已然涣散。
那句“不怨”,也就生生在喉骨里打了结。
他抬手抚过他的脸,替他合上眼睛。
这个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鬼谷靠在那棵树旁,怀里抱着已经绝了气的庞涓。
许久,他转过身,一遍遍抚摸树上那一行字,干涩枯黑的树皮和修长白皙的手指形成强烈对比。
庞涓死于此树下。
是谁写的?会是……令缃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可是于庞涓而言,其实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想起初见时候,脏兮兮的孩子手中抱着一只白兔,面无表情地杀死那只可爱的动物,然后面无表情地剥皮、卸骨。手上沾满血,他却仿佛不觉。
“你这孩子……”鬼谷记得当时自己苦笑着说,“心倒是狠。”
那个孩子表情冷漠,看都不看他一眼,“它不死,我便要死,仅此而已。”
和谷中那个自己起了名字亲自教导的男孩一般年纪,却仿佛有着天壤之别。
令缃被人呵护着长大,即使最后家破人亡流落到他身边,也实属无奈。而庞涓不同,他被父母遗弃,从小就不知道“爱”是什么样子。
因为没有被爱过,所以也不懂如何去爱。
因为没有被爱过,所以害怕被遗弃、害怕被背叛。
因为不懂如何去爱,所以他选择的那一条路,最惨烈最错误。
鬼谷觉得,他后悔了。
他不知道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一时心软捡回这个孩子,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不会像今天这样,伤害又被被自己最亲近伤害,以至于亲手设计除去,再孤独地死在这个冷秋的夜里。
如果他还是那个从来没有被爱过的孩子,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静静地死去,于庞涓而言,这算不算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从未拥有过,和拥有之后再被夺走,哪一个更残忍?
脸上凉凉的,鬼谷伸手摸了摸,是雨。
一场冰冷的夜雨。
“真是应景啊……”他咧了咧嘴,自嘲似地笑起来。
他坐在原地,任由自己和庞涓被这场冰冷的夜雨浇透。怀里的人已经没了一丝生命的气息,连残存的温度也随着这场幕天席地的大雨迅速冷却。
鬼谷轻轻伸出手整理他被弄乱的长发,怀中人安静乖巧的样子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涓儿,那个怕冷、怕黑,也怕孤单的孩子。
这一次,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了。
鬼谷抱着庞涓,踉跄着站起身来。
“回家了。”他这样说,微笑如仪。
68、天命
刚走出几步,鬼谷就停下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奇怪的男子。
八成新的灰色深衣,明明是不错的料子,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能让他穿出一种破破烂烂的风韵来。男人身后停着一辆马车……或许已经不能再称之为马车,而是另一种本体不明的奇怪东西。
笑得甚至可以说有点轻浮的男人,奇怪的车子,还有那匹明显是死物的木头马……
真是奇怪的组合。
男人仿佛浑然不觉,犹自轻佻地笑着向他伸出手,“哟,要搭车吗?”
鬼谷有些犹疑地退开一步,“墨翟?你一直跟着我?”男人无辜地笑着举起手,“不敢不敢,在下凑巧路过。”
似乎早就习惯了他这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因此也不以为然。只是鬼谷依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上前来的意思。
“不对……”稍稍沉吟一下,本想上前拉他的人顿住脚步,反而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扬起了一个不同与往常的笑容。
那样的表情,虽然是笑,却依然是鬼谷在他脸上见到过的,也是墨翟所能摆出的,最戒备的表情。
“看来……跟着子申你的,另有其人啊。”反手从身后拔出弩机,墨翟忽然沉下脸,收起最后一丝笑意,“不管你是谁,最好立马给我出来,如果你想要对他不利的话,你绝对会死得很难看。”
抿了抿嘴唇,他强调,“我保证。”
“保证?……”有少女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又是从哪里来的,就这样如同背后灵一般地从鬼谷身后慢慢浮现出来。墨翟瞳孔之中杀机顿现:她手中的双剑竟然一前一后压在鬼谷白皙的颈侧。
“放开他!”墨翟懊恼地低吼,他向来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性格。
直面生命危险的鬼谷本人倒不甚在意,小心翼翼地避开剑锋,他想了想径自笑了起来,“姑娘非我仇敌,据在下所知,在下的仇敌百年前便都死光了。”
“既然如此,不如放下剑详谈如何?”一贯温和的态度,带着几乎能够蛊惑人心的力量,少女却丝毫不为所动,“没有什么好谈的。”黑色短衣,贴身勾勒出玲珑的身形,像盛开于暗夜的魔兰。
“放下那个人,把他交给我,我就保证你能毫发无伤地离开。”保证两个字被着意加重,讽刺着回应墨翟刚刚的威胁,“相信我,我的保证要比那位墨家巨子的更有效。”
一手止住墨翟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微微叹了口气,回应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抱歉姑娘,他是我重要的弟子。因此恕在下不能交给你。”
少女声音挑起,“他如今已死,你又何必执着。”
“在下是否执着,与姑娘无干。”下意识看了一眼墨翟的方向, 对方用眼神示意他已经做好了攻击的准备,鬼谷稍稍偏开头以便他瞄准。
“咔”一声清脆的断响,弩机却忽然毫无征兆地从空中裂开。
少女舔了舔唇角,眯起的眼睛透出威胁意味,“孙武,我想你也许还不太明白,你究竟试图在和谁作对。”
被叫破真名让鬼谷有一瞬间的惊诧,“你究竟是……”不待他问完,少女已经冷冰冰地扔出了答案,“大司命殿下侍剑,洛神。”
看到墨翟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洛神轻蔑地笑了笑,“如果说你也不相信这所谓的‘怪力乱神’的话……孙武,我可就太失望了……毕竟,你自己的存在就是个绝好的证明。”
“放下他,我保证不伤你们俩一根头发。”
伏在自己耳边灵巧如猫的少女,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呼吸,鬼谷不由得微微皱眉,庞涓他……究竟招惹了什么样的人?
“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姑娘,在下能否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弟子?”
“这是殿下的命令。”
“这样的回答……恕在下不能接受。”一贯的温和轻浅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鬼谷脸色沉峻起来,“若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无论用上什么样的办法,鬼谷也会阻止姑娘带走他。”
“冥顽不灵!”冷叱一声,少女单手卡住鬼谷肩膀,执剑的另一只手眼看就要割破他的颈动脉。
墨翟丢下手中残碎的弩机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眼底一片血红。
温热的身体盈满怀中,墨翟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发现怀中的人安然无恙——除了颈上的一条血痕之外,没有想象之中狰狞的伤口。
少女不见了,庞涓不见了,夜色中遥遥站着一个白衣的男人,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近。墨翟跳起来,下意识地把鬼谷护在身后。
“轩辕洛。”男人笑着自我介绍,看了墨翟一眼,嘴角出现一个微妙的弧,“无意冒犯。若是刚才那孩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我代她道歉。”
“想必您就是庞涓的师父了,他与我曾有约定,因此我不得不将他带走,希望您可以谅解。”轩辕洛似乎并不想多说什么,顿了一下他最后又补充一句,“对了,若有一日您还可见到与庞涓长相相同的人,尽可放心,他不会是你的弟子。”
“什么意思。”鬼谷当即反问。可惜轩辕洛没有再解释的意思,转身走了几步随即隐没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