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凉意转瞬即逝，无人察觉。
未明看着好友列表中新加入的账号。账号的头像是一棵树，昵称就是简单明了的“流光”。未明点开头像大图看了一眼。一棵蓝色的树，手绘，水彩上色，呈现出一派挺拔伸展之姿。画角落的空白处写着“展枝”两个字，字体有力而肆意不羁，却不脱离原本的工整。
未明皱了皱眉，那种刚刚写耽美时的感觉又诡异地冒了出来，漆黑古朴的大门又在他面前闪了闪。
他把那两个字放大了一些。
他觉得这两个字看起来很熟悉。不是所谓“好看的字都让人熟悉”，他像是曾经见过这样工整的字体，这么……认真的笔触。
像是在哪个……少年人充满朦胧的快意、令人欲罢不能，醒来后得拎着内裤去搓洗一番的梦里……
——我擦！
未明猛地站起来，面色狼狈地冲进卫生间。
两个字，一点熟悉感，他就这么光荣地……
——硬、了。
未明面无表情地想，也许他该考虑考虑一刀切这个自宫技能。
解决了某种不正常的生理需求后，未明一脸烦躁地回到电脑前。
流光的头像正在闪烁，未明犹豫了一点，点开。
流光：你好，我是流光。
未明：你好，我是未明。
这种严肃正经的对话是怎么回事……未明揉了揉额角，直接发出问题。
未明：梁佩的死，你怎么看？
对面没有立即回复，但显示着正在输入。未明一边等他回复，一边用手机给张恒言发了一条短信。
短信：未明：晚上“后城”？
短信：张恒言：哟，终于不宅家里长蘑菇了？
短信：未明：我都快憋出毛病了。
短信：张恒言：哈哈。行，晚上十一点见。
未明丢下手机看向电脑。
流光：他死了，《神光》也快完结了。
未明挑了挑眉。
存稿的确只剩下七八万字。但现在已经放出来的章节明面上丝毫没有要完结的意思。甚至在他有意的误导下，许多读者都以为后面还有一大堆波澜起伏的情节等着他们，还有人猜测这会是未明第一篇突破两百万字的小说。
调戏读者嘛，这种事未明做起来得心应手，丝毫不给劈劈文学站最没节操的基佬这一称号丢脸。
流光：在读者眼中，主角是主角。在你眼中，梁佩才是主角。他一死，你眼中的《神光》已经完结了，剩下的充其量是尾声。
完全的陈述句，不带半点疑问或犹豫。
未明心尖忽地一痛又一痒，像有一茬新芽破土而出。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流光的头像。
小小的头像挂在对话框的左上角，被缩小的树看不清楚轮廓，角落里的字更是见不到痕迹。然而那肆意生长的模样却越过网络的界限跳到未明面前。
他一定曾经见过这样的字，他不应该不记得这么有特点的字，和写字的人。
流光：“光将临于圣子”，这个“临”你给的解释是降临，但真正的意思应该是“靠近”。靠近圣子的人，才是所谓“神光”。
流光：之前很多地方我都有疑惑，比如主角去天将城，文中给出的理由看起来很充分，但从第五十二章的“郁江城终年飘雪”又“因雪集天下异草”，可见的，雪之草在郁江城也有，郁江城离主角也更近，他实在没有非去天将城不可的理由。
流光：直到梁佩死我才想明白。去天将城是因为梁佩想在死前常常花间酒楼的“千年醉”。
流光：“美酒一醉千年，茫茫红尘事皆忘”。
未明坐在电脑前，半天没有动作。
他看着屏幕上面系统默认的字体，又看着那不清晰的蓝色树木。
枝繁叶茂的树木，主干粗壮挺拔，一派冲天之泰。根却深扎于幽暗地下，无人可窥见一二。
有如主角万众瞩目立于“神光”之下，梁佩负手不语站在阴影之中。
他是师，亦是友。他教导主角，又放肆自己。他越过万水千山，又览过沉舟千帆，只谈笑自如。
流光：“身死酬壮志”，何等风流人物。
云也潇洒，树也飘扬。根系千万，皆被一人顺木而下，一一现于光天化日。
何等风流人物。
电脑屏幕上的晴天碧落仿佛遥遥飘了起来，向上、向上，直到与真正的天空重合，凉意再度飘了下来。
那凉意是在朦胧，从万里高空洋洋洒洒而下，仰头一望只能望见层层白灰似的粉絮洒了下来，落到脸上，极短地顿一下才肯化去。
未明点起一根烟。烟头的火点慢慢地亮了起来，火点中是一小蓬一小蓬的火焰，细细地烧着烟草。
他极深地吸了一口烟，在顺手一抖，一段灰白的烟灰便飘了下去。当然是炙热的，在未明的视线中却诡异地与那凉意重合。杂乱的烟灰像成了凉意的载体，在空中飘旋。
像标志着寒冬将逝的最后一场雪。
而后春意涌了过来，湿润的空气仿佛一握便有一手的碧色。未明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十一号字体。它们像无数虫蚁被春意唤醒，行军般整齐有序地爬上了茂盛的大树，转眼将大树内里蛀得干干净净。
未明心口蓦然一阵抽痛，而大树也轰然而亡。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虫蚁不知餍足地钻向地下，把他的心脏钻得千疮百孔，再将或纤细或粗长的根细细地、一丝不苟地翻上地面，翻上心尖。
久旱之地遇甘霖，久饥之人得饭食，都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抽痛。未明情不自禁地用上了夸张的手法来形容：那是有如聋哑之人在无声中年复一年地寂静着，终于遇见能听到属于他的声音的人。
一见如故。未明想。总有那么一个人，在初见时你便想和他纵酒三日，且豪饮当歌。不能是花酒一类清淡幽雅的杯中之物，必得以烈酒——最好是十年军酒——一口下腹五脏六腑皆焚尽，一杯进肚醉个三倒五颠，晕个几天几夜，在不知身在何处、身为何物。唯有以此，方能将高山流水溶进血液中，以息心口之痛。
未明慢慢吸完烟，回复流光。
未明：我们曾经认识吗？
第七章
坐在电脑前的男人怔了一下。他舔了舔唇，像有些紧张，而后唇角不由自主地拉开一个小小的弧度，脸边一点极淡的浅窝一现即逝。
流光：为什么这么问？
未明：不否认？
流光：我不想否认。
未明：暗恋我？
流光：……
未明在电脑前大笑起来。
未明：我最好奇的是，你的语风怎么跟你的长评完全不一样？
消息刚刚发出去，对方的头像立刻暗了下去。
未明在电脑前笑了好一会，抽出一根烟，在拿过打火机点燃它的时候顿了一下。他甩了一下打火机，眉目间飞快闪过一点烦躁。
他的视线在打火机身上一扫，把它丢回电脑桌上。
过了一会，他低骂了一声，拿回打火机点上烟。
未明在烟雾缭绕中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把窗子完全打开，以便通风。他咬着烟在窗前站了一会，忍不住又笑了笑。
“展枝……”他自语道，话音在烟雾中顿了一下，像将完似未止，最终与他的笑意一同隐没在唇角的阴影中。
未明：渔猫同学。
渔猫：0v0怎么了明哥？
未明：呵呵。
渔猫：……∑( ° △ °|||)︴
未明：江之是我马甲这件事，流光知道吧^__^？
渔猫：啊啊啊啊啊啊啊——
渔猫：明哥你放心！他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渔猫：主要是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了，看到这么痴痴苦恋您这么久，风吹雨打也不能动摇他对您深沉的爱！你看他给你的长评！每一篇文都有好多长评！这份感天动地的爱哟！
渔猫：那痴情的少年啊，为何得不到回应！那高冷的作者啊，为何不肯投下清冷的眼波！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未明：所以你就把我的马甲泄露给了痴情少年小流光？
渔猫：QAQAQAQAQAQAQ
未明：干得漂亮！做得好！
未明：再把他在《远路》那个帖子的ID给我吧！么么哒！大恩不言谢！
渔猫：啊啊啊啊啊？？？？
渔猫：明哥！！！你！！！话不多说！！！好人一生平安！！！
未明咬着烟笑起来，等着她把ID发过来。
渔猫：明哥……他好像没有在那个帖子里面留言……
渔猫：好像因为这次写的是……耽美……
未明：……
渔猫：虽然你只发了一串省略号但是我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未明：^__^没事，大丈夫，nothing
渔猫：……
渔猫：好……好的……你跟流光聊得怎么样……？
未明：小少年被我吓跑了。
渔猫：我去！你对别人做了什么！
未明：是他太年轻！禁不得风雨！我就调戏了他一下！他就跑了！
未明：哈哈哈！
渔猫在电脑前默默地喝了一口水，心想尚哥你终于得愿以偿被明哥惦记上了……你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
然后发了一串“YOOOO“给未明。
晚上十点半，未明扣上衬衫的第二课扣子，又撩了撩额前垂下的几缕过长的额发，浑身透露着低调的风骚出了门。
作为一个男性网络写手，未明的身材不会很好；作为一个宅男——虽然是非典型的，他的身材也不会很好，不说胖，起码六块腹肌、人鱼线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但是，作为一个基佬，作为一个长的帅笔名又叫未明的基佬，他的身材必然是很好的。
而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的未明正靠在吧台边，衣袖向上卷了一段，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夹着一根烟，漫不经心地看着调酒师调酒。
“明哥。“调酒师无奈地看着他，”这里面不能吸烟。”
未明夹着烟晃了晃，扯起唇角，“这是棒棒糖。”
调酒师白了他一眼，甩起一个杯子继续调酒。
“后城”的老板跟未明相熟，当然更因为他臭流氓不要脸，所以不管他吸烟的事。而“后城”里一群小零们又觉得他吸烟的模样又帅又有男人味，虽然吃不到嘴里但好歹享享眼福，也没人去投诉。于是未明成了一个特例。
“哟，明哥，你挺久没来了啊。”一个面貌白皙清秀的青年站到未明身边，点了一杯酒。
未明微微点了点头，“在家修生养息。”
“肾亏了？”青年笑道，“你看你左前方，舞台边上。”
未明眼皮也不抬，“早看见了。怎么，专门来打趣我的？”
青年做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哪敢啊我，别人不是对你痴心不改吗，都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了。结果今天一来，你也来了，存心伤人心么？”
未明吸了一口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什么好伤心的？我一向跟人好聚好散。”
青年抬了抬手，“行吧，大众好情人明哥，哈？我们换个话题。”
未明：“想换什么？风花雪月？”
青年端起调好的酒朝一边的舞台晃了晃，“据说等会有朵高冷之花要表演。”
未明朝一片漆黑的舞台望了一眼，“小专专门给他腾了地方？”
小专同学，“后城”的驻唱歌手是也。
“据说是老板的朋友。那天张恒言他们也看到了，是你的口味。”
未明吐了一口烟雾没说话。他心想合我口味的现在只有痴情小流光，我倒是想操他一顿……好像渔猫跟他现实里认识？
——我操，我在想啥呢！
明哥满脸不爽地把烟按在烟灰缸里。他站着身子，对旁边得青年丢下一句，“正好小专不在，我先去玩一会。”便径直走向舞台。
“哎——不行！”调酒师在后面喊他，“老板说那人来之前谁也别动舞台上的东西，特别是让你别动。”
二十分钟后。
“明哥。”张恒言手里拎着两罐啤酒坐到未明身边，“来后门坐着做什么？进去呗。”
未明随手拿了一罐啤酒，“被赶出来了。等到高岭之花开始表演了再让我进去。”
他拉开拉环，随口问道，“怎么喝啤酒了？”
“偶尔换换口味。”张恒言两条长腿随意叉着，“真可怜，这么久没来你的男神地位已经归我了。”
“噢男神小宝贝，“未明笑起来，”陪我出来喝酒，你的小可爱们不会寂寞吗？”
张恒言摊了摊手，“他们才不寂寞。本男神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高岭之花一来，他们就不管他们的男神宝贝了。”
“……擦！”未明没忍住骂了一句，“高岭之花是个TOP？”
张恒言大笑起来。未明往他肩上捶了一拳，“妈的，一个TOP叫高岭之花，存心逗我？”
张恒言笑着仰头喝一口酒，“你激动什么？我们都相信你能把他拿下。干巴爹哟！”
“我操。”未明没忍住又骂了一句，嫌恶地看着他，“你看了些什么东西？少女漫？”
“现在跟着我那个小可爱是画漫画的。”张恒言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他们说小花来了，表演快开始了，走吧。”
“把酒喝完再回去。”未明说，“我不想面对一朵是TOP的小花。”
妈的。他想，还是流光同学好。一逗就害羞，还会给他写矫情的长评……渔猫似乎说过流光也是四川的……
——我到底在想什么！
未明慢吞吞地把酒喝到一半，音乐声就从“后城”透了出来。
张恒言一口把酒全部灌进嘴里，大拇指抹了一下唇，甩手把空罐子扔进垃圾箱。
“那我先进去了。”他对着未明说，“你慢慢喝，我帮你估测一下你到底要多久才能拿下小花。”
“去你的。”未明笑骂一声。
张恒言进去后，未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啤酒。
从后门出去，拐一道弯就到了G城酒吧最聚集的地方。属于夜晚的光线歪歪扭扭地照了进来，隐约地打在未明身上。
动感摇滚的音乐和着光线一起从后门窜出，人们的尖叫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听起来高岭之花长得应该不错。未明边喝酒边想，不过他对TOP毫无兴趣。
老板的声音通过话筒隐约地传出，未明稍微注意听了听，似乎是在介绍高岭之花。
“大家可以……叫他……Leo……至于……猜……”
Leo？
未明晃着只剩下一口酒的易拉罐，随意地靠着墙。
一朵高岭之花，会表演什么？吉他、小提琴、大提琴，还是古琴？未明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他像是不打算进去，只准备在外面听点朦胧的音乐，迟迟不肯喝下最后一口酒。
音乐忽然一顿，一段快节奏的鼓点响起。
音乐瞬间接上，鼓声踩着节奏铿锵刺过舞台到后门的距离，跃到未明耳中。
热烈快速的鼓点一连串地爆出，鼓棒的敲击像带着细小的火花“蹭蹭”窜出，像战士急促行军的步伐踏在浑厚的大地上，像极短的雷声伴随闪电横穿天际，一阵霹雳的振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