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回忆之城（完）
他的父母摧毁了他。
他的朋友欺骗了他。
他的恋人杀死了他。
不，第三点还算不上！不过……就算这样，他也足够可悲了。
十八年快乐的生活建立在泡沫般的虚假回忆上。有人精心剪辑了他的记忆，将充满阴晴圆缺的生活剪辑成完美无缺的童话故事。然而当一切回归本位，只让人不寒而栗。
“吉尔，吉尔……”微弱的声音锲而不舍地呼唤着。
但是吉尔此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听不见这个声音。
刚才看到的一切，在此之前几乎完全不存在于他的记忆里。然而自己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告诉自己，没错，那就是事实。
他分得清什么是想象和幻觉，什么是从头脑深处浮起的记忆。
“这是什么啊……”他躺在密道里，喃喃说道，“我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记忆里的那个人，和现在的自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呢？当这个问题存在的时候，它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完全输了啊……”在此之前，还以为自己是一个人生赢家呢。
吉尔靠在密道的墙壁上，因为失血而迷糊着。他回忆起了自己记忆中原本就存在的不愉快而难以理解的事情——
那天威帝来的时候很茫然，一脸绝望地问道：“伊利斯，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突然发现，造成一切悲剧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这个世界。而你偏偏又热爱着这个世界，你要怎么办？”
那时候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呢？对了，是一脸莫名其妙地问他：“你在说什么啊？”
“……我忘了呢。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我是被放弃的那一边啊。”威帝自嘲地笑了起来，“算了，当做我是在胡言乱语吧。不过，没有关系，伊利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回来，你都是我的唯一的挚友。”
“威帝？”自己当时完全没有体会到对方的心情，反而觉得对方只是因为母亲在事故中死亡精神有些失常。
“不过，跟你说这个也是没有用的吧，吉尔。”即使是现在，回忆起威帝当时脸上的表情也会一阵不舒服。那是一种又嘲弄又怜悯还混合着轻蔑的表情。现在想起来，或许能够部分理解他那个时候的心情了。
在那之后，威帝似乎恢复了原样，变得温顺体贴，但是现在想想……其实和之前已经不一样了吧。
后来迷宫完成的时候被玛卡问到保障系统的时候，完全想不起来是自己要做的，而威帝在那个时候也保持了沉默……看来怨恨不浅呢。
但是除此之外，还是有很多疑点啊。爸爸和妈妈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变换的名字，包括他和威帝目睹的惨案……一切的一切都向他涌来，让身受重伤的青年越发憔悴。
他握住了刀柄，感受到了清晰的痛楚。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有一个内脏已经被刺破了。如果安瑞拉在这里说不定还有救……对了，凯文应该是去和她们会合了，有自己的吩咐，怪物不会为难他，他应该能够安全到达女祭祀面前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真的太好了。
一想到小王子，疼痛就顺着刀刃插入了身体刺入了灵魂。在昏迷之前，他不愿意想到这些。但是现在，或许这种疼痛能够掩盖另一种疼痛。
他不愿意承认，当自己被这把刀刺入的时候，心里浮现的不是惊恐，而是强烈的，想要安慰另一个人的心情。
那是反常识的事情，但是，在某种情况下，它却比任何反应都合乎情理。
当他痛苦，你就忘记自己的一切陪他一起痛苦；当他快乐，你就忘记自己的一切陪他快乐。
当他爱上你，你也会爱上你自己；当他离开你，你也放弃了自己，躺在泥地里。
吉尔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血缓缓流淌，低声自嘲道：“到这种程度的话，就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了吧……”
果然和天空之城牵扯在一起的，不会有什么好事啊。
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结果在一起的可能性比凯瑟琳小姐还低。
没有比这更惨的了吧……不，的确有。
那就是这个主人公现在重伤不治在地洞里苟延残喘，心中一切想念都只是死前的幻想而已。
想到这件事情之后，吉尔反而释然了。
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还是一个问题，何必去思考那些麻烦的问题呢？
我去死，你们活着，到底谁幸福，只有神知道。
这样简单粗暴的生活方式，不是也很好么？
鲜血随着生命一起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的脑海安静了下来，一度占据其中的嘈杂声音一个一个消失了，他蜷缩了身子，安详地享受这种宁静。
“吉尔！在这里！吉尔！”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是谁在叫他？
他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看见任何人。他并不因此而气馁，重新闭上了眼睛，试图再次听见那个声音。在生命最后的时候，表现得孩子气也并不会被任何人责骂。
闭目之后，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太好了，听见了。吉尔，我在这里啊。快点过来。”
在哪里？
“就在这里。”
但是我没有看见啊……
“那是因为，你忘记要去看了。”
那真抱歉。
“没有必要道歉，只是，快点睁开眼睛看见我吧。”
吉尔努力动了动眼睑，缓缓睁开了眼睛。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度，身上软绵绵的，连这个动作都困难万分。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起眼皮。
在他睁开眼皮的一瞬间，小精灵扑进了他的怀里。它此时变成了淡蓝色，发出噗噗的声音。
“是你啊……”吉尔费力地伸手抚摸了一下它，“抱歉，忘记了你。”
不过，还有你陪在我身边真的是太好了。
小精灵并没有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它飘到了短刀的地方，透明身体穿过短刀，不停地来回移动着。
“？”吉尔猜想道，“你想让我把它拔出来。”
小精灵用滚的方式点了点头。
“但是……”那样会大出血而死吧。不过，反正无法逃脱死亡的结局，还不如让它高兴一下。
吉尔把手伸到怀里，抓住了刀柄。仅仅是这样，他已经感受到了痛苦。
心里果然又想起来了。凯文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才能那么快把短刀拔出来的呢？痛楚的确会持续得短一点，但是那一瞬间，会痛得无以复加吧。
吉尔一用力，将刀柄抽了出来，甩到了旁边的地上。大量的鲜血从身体里涌了出来，温暖席卷了他。如果死亡有温度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温暖的感觉了。一切痛苦都已经消失，只剩下将他逐渐带走的愉悦。身体越来越轻，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飞走了吧……
他在这种虚幻的幸福中享受着，以为过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上只过了一小会儿。
温暖忽然消失了，冰冷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伴随着疼痛，有某种东西顺着伤口流了进来。受伤的地方在胸膛里不安定地动着，仿佛是重新长了出来。
“唔……”他捂住了胸口，感觉到手下面有液体流过，逆着重力重新返回了他的身体里。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一定能看见四周的血迹化作无数无杂质的血珠，飞回了他的身体里。他的伤口逐渐愈合，或者说是恢复了受伤之前的模样，愈合后的皮肤上连伤痕都没有，只有衣服上还留着破洞。
周围一片漆黑。他像是在一个黑色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一扇门。他伸手触到了那扇门，无数纷扰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你决定好了么？”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意见。”
“从今以后，就是一个人了。你和我，都不会再存在。”
……
“没想到还能再见面，我很高兴。”
“我只有一个顾虑，以后的他会很脆弱吧。”
“没关系，我会保护他的。”
“我也会的。不过，记得遵守约定。”
……
“他的确很脆弱。”
“已经很好的完成约定了，要说再见了。”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不必难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
他深深地迷惘了。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却又不存在于他记忆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抱歉。”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但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抱歉，不得不打破承诺了。毕竟吉尔受到重伤了。不管的话，你就要死了。”
他有点疑惑，这是在和他讲话么？
“你已经活过来了，虽然这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事。”那个声音毫无起伏，“从今天开始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周围的事情吧。仙境已经打破了，你也要快点恢复啊。”
“这么跟你说，你可能也不会懂。但是没有关系。”
“毕竟是吉尔啊。”
声音全部消失了，吉尔睁开了眼睛，周围是迷宫熟悉的景色。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上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恢复了？
等等，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了，小精灵！
吉尔连忙去寻找它的身影。但是这一次，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找不到了。并不是平时无意的忽视，那只滚圆滚圆的小精灵，真的消失了。
这应该是一个伤感的时刻。但是他心中没有任何伤感，反而有一种奇怪的温暖的感觉，就好像是什么东西终于回来了一样。
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低头怔怔，嘴里无意识说出了一个名字：“伊利斯……谢谢你们。”
105、追杀之城（一）
“安琪，我们还要走多长时间啊……”
安瑞拉转过头，无奈地看着她：“现在就累了么？”
“因为完全没有敌人啊。”黛奇摸着下巴，皱起了眉头，“一开始还能遇到几只小猫小狗，到这个地方就什么也没有了么。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诡异呢。”
“……是啊。”
“对了，安琪，你其实比我更失望吧。明明为了天使走了这么久，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发现。”黛奇四处张望着，“这里到底有没有天使，都是一个问题呢。”
安瑞拉微笑着淡淡道：“尽吾之力，安吾之心。”
“这样也是一种解释吧。但是，真的可以就这样安心么……明明都到这个地方了。”黛奇注视着她，低声问道，“反正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天使，现在直接去寻找他们不就行了么？”
“不行。”安瑞拉断然拒绝，“太危险了。现在是在不知道多少米的高空啊。如果这座岛屿爆炸了，我们直接落下去的话，无论是黛奇还是我都会没命。”
“不会吧，安琪不是有很厉害的能力么？”
“那只能带我一个人……”
“那么至少安琪是没问题的吧。”黛奇露出了爽朗的微笑，“我也……”
“就算不是完全没办法活下来，也会遇到危险吧。”安瑞拉低声道，“我不会冒这种风险的。放弃吧。”
“是为了我么……抱歉，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大概安琪就能做想做的事情了吧。”黛奇眼角低垂下来，“一直以来都麻烦着安琪呢。”
安瑞拉微笑着应承了下来：“的确是这样呢。”
“真是抱歉了。但是的确啊，至少现在，还有会等我回去的人呢。”黛奇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威尔的确是不一样的人。”
安瑞拉侧过脸，警告道：“你最好别太信任他。哪个正常男人会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告白呢？”
“或许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哦。”
“嗯？”
“我们或许已经擦肩而过一万次；或许一片叶子从我的头发上擦过，落在了他的脚边；他触碰过的门把手被我握住，若无其事地松开；我们做了同一个梦，又在睁眼的时候同时忘记。”黛奇闭了闭眼，“每个开始，其实都是续篇啊。”
“……”安瑞拉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道，“一想到你说这么多只是为了证明你们的一见钟情合情合理，我就很难受。”
“抱歉，安琪。我超喜欢他啊。”
“……真让人意外。我还以为你只喜欢被安排好的事情。”
黛奇此时毫不生气：“是啊，他是唯一计划外的人。也正因如此，格外珍贵。不过，安琪，你也是我重要的朋友。”
安瑞拉意外地愣住了，脸上变得粉红：“……是这样么。”
“当然了，如果现在安琪想要去寻找天使们，我也毫无意见。”黛奇皱起眉头，“不去真的没关系么？”
安瑞拉眉头舒展：“没关系的，毕竟这里也只是临时起意而来的地方。我们都知道在某一个地方一定能找到我他们。”
“是啊……‘怪物养殖场’么。”黛奇抬起头，望着天空，“起风了。”
的确起风了。两人能够感到强烈的风从身后袭来，衣服鼓胀了起来，在风中抖动着。两人抬起胳膊挡住脸，努力看清眼前的景象。
在风中，一个人缓缓走来。他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手上提着一把剑。
“我还以为是谁呢……”他低声说道，“原来是你们两个啊。”
风在刹那间停了。
“殿下……啊！”黛奇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已经倒了下去。她刚刚踏出一步，安瑞拉已经停在凯文面前，扶住了他。
“安琪，他怎么样？”
安瑞拉将小王子扶到一边，让他平躺在地上，手贴在他的身上仔细检查了一下。她不费什么力气就看见了他身上的伤口，不由皱起了眉头：“看来不是那么乐观呢……”
“救不活了么？”黛奇口气很无所谓。
“不，不是这个问题。”安瑞拉皱起了眉头，“不医治不行，但是医治之后，我恐怕又要昏迷了。”
黛奇露出了大姐姐的笑容：“那不是很好嘛，我一个人就有了两个金色头发的美人啦。”
安瑞拉抬头看着她：“那拜托你了。”
“对嘛，就是要这个样子哦。全部，都交给我吧！”黛奇微笑着说道。
安瑞拉也笑了，低头将手放在凯文的伤口上，开始疗伤。
凯文的伤口在她的努力下慢慢愈合，最后变成了一条粉红色的伤疤。安瑞拉强撑着做完这一切，腿一软，倒在了地上。黛奇急忙扶住她，发现她已经昏过去了。
她把她也安置了下来，戳了戳她的脸：“辛苦了。”
现在她身边只剩下两个昏迷的人。她坐在他们中间，十分无聊。
天上的云飘来飘去，看上去并不遥远。也对，这里是离天空最近的城市了吧。很久以前王都的魔法师们就在争论要建立一座天空之城，但是从来没能够付诸实际，毕竟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没想到，在距离王都这么远的地方，却能踏上一座。如果父亲他们亲眼看见，一定会为之而疯狂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