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老两口一早接到章阿姨的通风报信,严阵以待。老太太一激动,想打电话把安景和安明都叫回来。老爷子坐在客厅沙发上捧着茶杯,京剧放得震天价响。老太太“啪”的一下摔了电话簿,柳眉倒竖:“老头子,你就不能把你那收音机关小点儿声儿?我这儿打电话呢!”老爷子拧了拧音量旋钮,满脸不高兴的说:“你弄那么大阵仗做什么?不就是老三带个人回来吃顿饭吗,回头把人姑娘吓跑了,可别跟我这儿哭啊。”老太太转念一想也是,小儿子从来没往家里带过人,这头一回吧,激动归激动,未来婆婆该有的架子得端起来,不能掉了老安家的身价。
安简进家门快五分钟了,老太太还跟大门口张望呢,幽深的小胡同里空荡荡静悄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老太太回头就逮住安简掐他的胳膊,质问:“人呢?人呢?”
“什么人?”安简装傻充愣。
“什么人?你说什么人?”老太太拧了一把狠的,“昨天你怎么跟章阿姨说的?啊?我儿媳妇儿呢!”
安简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大步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什么儿媳妇儿?我什么时候说过今儿晚上要给您带个儿媳妇儿回来?您又瞎说!”
老太太作势欲追,章阿姨从厨房里跑出来把老太太拉到一边,俩老太太凑一块儿小声嘀咕:
“看小简这样子,别是跟人家姑娘闹矛盾了。”
“就他那个狗脾气,还真有可能。——但也不能闹到连回家吃饭都不来啊!随便他们背后怎么闹,长辈面前怎么也得敷衍一下吧!”
“说不定那姑娘脾气不好,不懂事儿。”
“那也比安简那个倒霉孩子强!我什么都不指望了,他能在我闭眼之前找个全须全尾的回来,家世清白、身体健康、会照顾人、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就成。”
“不能这么说!小简的条件多好啊,大街上姑娘那么多,随便拉一个回来能成吗?不成!还是得慢慢挑。”
父子俩没什么话好说,安简在老爷子面前晃了一圈又出来了,靠着葡萄架,手自然而然地插进了裤子口袋,一摸到装着对戒的盒子心里就是一颤,零零碎碎的听着老太太和章阿姨在厨房里的对话,越来越不是滋味。安简心一横,大声嚷嚷:“什么姑娘啊什么儿媳妇儿的,净瞎说!我说要带回来的是个男的!”
“咣当!”两声脆响。厨房里,老太太砸了汤碗。客厅里,老爷子摔了茶杯。章阿姨捂着腮帮子说:“哎哟,我头晕!”
“那,人、人呢?”老太太跑到院子里,颤着嗓子问。
“跑了。”安简一摊手,做无辜状。
趁着三位老人没杀过来,赶紧又补上一句:“我保证肯定把他追回来!”
不管谁来问,方云深咬死了一句话:“安简?不熟。”
他以为自己够狠了,哪知道安简比他更狠。他在家磨刀霍霍好几天,没等到安简上门挑衅,倒是等来了安简的律师。
约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大律师拿警方办案收集证据时常用的透明塑料口袋装了几块碎瓷片放在桌上,问方云深:“认得吗?”
“认得。”是安简的那只雍正官窑的粉彩小碗。
“是你打碎的吗?”
“是我不小心打碎的。”方云深十分诚实,挑挑眉毛,“怎么,安先生现在要向我索赔?”
大律师微微一笑:“安先生正有此意。”
方云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没问题,您稍等。”
他记得安简跟他说过这盘子是赝品,从地摊上淘换来的,最多就值一千块。方云深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至于赔不起。他从来身上现金不超过一百块,立即去最近的提款机取了钱回来交给大律师,虽然肉痛,但也只好当做破财消灾。
大律师无比耐心地等他从外面晃了一圈回来,笑容一成不变的把钱又推了回来,说:“方先生误会了。”
方云深不解:“什么意思?”
大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东西。
当初安简拍下这只碗的时候走的是正式规范的拍卖程序,各种手续一应俱全,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方云深一拍桌子站起来,情绪激动:“不可能!这是圈套,是诈骗!”
大律师来之前受了严训,见此情状,连忙放缓了语气安慰:“方先生不要急嘛,坐下来,我们慢慢谈。”
方云深只觉得这个世界都不真实了,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说:“他什么意思?要闹上法庭吗?”
大律师答:“安先生比较倾向于庭外和解。”
方云深再度拍案而起:“那你叫他准备好法院传票吧!”
方云深越想越觉得最欠抽的就是自己——当初哪根神经搭错了会去结识安简这么一个王八蛋?现在后悔得想找出来切掉。
安简始终不出面,也许是不方便出面。
时间拖得越久,被牵扯进来的人就越多,先是爷爷、老曾,然后是律师,最后是安简的家人,一波接一波,方云深不胜其烦。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方云深和安简两个人的事情了。所幸还是站在他这边的人比较多。
安简的二哥安明不仅代表全家向方云深道歉,还表示愿意帮方云深解决“债务”问题,因为本来就是安简不占理。最近一次见面时,他甚至提出可以给方云深一个公费留学的名额。
“为什么啊?”方云深不太明白。
“现在这种情况想必你也很困扰,不如出去一下,等过段时间安简消停了再回来。而且你是学医的,出去见识见识,学习发达国家的先进技术,不管是以后留在外面还是回国,都好。机会难得,别人想都想不来,我劝你珍惜。”
方云深死死抓着椅子负扶手,勉强自己保持礼貌的微笑:“多谢您的好意了。”
“你不愿意走?”
“不好意思,我不愿意。”
“为什么?”
“无功不受禄。你能帮我出这笔钱我已经很感谢了,”方云深抓了自己的书包站起来,向安明点点头,“只要安简不再追究钱的事,我跟他之间的问题基本上就算是解决了,以后我跟你也没有见面的必要。多保重。”
虽然爷爷没有说名字,但方云深大概能推测到他那个故事的主人公分别是谁和谁,自然的,他对安明一点好感都没有。要不是被逼无奈,他一点也不愿意跟这种烂人打交道。
世界上虽然不止黑白两色,但能分清的时候还是应该尽量分清,人生难得快意恩仇,方家的人和安家的人就应该彻底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方云深这边刚回绝了安明,那边医学院的副院长就来找他做工作。
这位副院长是看着方云深长大的,方云深小时候总管他叫“糖爷爷”,其实人家并不姓唐,只是习惯了在口袋里装几颗糖,看见方云深了就往他嘴里塞。
方云深不好当着他老人家的面说自己其实是不想承安家的情,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听了半天,一副油盐不进的死相,把副院长气得七窍生烟。费了半天口舌,实在说不通,也只能放他走了。
下了课一起去食堂吃午饭,沈阅也在提公费留学这档子破事儿。方云深心里烦,奇怪沈阅家里就是开医院的,这种机会一抓一大把,按理说不应该这么惦着才是啊。
“你真不去?”沈阅拨拉着基本上怎么没动过的饭菜,又不吃。
这孩子最近跟他哥的矛盾激化到无以复加,本来就吃得不多,现在更有神仙范儿了,不食人间烟火。方云深觉得他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欠收拾欠言周教,一大家子人成天围着他转他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毕竟是好兄弟,方云深不稀罕看他笑话,也不稀罕他感恩戴德,只希望他能好好的。所以不管他多么讨嫌,在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方云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沈阅是没经历过,所以不知道,人这辈子最重要的莫过于亲人,友情、爱情什么的都可以不要,亲情万万不能不要。
“不去。”方云深挖了一大勺米饭蘸着菜汤塞进嘴里,使劲嚼,使劲下咽,“我爷爷还在这儿呢,我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想去!”
沈阅放了勺子,拖着腮帮子看他,水蒙蒙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要不你去跟学院说说,把这个名额给我吧?”
“你说真的?”方云深诧异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学习了,他不是习惯性迟到早退天天吵着要退学吗?
“当然是真的。”沈阅一脸认真的点头,竟然有了几分豪气。
方云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埋头猛吃了两口饭,想了一下,才回答:“你要真想去就自己去跟学院申请呗。”
安简在家哼哼唧唧趴了一周,背上被老爷子拿皮带抽出来的伤还没好全,安明亲自上门给他换药。
安简等他给自己都弄妥当了,才幽幽道:“听说您最近老在背后拆我的台啊?”
“嗯?”安明专心的整理药箱,一脸淡然,仿佛真的不懂他在说什么。
安明虚虚踹了他一脚:“你不厚道啊你,亲兄弟也不帮!你就不希望我幸福?还是你早就心理变态了,自己不幸福,也见不得别人幸福?”
安明坐直了,冷冷横他一眼:“说的什么混账话?谁说的我不幸福?还有你,过得不要太滋润,少在我面前无病呻吟!”
安简对他的这番言论嗤之以鼻:“有了您老的前车之鉴,更加坚定了我抗争到底决不放弃的决心。毕竟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啊~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
安明看样子是被彻底激怒了,一言不发,提起药箱摔门而去。
周末,安家三姐弟相约回父母家吃饭。
安景家那个小的到年纪该上小学了,她老公跟老爷子说起这个事情,安简插嘴:“送A大附小呗,挺好的。”
安景她老公没多想,随口说:“太远了吧。”
安简说:“有人接送,怕什么?”
被安景听见了,躲在一边跟老太太说:“老三魔障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个小情儿藏在A大似的。”
老太太使劲拽她的袖子,教训:“什么‘小情儿’?多难听!老三这回是认了真了,前几天还说要带回来呢。”
安景说:“到底怎么样?爸不是不同意吗?您看把他给抽的,这会儿后颈窝上的印子还没消呢。”
老太太说:“不知道啊,我们也没见着人。老三也真是的,人不来,也不带张照片回来给我们看看。”
安景说:“那就对了,老三肯定干坏事了,活该被爸抽。”
老太太说:“瞎说,老三能做什么坏事?感情这回事不是你情我愿吗?人家要是不愿意,老三也不会说带回来给我们看。”
安景对着空气做出一个鄙夷的表情:“难说。老三我还不知道?让你们宠得跟个霸王似的……”
老太太一摊手:“行行行,我不跟你说了,都是我跟你爸的错成了吧?”
晚上,老太太跟老爷子商量:“老三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要不咱们出面去找那孩子谈谈?”
老爷子说:“还谈什么?老二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
老太太说:“老二说的那叫什么解决?你看老三现在这样叫解决了吗?”
老爷子不耐烦:“人家孩子不愿意,咱们也不能强迫啊。”
老太太抬手擦擦眼睛:“我不知道啊?我就是看见老三这样我心里头替他难受,好不容易决定要定下来了,结果摊上这么一个人,哎!”
老爷子说:“人家孩子可没什么错啊,那是老三自找的!”
老太太也急了:“我不管!我当妈的不能看着儿子吃苦受罪什么也不做!”
老爷子拉住她:“你冷静点!”
老太太横了他一眼,不做声。
老爷子把手里的香烟按灭了,缓缓吐出烟圈,说:“为人父母的,没有说不心疼子女的。但老三这事儿特殊,人家孩子不愿意,咱们绝对不能硬把他跟老三绑在一块儿。当然,工作还是要做的,得讲求方式方法,能劝到一块儿是最好。尽人事,安天命吧。”
学生团体文化节眼看着进入尾声,各个学生团体都开始进行压轴的品牌活动,学校有限的资源不够用,各位社长争资源争得头破血流,身为大头目的方云深也不安生,常常上着上着课就被人拎出去解决纷争。
也亏得他脾气好,笑眯眯地打太极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一贯以温和无害、理智可靠的良好形象示人,不多的一点恶劣和任性也只在安简面前才会不加掩饰。
这个世界上好像同时存在着两个方云深,只在安简面前出现的那个虽然留恋,但已经成为过去式。
想起安简,难免唏嘘。方云深也不是后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一起的这几年时间不是白过的,虽然极力否认,但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方云深承认,不管是好还是不好,安简总归还是在他这里留下了些什么。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抱着被子望着天花板想东想西,想到最后脑海里难免出现那个男人的脸,各式各样的,基本上全是笑脸,有的谄媚,有的猥琐,也有的很好看很耀眼。他其实长得并不算特别帅,但毕竟也是人人称羡的成功人士,富有魅力,甚至称得上性感。
他这样的人,会招蜂引蝶也是正常,要真是一点猫腻也没有才怪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想着想着方云深又觉得释然了,能够客观的看待安简这个人,说明他已经完全走出来了,
人要往前看,因为生活还在继续。
学生团体文化节的压轴节目是由学联组织的文艺汇演,最后一个节目方云深领着为本次为文化节服务的全体幕后工作者一起上台唱周华健的《我是明星》,然后向新选出的下一届班子交班,再一起出去吃饭唱歌,正式散伙,他的学联主席生涯就此画上圆满的句号。
下学期他就大四了,得花更多的时间在自己的学业和未来上。
沈阅还真去把那个公费留学的名额给要来了,下学期一开学就走,一呆五年,一直读到博士生毕业了才回来——还不一定真的就会回来。
方云深对此相当震惊,也相当的无语。他问沈阅:“你哥知道吗?”
沈阅轻飘飘地白他一眼,说:“关他什么事儿啊?”
方云深撇撇嘴,不说话了。他以为这么大个事儿沈恒不可能不知道,让他们兄弟俩慢慢折腾去吧。
方云深这学期耽误了太多时间,学习上比较吃力,临近期末,开始疯狂的上自习。
这天早早的在阅览室占好了座准备至少上到图书馆闭馆,曾钊打电话来说晚上一起吃饭——他刚在方老的调解下成功挣脱婚姻的束缚,所以请客以示感谢。
方云深看书到下午五点,本子啊书啊笔啊什么的就扔在桌子上,待会还回来呢。慢吞吞的走出图书馆,先回家去跟爷爷汇合,刚走到东门就被人拦住了。
方云深这两天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所以特别留神,专拣人多的地方走,上自习也约了好几个别的专业要考研的兄弟一起。他倒不担心被人打劫或是绑架什么的,他就是怕麻烦。尤其是这个时候,他不想跟安简正面交锋。
可是该来的躲不掉。
来人很礼貌,说话的语气也相当温和,但莫名的给人一种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