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整个人坐入车厢,沈雁才收起伞,绕到另一边,与他一同坐在计程车后座。
从这里到城北平时要走二十到三十分钟,碰上阴雨天气道路湿滑,计程车司机也不敢开太快。如果半路上遇到堵车,估计要耽搁更久。
或许是一路上被抱得很舒服,小归期扭动两下,东歪西倒地爬起来。
先睁开两只眼,迷迷糊糊地打量自己面前的陌生男人。
沈雁见它醒来,什么别的动作都没做,只用拇指抵住它的耳窝,余下四根手指轻轻放在它的头顶上,很有耐心地一遍遍抚摩那里的皮毛。
小归期起初的反应还有点警惕,在那只手落下来的时候挣扎了片刻,大约昨天被吓坏了。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梳理,它微微竖起来的毛软了下去,尾巴尖也找了一个很舒适的角度摆好,仰头蹭了几下对方的掌心,卧倒继续打盹。
——看上去,小家伙已经适应了沈雁。
“小猫情况怎么样?”两个人相邻坐着,这是齐誩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他的心境已经比早上那时候平定许多,声音也不再颤抖。只不过在沈雁面前,还是有点儿涩。
“还在发烧,不过目前情况很稳定,其它要看检查结果。”沈雁的回答也有点儿涩。
齐誩听得出来。
正因为听得出来,心里面那点苦味会像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渐渐晕开,越散越大。他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种尴尬。
明明直到那把伞揭开的前一刻,他们还在像老朋友那样打招呼。
明明直到昨天晚上,他们还在很自然地聊天,说话。
明明……曾经在他面前开怀大笑过。
不想,像现在这样无言以对。
“它叫归期。”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感觉到对方往自己这边投来的视线。
视线停留的时间,和他暂停的时间一样短。
“小家伙的名字。”齐誩补充。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回到以前聊天那样,平静,温和,“捡到它的时候没有细想,就用了自己的ID最后两个字。”
“归期。”沈雁低声重复。
听上去简直就是在叫自己。齐誩微微有些不自在,友情提醒:“你可以……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
说到这里,坐在身边的这个人似乎笑了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声笑,齐誩却感觉车内的空气流动得比较自然了。
“你要不要也摸一下小归期,给它安慰?”沈雁这么问。
齐誩“嗯”了一声,以为沈雁要把小家伙交还给自己抱,但是他并没有动,而是把手从猫咪头顶松开,让出一个位置。他们坐得很近,而且齐誩坐在他的左手侧,确实只需要稍稍伸手就可以碰到。
——只是轻轻摸一下就好。齐誩这么想。
伸出手,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最后碰到了小归期的头。毛茸茸的,又软又滑润的毛贴着手指非常舒服。
小归期大概嗅出了主人的气息,一骨碌翻身起来,仰起脑袋要舔他的手心。齐誩被它逗得微微绽开一笑,正要捏住它的耳朵,给它揉脑门顶上那块地方,谁知小家伙两只前爪一下子左右夹住,抱住他的几根手指不肯放。
齐誩一怔,想要慢慢抽出手。
可小归期相当凄凉地叫起来,叫得他心里连带手指一起软下来,只得把手留下。
但是,猫咪躺着的地方是沈雁的胸口。
齐誩的手这么一放,手背不由得轻轻抵住那里。
本来想退开一些,不料小归期整个身体压过来,手指都给压住了动不了。他稍稍把坐姿调整到一个比较自然的状态,奈何效果不大,半边手臂的重量仍是落在那个人怀里。
“抱歉,那个……”
“没事。”
一个意想不到的碰触,只用了六个字便匆匆带过。
都是你惹的祸。齐誩苦笑着捏了捏小归期的肉垫,小归期愣头愣脑完全不明所以,见主人捏它,两只爪子反而箍得更严实。
在这种情况下,齐誩试着开始轻轻摸它。
手指被限制了活动范围,最高只能碰到小家伙的脖子,便用两根指头在它下巴处一下一下地挠。猫咪特别喜欢被人摸这个地方,完全服服帖帖仰头任他摆弄。
只不过他每做一个动作,手背都会擦过沈雁的衣服。
因为把外套给了他,沈雁身上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只隔了一层布料的体温很容易传递过来。
于是动作放慢——
只是放慢,没有停。
齐誩觉得自己找了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放任自己的私心。
他已经习惯了雁北向的声音和沈雁的人同时出现,两种印象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再分不出谁是谁。
在这个狭小的车厢内,感觉比在那个屋檐下更靠近他。
或者说,并不是物理上的距离缩短了。是想要靠近的想法变得清晰了。
虽然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但他有许多借口可以用。譬如雨水的冷,譬如对方的暖,譬如在车里停留的半个小时的短暂。
又譬如,他还没好的病。
齐誩感到一丝微微晕眩,他把这归为另一个借口。
出现发烧的症状是很正常的,不是吗?
他靠在座位上,意识里涌上来即将昏迷的感觉,他忍不住把眼闭上,暂停思考。
从手背那里传来的温暖像麻药一样,身体从那里开始变得麻痹,大概连喉咙也无法幸免,呼吸因此有些不受控制,有些急促。
为了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他重新睁开眼睛。
视线刚刚好落在车内的后视镜上,看得到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估计也看得到他,因为两个人的目光正好在镜子里碰上。
齐誩一惊。
手下意识放开小猫,倏地从沈雁身前抽出来!
还来不及完全收回,沈雁的手突然一抬,在半空中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第二十八章
长年在手术台上执刀的手指坚韧有力,看似很轻的动作,竟完全挣不开。
齐誩的手则仿佛被卸去力气,一时间失去平衡,顺着沈雁往下一扣的动作落在两人中间的座垫上。
雨还在继续下。
计程车的电台频道里正在播放一支陌生的钢琴独奏,曲调悠长而宁静,很适合搭配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起聆听。
计程车司机似乎沉浸在音乐里,轻轻哼着节拍,余下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方向盘上。
小归期则置身事外,自顾自舔着爪子。
齐誩的背脊绷直了。他想稍稍坐起来,挪到一个靠近车窗的位置。可他现在连坐都坐不起来,不仅膝盖使不上劲,脚趾头也是软绵绵的不听使唤。
所有的知觉似乎都集中在右手上。
感觉自己被握住的不是手,是心。
因为心脏一瞬间急遽紧缩,有种被人牢牢抓住的错觉,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一声盖过一声,甚至带来了轻微的耳鸣。
他不知道自己的手有没有发抖,因为对方的手似乎也有点颤。
四根手指从他的虎口处绕过去,探到掌心里面,而拇指抵住了他小指的指关节。手心覆盖手背的地方紧紧相贴,可能由于温度过高,还出了一点汗。
时间久了,甚至可以感觉出彼此的脉搏。
一下,又一下。
他的,沈雁的,分不清哪一个更快——
钢琴曲的前奏过去,琴键起伏的速度开始加快,正如窗外开始急促的雨点。
沈雁的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动不动,只是这样握着。
此时,拇指忽然松开一点,而后更结实地握住,指腹沿着他的关节边缘轻轻蹭过去,仿佛是在用心描画那里的轮廓。
每每摩擦一下,齐誩眼前的晕眩感便加重一分,喉头突突直跳。
“沈雁。”他不由自主唤出对方的名字。
不知道是想提醒他,还是提醒自己。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在恍惚时喃喃自语罢了。
可那个人似乎能意会到,忽然轻声说:“创可贴。”
齐誩一愣。
“创可贴……被小家伙挠开了。”语速非常慢,镇定而克制。
齐誩这才发现他拇指最后停下的地方是自己手背上那枚创可贴,是他以前帮小归期洗澡的时候,被它抓破的伤口。
创可贴这两天被水打湿过几次,表面已经开始发皱,刚刚逗猫的时候不慎被小家伙的爪子挠了两下,果然翘起一个小小的角。即使这样,沈雁并没有必要用整个手把它压下去,更没有必要一直握着那里。
本来以为自己的借口很拙劣,没想到沈雁的借口比他的还青涩。
但,他并不想去拆穿。
车外明明是阴雨连绵,车内的空气却很干燥,大概是开了暖气的缘故,齐誩喉咙发出声音的时候干得发疼:“那是……前两天……被它挠破皮的地方。”
沈雁一声不吭。拇指仍然定定按在上面,没有移开的意思。
齐誩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话。
他转过头,默默注视窗玻璃上一行行斜着的雨水痕迹。路上车灯将它们染成暖色,那颜色看起来像极了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梅子——连心里的味道也像。
在尝到一点点甘甜之前,更多的是酸涩。
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路程。在这个狭小却温暖的车厢里,外面世界的风雨和冰冷暂时与他无关,可以贪心一会儿。装作不知道,装作不明白,放下成年人所谓的理性和责任感,回到十几岁时懵懂少年的单纯。
此时此地,他都没办法骗自己,说他不开心。
他简直……开心得要命。
电台频道里的那支钢琴曲终于结束,主持人的声音重新响起,准备读下一位听众的来信。这似乎是一个音乐点播节目。
“这位听众朋友说,自己大学时代的同窗要结婚了,特地点播一首歌提前祝福。他在信中是这么说的,‘好兄弟,听说你终于要正式脱单了,我在这里先说一声恭喜了。祝你和你妻子相亲相爱,百年好合,幸福长久’。”
主持人的语调和信中的内容一样,充满欢乐和明亮的感觉。
齐誩却忽然一怔。他看见自己在车窗玻璃里的倒影,脸色比外面灰成一片的天际好不了多少。
他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类似的祝福。
因为他声音特别抓耳,而且口齿清晰,语句流畅,那时候还应邀在婚礼上充当司仪,微笑着面对满座宾客,一句一句地说出来。
记忆里突然抖出这些细节,凌乱地砸下来,仿佛临头浇了一盆冷水。
齐誩猛地一颤,很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
车厢喇叭内开始传出一支俏皮活泼的爱情歌曲,歌词讲了一个HappyEnding的故事,节奏轻快,却赶不上他惶惶地眨几下眼的速度。
“对不起。”眼皮不再眨动之后,眼睛也没有勇气去看身旁的人。
沈雁没有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齐誩知道他会懂,而且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我刚才,可能有点奇怪。”
雨刷的影子在眼前一晃一晃,声音单调,伴随喇叭里洋溢着欢乐的歌声,强烈地反衬这一刻的死寂。
不知道语言究竟消失了多久。
重新开口的人是沈雁。
“那个伤口……应该已经好了,把创可贴取下来吧。”他的声音比齐誩想象的平静许多。只是,发音像是花了不少力气。
“不用。”齐誩轻轻摇头,“揭开它,会看到疤。”
即使底下的伤口已经好了,疤痕一定还在。
而且,疤痕一定很丑——
如果可能的话,这种东西他宁愿从一开始就不去让沈雁看见。留给沈雁的应该是最美好的印象,而不是一个疤。
余下的路程,两个人回到了刚上车时的沉默状态。
到达医院已经过了九点,周六医院只开放到下午两点,而趁周末过来看病的人多,所以需要做多项检查的必须赶早。
下车前,从他们对话结束起便一直缄默不语的沈雁终于说了三个字:“等一下。”
他像今天上车前那样,自己先抱着小归期下来,再绕到齐誩那边替他打开车门,给他撑伞挡雨。下车处离医院门口才十几米路,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但他沉默的样子让齐誩心底一闷,没有拒绝。
护士长庞女士见到本来今天休假的沈雁,老花眼镜在鼻梁上一滑:“沈医生?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
话还来不及说完,又猛地见到他身后吊着石膏管、微微苦笑的齐誩。
这回眼镜差点整个滑下来。
有一段时间不见,齐誩整个人看上去清减不少,精神气远远不如第一次见面那么足,面容显出一丝憔悴,脸色很差,更别说手上打着石膏,一看就知道出事了。庞女士连忙拉着他问寒问暖,唠唠叨叨探究事故原因。
齐誩和她聊天期间,眼角余光不经意看见沈雁披上白大褂,准备给放在托盘里的小归期做检查。
目光抑不住追过去,怔怔盯着他扣上衣服,拿起病历夹,观察,记录。
然而,小归期需要带去抽血,那个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
注意到他有些走神,庞女士于是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沈雁后乐呵呵道:“记者同志,你上次做完报道后就没来了,我还以为再见不着你。想不到你现在和沈医生成了朋友,还挺熟络。”
齐誩微微一愣,很勉强地笑了笑:“其实……还不是很熟络。”
但是,应该算朋友了。
朋友应该可以吧?
“不过,我非常地尊敬他。”齐誩找了一个最合适也是最诚实的描述。无论是配音时的雁北向,还是手术台前一丝不苟的沈雁,都是他所敬仰的存在。
庞女士还在工作中,陪他聊不到十多分钟,便被小护士叫去别的病房忙碌。
齐誩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对着一面白墙发呆。
宠物医院内设有暖气系统,防止小动物们在秋冬季节着凉,所以温度合宜,基本上不需要穿外套。可沈雁的外套他自始至终没有脱下,甚至用右手反复拉拢几下,整个人缩在里面,让上面衣服主人的气味可以暂时欺骗一下自己。
可惜体温已经不在了。
这段车程将近一个小时,温度完全消散也是理所当然。
正这么迷惘地想着,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他以为是庞女士回来取东西,不料抬头便碰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齐誩连忙坐直:“化验结果出来了?”
沈雁轻轻摇头:“还没有。只是测了体温,确实在高烧。血液和粪便检查还要等一段时间,微生物培养更花时间。”
所以,沈雁并不是回来告诉他小归期的情况的吗?
齐誩正是茫然,沈雁这时候却拿出一枚崭新的创可贴,替他把包装和贴纸撕了,轻轻递过来:“我是来给你这个——不管伤疤怎么样,至少创可贴要换新的。我不会看着,你自己贴。”
眼底的光蓦地一颤,缓缓接过他手上的东西。
暴露的胶布牢固地粘住指头,像他此时的心思,吸附在那个人身上无法离开:“谢谢你。”
“不客气。”沈雁略一点头,目光似乎刻意不在齐誩身上停留太长时间,与他的视线很隐晦地错开,折身走远,前往查看小归期的情况。
沈雁再次离开后,齐誩说服自己打起几分精神,然后掏出电话联系电视台。
“喂,主任?是我。”
“是齐誩啊,你休养得怎么样?”新闻频道的主任少了一个得力部下,最近都是愁眉苦脸,逢人便嗑叨。
“我在家休息都想着工作的事儿,您说养得好不好?”齐誩故意调侃。
“你又有什么提案了吗?”毕竟共事多年,主任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
“嗯,我真的有一个提案,和上次我写过的虐猫报道有点联系……总之,想先给您写写,晚上发过去您看看可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