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于溪回到卧室后,剩下的一家三口也都提不兴致了。苏乐趴在饭桌边默不吭声扒米饭,一边抬眼悄悄观察父母的表情。苏母不时看一眼苏于溪房间紧密的门,显然有些忧心忡忡;苏父看上去还好点,但是苏乐身为女儿,还是细腻地察觉到父亲隐约皱起的眉头,和眼神里深切的忧虑。
犹豫半晌,苏乐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跟父母说一说,“爸,妈,你们有没有觉得……哥哥这次醒来之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苏母敏感地直起身,警惕道,“小溪好好的,能有什么不一样?医生都说他身体恢复得很好。”
苏乐知道母亲关心则乱,又耐心地开解道,“哥哥身体恢复得是不错,我的意思是,他好像比以前……呃,就是那个……”苏乐皱眉想了一会儿,发现居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来,只得无奈道,“好吧,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了,总之就是给人感觉不一样。”
苏母现在只关心苏于溪的身体状况,别的她倒并不太在意,“小溪就是小溪,哪儿能有什么不一样?你这丫头就爱瞎想。”
苏乐望天翻了个白眼,好吧,跟一个过分溺爱儿子的母亲实在没法沟通。她只好求助地看向苏父,期待一向理性的父亲能跟她站在统一战线上,熟料苏父也跟苏母持相似的态度,“你哥才醒过来,头部又受过伤,医生都说可能刚开始会对环境缺乏适应感,难免给人感觉不一样。小乐你这两天放假,正好多跟他交流交流。”
苏乐听见父亲这话,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对了!电视剧里不是常演么?大脑受伤多半就会失忆,我看哥哥现在这迷迷糊糊的样子,会不会其实他失忆了,或者失忆了一部分,但是故意没和我们说啊?”
苏母目瞪口呆,慌神道,“失忆?!”
苏父一见苏母显然手足无措的样子,顿时严厉地绷起脸,“小乐!”
“哦……”苏乐情知自己口无摭拦说错话,埋头在饭碗里装起傻来,一边嘴里忍不住嘟囔,“哥哥这么别扭,明明就有可能故意不说……”
苏父瞪了她一眼,连忙说起别的话试图转移妻子的注意力,她最近在儿子的事情上根本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秀琴,我刚给爸给打过电话,他听说小溪醒了,等不及非要今天就过来看看,你把沙发床收拾一下,还有客厅的暖气坏了,我一会儿找人修,你和小乐在家歇会儿,等爸的电话出去接他一趟。”
苏乐闻言兴奋地抬头,“爷爷今天就来?那太好了,我还以为得过两天他才能来呢,正好明天周日,我负责带爷爷四处逛逛,爸爸妈妈放心!”
苏母虽然还因为苏乐先前的话而有些惴惴不安,潜意识里却到底不愿往坏处想,也跟着附和道,“嗯好,一会儿你进去看看你哥,如果他感觉身体好些了,明天就带他一起去散散心吧。”末了忍不住又嘱咐道,“注意安全,带上急救药。”
苏乐搁下碗筷立正站好,行了一个漂亮的军礼,“ye∫Madam!”
苏母从前当过部队的文艺兵,苏乐继承母亲的衣钵,拥有挺拔高挑的身材,和潇洒出众的气质,这个军礼行得相当漂亮有力。
苏母宠溺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去吧,先把作业写完,明天可没时间给你临时抱佛脚了。”
苏乐一下子有点蔫儿,冲母亲做了个鬼脸,可是一想到明天可以出去玩儿一整天,又禁不住欢喜雀跃,一溜烟钻到书房与作业奋斗去了。
卧室里,苏于溪半靠床边坐着,他本打算休息片刻之后,先将屋子里的器具仔细研究一遍,看看能否找到些许灵魂互换的蛛丝马迹,却没料到这副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他几乎一闭眼,意识就立刻脱离掌握,控制不住睡着了。
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等苏于溪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子。苏于溪侧过头,看见挨着床铺的位置支起了一张折叠桌,桌上摆着四五个碟子,都用瓷碗倒扣着。
苏于溪坐起身,疑惑地伸手掀起其中一个瓷碗,温热的水汽顿时蒸腾散开,屋内弥漫起隐隐约约的食物清香,闻上去暖意融融,沁人心脾。
屋外此时没有任何动静,应该是这一家人都不在,所以苏母特意为他预留下了饭菜吧,苏于溪记得她说过,晚点他要是饿了,她会单独做给他吃。
恐怕饭来张口的待遇也不过如此,苏于溪这样想着,完全地受宠若惊。说不感动是假的,苏于溪忽然有些羡慕起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拥有这样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
按捺下内心微小的波澜,现在没有旁人,苏于溪默默品尝起苏母的手艺。只是简单的小炒肉,香菇油菜,冬瓜大骨汤,特意凉得温温的,恰到好处的清淡口味,正适合身体虚弱的病人。
长久的昏睡确实令苏于溪感到很饿了,先前精神紧张一直不觉得,现在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就将饭菜一扫而空,等咽下最后一口汤,胸腹之中尽是热乎乎的充实感,令他恍惚生出许多感慨。
记忆里留存的上一顿饭,似乎还是在栖凤国吃的,皇家盛宴,山珍海味,数不尽的琳琅美酒,玉盘珍馐,可是回味却很淡很浅,丝毫比不上此时此刻这样简简单单的一顿饭。
只是终究,这些亲人以及这顿饭,都是借着这副皮囊得来的,原本并不属于他。
苏于溪微微苦笑,收拾好碗筷,犹豫一会儿还是端着它们走出了房间。好在如他猜测的一样,整个屋里空无一人,苏于溪循着先前的印象来到厨房,将碗筷搁在流理台上。下意识扫一眼面前奇奇怪怪不知名的厨具和摆设,苏于溪还是理智地放弃了要帮苏母刷碗的想法。
回到卧室,苏于溪重新打量一圈这个房间,除了床和衣柜之外,这间屋子里最醒目的就只有挨着床左侧的一个书架和书桌了。
苏于溪在书桌旁坐下,从书架上顺手取下一本书,《心脏病的家庭护理》,苏于溪又扫了一眼书架,似乎全是关于这方面的。
心脏病?莫非这就是导致这身体如此虚弱的原因么?
苏于溪从前并没怎么听说过这种病,但他觉得他既然来到这里,就有必要了解一下这身体的情况,毕竟现在也没其他的线索。耐下性子,苏于溪开始翻看起来,好在这个国家的文字似乎与栖凤国并没有太大不同,大部分能看懂,小部分揣测一下,基本就看明白,再加上苏于溪向来就喜欢看书,这一翻阅,不知不觉就有些入了神。
又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等苏母回家进到厨房,看见的就是流理台上摆放得整齐的碗筷,干干净净居然连一粒米也没剩下,虽然她特意没准备太多的量,为了营养均衡,每道菜都只盛了很小份,但苏于溪像这样全部都吃完,的确是破天荒头一次,更枉论他还在饭后收拾碗筷,哪怕仅仅是收到厨房而已,就已经足够苏母大吃一惊了。
不由就想起苏乐的话,似乎苏于溪这次醒来,真的改变了不少。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苏母忍不住感到欣慰和一丝丝身为母亲的骄傲。
其实苏于溪小时候真的十分乖巧懂事,但是因为身体原因,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承受旁人不一样的或同情或怜悯的目光,他的心理也越来越孤僻、偏执,甚至愤世嫉俗。
对于这样的儿子,苏母不是不愧疚的,毕竟是她生养了他,是她忽视了他的心理成长,她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生气的时候大声责备她,说他宁愿她从没有生下过他。
这恐怕是一个母亲所能忍受的极限了,苏母摇摇头避免自己再去回忆当时的情景,她现在需要关注的是当下,苏于溪的病情已经愈发严重了,医生的那些警告言犹在耳,她现在什么都不愿意考虑,只想着怎样才能让儿子活得更好、更长久、更快乐。
苏于溪丝毫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给这身体的母亲带来怎样的冲击,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籍,为一个从前所不了解的领域感到新奇。甚至有两个人悄悄推开房门,探出两颗脑袋一上一下暗中窥探他,他也没有察觉到。
“看,我说的没错吧,哥哥真的变了……”
“唔……”
“怎么样爷爷,你每次都嫌我不靠谱,这次总该相信了吧?”
“且慢,容我先去一探虚实。”
“哎!等——”
一个没留意,恰好错过及时拉住对方衣角制止他行动的最佳时机,只见某个脱线的老头子已经举着一枚老式放大镜,蹑手蹑脚直奔那个正在专心致志看书的少年而去。
苏乐嘴角抽搐,右眼皮腾腾直跳,果断决定去找自家老爸前来相助。
这边苏于溪正暗自揣摩书中描写的医学护理细节,低头久了觉得后颈发酸,下意识仰头准备活动活动,猛不迭就撞见正前方出现一个黑影。
如果不是修养够好够沉着,苏于溪真的毫不怀疑自己会惊跳起来,真的,他几乎差一点就坐不住了,当然仅仅只是差一点而已。
心跳由骤然加速到缓缓恢复正常,苏于溪淡定地与面前的“黑影”对视。
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冬季的白日格外短暂,外面正是漆黑一片,整个卧室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书桌台灯亮着,还是苏母悄悄进来帮他打开的。
就在这台灯照亮的光明与阴暗的交界处,正对苏于溪坐着的书桌对面,一个人影若隐若现,只能看见一边脸被光映照得微微发亮。关键那还是一张无比苍老的脸,饱经风霜,宛如刀劈斧凿,脸上密布的沟壑在光影明灭之下简直就跟地狱来的鬼差没两样。
尤其这鬼差手里还举着一个巴掌大的放大镜,不偏不倚正朝向苏于溪的脸。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照妖镜?或者恶灵退散?
苏乐拽着苏父刚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无比诡异的一幕。尖叫一声,苏乐立刻扑过去护住苏于溪,还是苏父比较冷静,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立刻伸手打开卧室的大灯,屋内霎时一片明亮。
“哥,你没事吧?”
苏乐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苏于溪身体才刚有起色,就被自家神经的爷爷吓出毛病来,那她这个共犯一定会被骂死。
苏于溪倒是十分冷静,借着灯光打量起先前那个“黑影”,只见来人穿一身洗得发旧的深蓝色衣裤,头上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头顶锃光瓦亮,面上胡子拉碴,一副没打理的邋遢模样,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盯着苏于溪的时候满含探究。
苏乐没听见苏于溪答话,以为他真被吓傻了,不由一跺脚,“爷爷,你出场要不要非得这么奇葩,存心吓唬我哥的是吧!”
苏于溪这才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苏父适时上前解释一句,“你爷爷知道你醒了,特意坐了三个小时的车,提前赶过来的。”
苏于溪略一迟疑,点头唤了一声,“爷爷。”
这下,不仅仅是苏乐,就连苏老爷子和苏父的神色都齐齐变了。
怪!实在是怪!
苏爷爷脸上的表情用“见鬼了”来形容都不为过,他一把抓住苏于溪的手,举起放大镜就探向他的脸。
“……唔,确实是我家小溪儿的脸。”
苏老爷子如此笃定道,苏乐看一眼放大镜中歪歪扭扭惨遭扭曲的俊脸,心里默默叹气,就这样还能看出是苏于溪的脸,她这爷爷也真够神的。
估摸着刚才那一声“爷爷”恐怕又属于非正常表现了,苏于溪很识趣地不再发言,任由苏老爷子拿着放大镜将他从头到脚扫描了个遍。
最终,苏老爷子得出一个武断的结论,“是我家小溪儿没错。”
苏乐满头黑线,苏父也很无语地撤离了现场。
只有苏于溪暗暗松口气,但是他又隐约感到失望。这是一种十分纠结的矛盾感,他本以为苏老爷子看起来大智若愚,像个独具慧眼的人,再加上他一直比划那个奇怪的“神器”,肯定有能力将他识破,至少苏于溪本来是这样相信的,他既已经历灵魂穿越的事实,那再多个什么能人异士之类他也能顺理成章地接受。
可是苏老爷子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苏于溪有些自嘲地笑了,他发现自己似乎正处于病急乱投医的状态,一方面害怕被发现是个冒牌货,另一方面潜意识里又希望尽早摆脱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这种局面已经令他越来越感到无所适从,尤其随着与身边人更深一步的接触,某种宛如偷窃的可耻感,愈发如魔咒一样啃噬他的灵魂。
他实在做不到坦然待之。
苏于溪已经在郑重考虑,是否应该告诉这家人他的秘密了,至少无论结果如何,光明正大地以自己的身份死,总比苟延残喘利用别人的名头活来得自在。
但是想起栖凤国的一切,他又还有许多放不下,他想回去,哪怕是看最后一眼,这个愿望已经是目前支撑他坚持下来的唯一动力了。
苏于溪想,就这样再试试吧,如果他能回到栖凤国,这副身体的原主自然也该能回来,这样就可以当作彼此都做了一个梦。所以,只要能回去,一切就都会好了。
只要能回去……
苏于溪仍旧做着最乐观的打算,此时的他并没有没料到,所有的期待会在一夕之间尽数化为乌有。
第4章:程奕
c城位于富饶的灵海海岸,是全国最负盛名的观赏鱼之都,一年一度的观赏鱼博览会如今正在有“海上楼台”之称的蜃楼如火如荼地召开。
本来苏于溪是没有机会来参加这样一场盛会的,因为自从上次他出事,苏母就落下心理阴影,还专门去找算命大师算过命,说是苏于溪命里跟水犯冲,所以她就忌讳让他再去水多的地方。
但是苏于溪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一听苏爷爷说起“观赏鱼”这几个字,就忍不住显露出极大的兴趣,苏母难得见他这么高兴,心里本来就有些松动,再加上苏家老爷子在旁边煽风点火,一边抨击那些无良算命的,用科学的道理来证明他们说法的不合理性,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打感情牌,将苏于溪挺正常的表情愣是描述成了殷殷期待的“水汪汪小眼神”。
所以本来一开始是苏于溪想去,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苏爷爷主动把他诱拐走了。苏乐觉得自己实在有那个义务保护自家哥哥免受某个老顽童的侵害,所以虽然对观赏鱼什么的不太感冒,她还是主动请缨也跟着去了。
苏爷爷是观赏鱼协会的金牌老会员,所以不用花大价钱买门票,他就成功地带苏家兄妹两个走正门进了展厅。
由于时间还早,现在展厅里的客人并不多。最先看到的第一展厅展览的是各种热带海水鱼,第二展厅则是热带淡水鱼,展厅里不仅有各种鱼的图鉴介绍,更加令人惊奇的是,整个展厅都是由一个巨型的透明玻璃围成,里面分隔成不同规格的隔间,各种形状大小颜色各异的鱼儿在其中自在畅游,向前来观展的人们展示出一个鲜活缤纷的水底世界。
苏于溪虽然养了很多年的鱼,但多半是金鱼和锦鲤之类的冷水性淡水鱼。昌都虽然近海而筑,但栖凤国海洋渔业还不算发达,他只在海外属国偶尔带来的朝贡物品中看到过海水鱼标本,真正的热带海水鱼他并没有见过,而第二展厅中所展出的热带淡水鱼,他更是闻所未闻。
天生对鱼类特殊的感情,让苏于溪几乎想立刻欢呼着拥抱这些可爱的生灵。他强抑住兴奋愉悦的情绪,但眼神里的渴盼和激动却全然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种几近膜拜的喜欢也被同样爱鱼的苏爷爷察觉了。
虽然苏爷爷总爱“小溪儿小溪儿”地亲热称呼自家孙子,但其实多半都是他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苏于溪从十岁之后就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他自然也从来没有机会了解孙子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