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 下——枯木黑鸦

作者:枯木黑鸦  录入:10-26

萧问苍虽然下了封口令,但终究还是在私下流传了出来。吴天佑对于北襄的皇帝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如果是被萧问苍私自放掉了可就不是可以简单了事的了,先不说琊帝,单是朝廷上下的官员就能把萧问苍吃了,更不用说作为北襄人,萧问苍完全有这么做的动机和理由。

吴天佑一边因为鳞甲人的事情担心,一边又为萧问苍的下场忧心,一时间也闷闷不乐起来。如此一来,同军中最重要的三人有其二都没了精神,就算王持义还在主持大局,同军的士气还是一点点衰败下去。

但受死的骆驼比马大,无论北襄余党如何挣扎,也无论将军元帅们怎样不管事,同军仍旧磕磕绊绊地走了下去。

大队人马即将到达冈巴雪山余脉的时候,忽然收到了西京传来的消息,林琊带着两万官兵进入了北襄,从另一个方向开始清除残兵。

这是个绝密的情报,在入襄同军中也只有萧问苍,王持义和吴天佑知道。当萧问苍将那封密报让其余两人看时,不用说吴天佑,就连王持义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就算如今北襄境内形势一片大好,但南苓却还是在暗处窥视着两国,在这个时候从国内再次抽出兵力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而且最重要的是堂堂一国之首竟然亲身犯险,这万一出现了什么纰漏,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无奈之中众人也只好加快了行军速度,只盼着早一天与林琊汇合,早一日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终于在树形县会师的时候,三人并没有大舒一口气的感觉,反而把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天清晨两军会师,而前一天晚上竟然有刺客闯入了军营,并且差一点就杀害了林琊。

萧问苍穿过乱成一团的大营,挥开守卫的士兵,直接闯入了林琊的大帐。那时候随军的七公公正在为林琊包扎伤口,帐篷中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甚至桌案都碎成了几块,可见当时的情况是多么严重。不过萧问苍不理解,照理来说林琊来襄的事情应该没有传出去才对,而且就算传出去了,听守卫说刺客只是一个人,而且穿着鲜艳的的红色衣服,根本就不合常理。

林琊的右臂受了很重的刀伤,处理伤口的时候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出神地盯着地面。萧问苍注意到林琊脚边有一个破碎的弓弩,但却是他没见过的样子,十分小巧,上面还有几条皮质的带子,看上去应该曾经绑在人手上或是其他的地方。如果是林琊的东西,上面十有八九淬了毒药,那个刺客现在应该并不好过。

“陛下,”萧问苍跪在地上以头触地,“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林琊瞟了他一眼,抬抬左手示意他站起来,说了句不干你的事,便再一次沉默起来。而萧问苍则开始向林琊报告北襄的形势,虽说他相信林琊绝对已经知晓了这些事情,但场面还是要过的。

“傅说呢?”

林琊忽然打断了萧问苍絮絮叨叨的报告,一刀直插人心脏,接着便冷冷地瞪视着对方,脸上挂着挪揄的笑。

萧问苍垂首,“微臣不知。”

“你不知?那还有谁知道!”林琊忽然站起来,指着萧问苍吼道,萧问苍跪下来,也不辩解,只是静静地听着。

“萧卿啊,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私藏废帝,可不是死罪就可以定论的。限你三个月,把傅说的人头奉上,不然,我就用你的人头来替!”

“臣遵旨。”

萧问苍逆来顺受的反应让人觉得像一拳打到了棉花里,令林琊心中无比的烦躁,加上昨夜的事情,他不想再看这个人一眼,二话不说便打发他出去。

萧问苍也无意久留,行了礼便利落地往出走,谁知没走出几步,他忽然蹲在了地上。林琊狐疑地看去,却看见对方手里拿着一块玉佩。

“臣的玉佩方才险些掉落,还请陛下恕臣不敬之罪。”林琊不耐烦地挥手,萧问苍便一躬身,出了帐篷。

萧问苍一出来便脚步飞快地走向他的帐篷,他的步子越来越凌乱,甚至有几次险些摔倒,引来旁人的瞩目,但他本人却仿佛根本没有发觉一般。没人发现,他紧紧攥着玉佩的那只手,一缕红色的发丝从指缝中露出来,随着他的步子,轻轻飘着。

116.归来

残月偏西,晚风瑟瑟。一个瘦高的轮廓慢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那影子摇摇欲坠,每踏一步,身体便摇晃一下,仿佛失去了全部重量,残絮一般在风中飘摇。那风吹起林绛红色的衣摆和他凌乱的发丝,在惨白的月光中,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将那些血迹与硝烟隐藏了个干净。

身上的大大小小伤口太多,林绛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里疼,只觉得好累,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半梦半醒之间,他穿过了群山,穿过一栋栋被烧毁的竹屋,穿过一座座坟墓,站到了莎耳的墓前。

他看着脚下小小的土包和前方那片广漠的黑暗,只觉得刹那间手足都消失无踪,毫无支撑地瘫倒在地上。冰凉的泥土如同魅魔的唇,亲吻着林绛的脸颊,同时也将他的三魂七魄缓慢而无法拒绝地吸出体外。

是他,又是他。

林绛忘不了他在元帅大帐中看到的一切,那个曾经给自己带来无数快乐,而后又一点点将他掠夺干净的人来了。他现在已经无法去思考为什么林琊贵为一国之君却亲自来到这穷乡僻壤,他脑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林琊,是林琊发出了屠戮的命令,是他杀害了这里许许多多的人,是他毁掉了这个民族。

他夺走了自己的爱人还不够,还想夺走些什么?这个人,到底要怎样才会罢休?

只身闯入同军营地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林绛并不后悔。如果不是失去了理智,拿这条性命开了一回玩笑,他也许还在矛盾,还在下意识地维护那个曾经抓着自己衣角喊哥哥的孩子。可是现在,那份回忆已经被现实撕扯得尸骨不存。

林绛将身体靠向莎耳的墓碑,仿佛靠在了谁的怀里,阖了眼,止不住地颤抖。

忽然鼻尖微凉,林绛飘摇的意识清醒了些,他撑起眼皮,看到了一双碧绿色的眸子。一条体格粗壮的乌梢蛇正立着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鲜红的蛇信几乎要触到了他的脸颊。林绛伸出手,那蛇便扭动着身子过来,在他怀里盘起来,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埋下了脑袋,一动不动。

林绛揽过老噶马冰凉的身体,同这条乌梢蛇一样,不再动弹,仿佛死去了一般。

天边微微亮,月色也淡了下去,枢里木醒来,拄着拐杖走出藏身处。一边练习行走,一边在路上捡拾柴火。大火过境之后,不需要进到山中,寨子中便有许多还没被烧完的木头。一路到山崖顶,他忽然扔了手中的柴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前进,终于到了崖边。他顾不得满身的泥土,一把抱住了林绛的头,慌张地呼唤着这个往日他所厌恶的所谓情敌。

林绛逃出营地后便立刻服用了随身携带的伤药和解毒药,此时药效发作,他也恢复了些精神,很快便悠悠转醒。枢里木看着林绛睁开眼睛,几乎要哭了出来。

“你怎么,怎么敢?万一死了怎么办?!”

林绛听着枢里木怒吼,静静承受着他的怒火。等对方终于停下,才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子,道:“我该离开了。”

枢里木眼睛瞪得溜圆,刚要破口大骂便看到林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双眸子竟如水晶般晶莹剔透,比起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我不走,迟早都会连累你们。”

林绛将老噶马放到腰间的竹篓中,和赤练蛇阿苍放在一起,自己则努力支撑着双腿,磕磕绊绊地走向寨门。

枢里木看着这个此时显得脆弱不堪的背影越来越远,红了眼眶。他知道林绛是对的,无法去开口留他,但就是无法释怀,只觉得本就残破不堪的心脏又被人挖了一块下去。

“兰纳尔!”

林绛一愣,停下了脚步,又听到枢里木用低沉却带着哭腔的声音喊着。

“累了,就回来。”

林绛咬紧了牙齿,再次迈出左脚,一步步,一点点,离开了这里,这个叫做冉女谷,同时也叫做过去的地方。

身上带着伤,中着毒,却连休息都做不到,这在一般人眼中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尽管林绛想尽办法解了毒,体力还是被消磨得一点不剩。同军中已经下达了通缉令,林绛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没地方落脚,他和乞丐一起睡在大街上,不敢去商铺买东西,便在街边捡人家的残羹剩饭,从小被当做皇子养大的林绛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沦落至此。

第一次将手伸进垃圾堆时,林绛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却无可奈何。一路上,他抛弃了许多许多,骄傲、尊严、坚持……等等等等。

等到自己的身体终于恢复的八九不离十,他打劫了一间药铺,抢走了足够的盘缠和许多药物。

当他在一条小河中洗干净了身子,换了崭新却廉价的粗布衣裳,坐在一家餐馆中的时候,林绛忽然有种大梦方醒的感觉。过去的一切,自己做出的一切,遇到的一切,仿佛只是梦一场,没有丝毫的真实感。

当年的辅王林绛,拥有着滔天的权力,仿佛世上没有事情是办不成的;曾经的焰王,虽然杀人无数,却有着自己的坚持和骄傲,没人能够动摇。可如今呢?富贵繁华,不过虚妄。

林绛还记得,似乎是许久许久之前,那个叫做萧问苍的男人曾经对自己说,要解开他身上所有的枷锁,要看看这个叫做林绛的人肆意挥洒的样子。现在想来,所谓的枷锁,不过是庸人给自己的借口,说到底,不过是胆怯罢了。一切,其实都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待繁华过后,时光不再,转念,又有何难。

越过国境,北疆首府‘宜临’城中人声鼎沸,一片繁荣,与北襄境内一座座濒死般的城市毫不一样。

一个打扮怪异的人出现在大街上,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那人竟然穿着一身艳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红色,身上衣服就像随意缠在身上一般,衣摆长得几乎要拖在地上,重要的是这衣服竟然连脸颊都遮了起来,整个人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婉转的凤眼和脚下时时随着动作露出的鹿皮靴子。

这人身量颇高,却显得十分纤细,一头绛红色的发丝如同丝绒般飘散在风里,看上去竟是与异族的舞姬有几分神似。

徐家二少正带着小厮在街上闲逛,顺着人们的视线也看见了这么一个人物。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想都没想就向前几步,拦在了这人面前。他自己盯着对方唯一露出的眼睛看去,刹那间竟仿佛被摄去了魂灵一般,愣愣的忘记了说话。

异族人皱眉,想躲开去,却被反应过来的徐二少抓住了肩膀。他另一只手中的轻轻抬起异族人的下巴,调笑道,“美人,何必走得那么急?不如到我府上一叙啊。”

‘美人’听言果然乖乖不再走动,而是将指尖搭到了徐二少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上。徐二少瞬间笑成了一朵娇花,却忽然觉得手背一冷。他抬眼看去,一条赤红色的蛇正从异族人手臂上爬下来,赤红的蛇信在半空中颤动着。他只觉得眼前一白,接着便尖叫着坐在了地上,不停地查看自己的手。

围观的人见状也大惊失色,连忙拉开了自己和这个不好惹的异族人的距离,远远地投来好奇的视线。对方也不理会他们,仍是自顾自地走着。

靖北将军府外,一个身穿异族服饰,背着行囊,腰间还挂着竹篓的人站在人声鼎沸的街上,静静地看了许久,终于引起了守卫的注意。几个人刚想好好去盘查一下这个怪异的男人,却不想对方竟主动走了过来。

几个守卫严阵以待,生怕出现个什么刺客。对方却对他们的行为视若无睹,抬头挺胸,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到他们面前,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神情,俯视着众人。

“告知陈昂,有故人来。”

117.破云

风头正盛的讨襄军元帅在一夜之间被召回西京,又在一夜之间被打入天牢,上肢庙堂,下至行伍,一时间人心惶惶。但身处事件漩涡中央的萧问苍本人却无比平静。林琊给他三个月的期限找到傅说,先不说他是否能够找到似乎和鳞甲人关系匪浅的汪相之,萧问苍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找人的意思。无论傅说是生是死,身处何地,都比落在自己手里要强,这是他最后能为‘小说’做的事情了。

采取了非暴力不合作态度的萧问苍别说是三个月,便是给他三年时间也不会有任何收获。结果便是林琊一气之下将领兵在外的萧问苍一道圣旨召回京城,准确的说是押着萧问苍一同回到同国。

虽说大军对这个神神秘秘的统帅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只凭着他能够带着军队一路通畅地踏平北襄,便总会有些仰慕之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自家主帅刚刚立了大功便被下狱,终是有些寒心的。事情一传开,大小官员甚至连一向以林琊马首是瞻的史文正都提出了异议。林琊无奈,只得松了口。

天牢历史悠久,天下闻名,有资格进去的人要么是达官显贵,要么是金枝玉叶,地位颇高。但终究还是个监牢,肮脏潮湿不用说,有上百年历史墙壁上经常会有什么血迹或是模糊不清的笔记,仿佛百年来的冤魂都流连在这里,让人不寒而栗。

萧问苍坐在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稻草上,抓着一只肥大的灰老鼠,一会将它扔到半空,一会拎着老鼠细长的尾巴转圈,整间牢房中都是老鼠悲惨的吱吱声。

林琊屈尊来看望这个罪臣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嘴角抖了抖,坐在了七公公准备的椅子上,隔着木栏盯着里面的人。萧问苍瞬间发现了林琊,他不慌不忙地丢掉了老鼠,施施然拜下去。

林琊挪揄地看着拜倒在自己脚下的人,冷笑了一声,“萧卿,你倒是会自得其乐啊。”

萧问苍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得更深,姿态低到了尘埃里,但不知为何林琊却总感觉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惶恐之类的感情,只是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臣子的角色而已。

“到了这种境地,寡人只问你,傅说在你手上吗?”

萧问苍摇摇头,“不在。”

“那在谁手上?”

“不知。”

林琊轻笑了一声,“好,寡人已经下旨,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回府了。对了,我还记得你爱品美酒,寡人前些日子正好得了坛美酒,特带来给卿一品。”

说着一直侍立身旁的七公公拿出一只白瓷酒壶,并将其中的的液体倒在盏中,恭敬地奉到萧问苍面前。萧问苍看着酒杯中微微摇曳的透明酒浆,拿到鼻尖一嗅,瞬间带了浅笑,道了一声好酒,便将其一饮而尽。

林琊眯了眼睛,“萧卿,要保重身体啊。”说罢便唰的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这个空气污浊的地方。

因为是微服出宫,林琊只带了几个侍卫和七公公,但他乘的马车仍旧是富丽堂皇。七公公将瓜果点心摆上矮几,自己跪坐在一边不语。

林琊随手拿过一颗葡萄,紫红的汁液瞬间流了他一手,七公公二话不说拿出手绢细细擦拭他细瘦的手腕。

“你觉不觉得,萧问苍有什么不一样了?”

七公公抬起头,沉默了片刻才道,“是的。”

林琊不满地看过去,“你就不能多说些?好了好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七公公垂首道,“还没有进展。”

“哪件?”

“都是。”

林琊皱眉,放冷了声音,“其他的都还好,但那个人,一定要找到!他为什么还活着!?”

七公公眼神忽然一变,全然没有了为人侍从的样子,也不顾一旁的林琊,伸手拿了一枚剔透的提子,迎着灯火看去。手指之间的果子发出微光来,仿佛变成了一块美玉。

七公公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中少了迟暮之气,却更加嘶哑了些,仿佛叹息一般,“天意吧。”

推书 20234-10-26 :尘爱如雪+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