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配之独家授权(一)——荷尖角焱蕖

作者:荷尖角焱蕖  录入:10-30

很轻,假如对方不是近在咫尺,应该完全听不见。

可沈雁离他太近,近到脸上的轮廓线即使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也能清晰浮现,而且,距离还在一寸一寸缩短,直至呼吸可以直接在两人之间传递,气息吹拂到皮肤上,痒痒的,甚至温度还在。

齐誩下意识躺了回去,膝盖弯起,整个人向后轻轻缩了一下。枕头凹陷得更深,而那两只手臂仍旧纹丝不动。

周围一片漆黑。

灯已经熄了,他躺在床上,而身前这个人的双手正一左一右按在他颈子两侧,是一个无处可逃的局面。

“沈雁……”愕然之下,他干涩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眼睛都不敢眨。

身上的人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只是不动。

“沈雁……”意识到对方可能把自己的玩笑当真了,齐誩终于有些慌,颤声道,“我刚才说笑的。”

与其说害羞,不如说害怕占了上风。

大家都是成年人,而且是成年男人。要说完全没有想过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什么发展,那肯定是假的。不过在手臂骨折的情况下,第一天晚上就躺在一起,甚至还可能有别的动作,实在……有点超出预期,无法自然而然去接受。

齐誩见他毫无动静,忍不住从被子里抽出一边手,轻轻推了他一下。

手指抵在沈雁的胸口上,是一个明显的抗拒姿势。可能由于过度紧张,手都止不住微微发抖。

身上那个人此时终于动了一下,呼吸一时间停滞,齐誩听不到他传来的任何气息。

接着手上的劲道一松,之前撑住的东西忽然消失,只能在半空中做出一个虚挡的动作——原来,是那个胸膛后退了。

“我知道,”黑暗中,那个低哑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苦笑,“我知道你是说笑……别害怕,别怕我。”

这么说着,按在枕头上的手随之移开,其中一只转过来,轻轻地贴住齐誩的发鬓,没入一两绺发丝,抚弄,梳理,很小心地安慰着。

齐誩的手愣愣地停留在原处半晌,终于放了回去。

“晚安。”看到他的手收回被窝,沈雁微微地低下眼,沉声道别。笑容有些苍白。

第一次不是隔着网线彼此互道晚安,本来应该是一个很温馨的回忆,可他给这个回忆带来了瑕疵。

双手完全放开,让齐誩可以安心躺着,自己先退后两步,在一个令对方能感到安全的距离内站了几秒钟。然后,他在床前绕了一段远路,选择离床最远的那条路线走向门口。

沈雁离开卧室,轻轻将门阖上,听见门锁“咔哒”一下咬合之后,他有些茫然地从门把上松开手,扶住自己的前额。

其实他刚刚并没有强迫齐誩的意思。

更不会像齐誩提到的那样,真的躺下去。因为他承诺过自己会一直等,等到齐誩点头。

尽管如此,听到齐誩鼓励自己的那些话,心底已经受到触动,又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调侃,临别时忽然产生了亲他一下的念头——只是想亲一下额头,仅仅是这样。

然而事实证明,违背承诺是不行的……自己差点就惹他反感了,不是吗?

想想都后怕,手指也开始发凉。

沈雁默默地甩了几下头,冷静下来,熄灭客厅的灯回到书房内,又在座椅上静坐了一刻钟,终于和衣睡下。

书房的床很窄小,没有多少翻身的空间,他静静地仰躺着,盯住一片空白的天花板。

万籁俱寂的时刻,远处的路灯成为深夜里唯一的光源,隔着围墙送过来一点点隐晦的亮光——可惜这样也无法阻止天花板的白色被黑夜染成灰色。

灰色是梦的颜色,因为回忆是黑白的,而回忆的片断交织在一起,便成了灰。

而人许许多多的梦都是由回忆构成的。

当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入睡,那个梦就来了。

久违的梦。梦里的他遁于无形,只是一个简单的摄影镜头,框住眼前所见的一切事物,包括那间封闭在记忆深处的出租屋。

铁制的屋门生了锈,终日紧紧闭着。

这扇门只有早、中、晚各打开一次,正是里面住户上下班以及午休的时候。

贴在门上的一个倒过来的“福”字是过年时在地摊上随意买回来的,做工粗糙,到了夏天已经开始掉色,看上去又破又旧,胶带边缘都已经剥落,在铁板上卷起来。

胶带是他亲手贴的。那时候年纪太小,不知道要怎么弄得对称美观,坐在地上贴了半天还是左一块右一块,歪歪扭扭的好歹粘住了。不过把福字贴上门口的人不是他,是面前看着他摆弄胶带的女人,一开始还在微微笑,直到他爬起来,想要跟她一起出门去贴纸,那种笑容就消失了。

“沈雁,”女人重新蹲下身,食指搁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别说话,别出声。”

他看着女人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坐回去默默抓起剩下的胶带玩。

女人没有动,又继续道:“回房间玩,不然开门的时候有人会看见你。”

他再次点点头,依言收拾好地面的胶带和小剪刀,装进塑料盒里,抱回卧室,还不忘把门缓缓带上。

这间租来的一室一厅摆设很少,很简陋,不过粗茶淡饭的日子倒也凑合。

女人没有送他去上幼儿园,每天起来匆匆做好两个人的早餐,来不及看他吃完便出门上班,中午午休时会回家一个半小时,期间做好午饭,小憩片刻,下午再次出门直至黄昏归来。

女人不在的时间里,他懂得自己到柜子里找积木搭,找橡皮泥捏,或者找女人给他买回来的小人书慢慢看。虽然没有念过幼儿园,但是她晚上会教他读书识字,时间长了他自己也会看了,通过这些熬过漫长的早上和下午。

家里放着的那只电话很少响,不过有时候会响个不停,女人那时候会坐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电话,却不肯接。

即使接了,女人也会在提起话筒前叮嘱他一句:“沈雁,别说话,别出声。”

他轻轻点头,很听话地来到墙角下看他的故事绘本。

别说话,别出声。

这是女人时时教诲他的,一旦习惯了这种暗示,即使女人听完电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啜泣,他也只能静悄悄地看着。

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经允许擅自说话,女人便会用板尺狠狠打他的手心,疼了也不许哭。

以前曾经哭过一次,大概哭声压不下去,不小心被隔壁邻居听见了。后来隔壁那两夫妇在过端午节时包了几个手制粽子,打算分发给左右邻舍,轮到他们家时,女人叫他赶紧躲回房间,自己还把客厅里小孩子的玩意儿全部收好,这才开门。

他独自一人坐在房门后,一动不动,听着大门处女人和那对夫妇客套地寒暄,聊天,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对了,你们家是不是有小孩啊?”忽然,那位太太好奇地问。

“没有,我是单身。”女人答得很简短,然而声音中已经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畏惧感。

“说的也是,你还那么年轻。”那位太太奉承两句。

“咦,可我以前好像听到你这边有小孩子在哭,难道不是你这间屋,是其他住户?”那位先生也笑着接话。不过他的口气很悠闲,并没有跟她较真的意思。

“可能是听错了。”女人硬生生地笑着。

这个意外让他遭遇到懂事以来最可怕的一顿毒打。

用毛巾堵住了嘴,以免再哭出来叫街坊邻里听见,然后用鸡毛掸的杆子狠狠抽,抽得皮都破了,血一直往下流。

“不准哭,不准发出声音!今天险些被邻居揭穿了知道吗!”女人压低声忿忿骂他。

他死死咬住毛巾,无力挣扎,只会噙着泪花机械般地点头。

“以后还这样吗!”女人嘶哑地质问。

他虚弱地摇摇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即使拿掉了毛巾,他也只是很低微地小小声抽噎而已。

女人大概是打累了,坐在床边垮下半边身子,眼神幽幽地望着他,卸了一半的妆容看起来如同孤鬼一般,凄厉无比。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疼一跛一跛地来到她身边,把头埋在被褥里面哭够了,脸上的泪渍都擦掉。女人丢掉鸡毛掸,一把将他搂进怀里,之后哽咽起来。

“沈雁……你要原谅妈妈。”女人跟回放机似地一遍遍重复,“你被发现的话,对谁都不好。知道吗?”

他一脸木然,在她怀里硬邦邦地趴着,纹丝不动。

“总之你记住,别说话,别让他们听见你就好了。”女人的碎碎念像咒语一样,反复在他耳边响起。

只要不说话就好了,明白。

而他想说的话,也没有人会去听的——

第三十七章

梦像脚下灰色的路一样延续。那间出租屋开始分崩瓦解,一块块碎片洒满了路面,每一块都装了一个回忆片断。

走过去,就像走过那些年流逝的时光。

眼前的女人样貌更憔悴了,而自己也长高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搬到新的地方,完全陌生的城市和小区,不再是小镇上一间老旧的出租屋,而是高楼之中火柴盒似的小小一个套间。虽然也是租来的,但是大门是不锈钢做的防盗门,锃亮崭新,比曾经的那扇铁门耐看多了。

自从他到了学龄,女人终于愿意让他上学,也第一次牵着他在大白天走出住所。

那句口头禅女人很少再说。

因为他已经学会沉默,不需要一遍遍提醒。

学校是一个相当喧闹的地方,校门口往来的车流,奔跑跳跃的同龄人,维持秩序的老师,零零碎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将他掩埋,他像一个刚刚从默剧里走出来的人,耳朵嗡嗡作响,无形中涌上来一股窒息感。

这一切很陌生,陌生到一种令他惧怕的境界,冷汗不停地从手心里冒出来。

不过没关系。

只要不说话,不出声就好了——女人一直都是这么教育他的。

“你叫什么名字?”和蔼可亲的班主任弯下腰,微微笑着问他。

半晌,他慢慢抬起眼睛,对方好奇打量他的目光犹如芒刺,逼他立刻把头低回去,朝女人迈了一步,半个身子藏在她的长裙背后。

“他叫沈雁。”女人回了一个社交笑容,代为回答。

“沈雁,”班主任照念一遍,继而转向女人道,“您的孩子似乎非常害羞呢。”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女人脸上的表情,但是她握着他的手一瞬间捏紧了,他几根指骨都勒得发疼,却仍然一声不吭,只是忍。

“他不是我孩子,是我侄子。”女人的语气又硬又直,没有一点弹性,“我哥和我嫂在外地工作,没时间带孩子,就寄养在我这里。”

“啊,是这样吗?”班主任下意识看向他。

这时候女人侧过头,顺着班主任的视线低下去一动不动盯着他,手腕一使劲,他的身体整个被她往前拽了拽,忍不住磕磕绊绊回到班主任面前。女人张开嘴,面无表情地催促:“说话啊,快说对。”

说话。

他第一次听见女人这样吩咐,眼睛睁大,茫然地眨了眨。

侄子,哥哥,嫂嫂,外地,工作。那些都不是他的情况——原来,他在扮演“别人”的时候就可以说话了吗?

“对。爸爸妈妈很忙,在工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一字一顿,可总算是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班主任见他开口,便笑盈盈地摸了一下他的头,以示安慰。

女人似乎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容许他再次静悄悄地退到她裙子后面。

于是,他白天扮演一个与他同名的陌生人,晚上回到家中,又恢复成那个不说话的,真实的沈雁。

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女人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有时候半夜两三点才回来,酒精上头了便会闯进房间用力摇醒他,又哭又闹,把他桌上写好的作业撕得粉碎,接着歇斯底里地问他一些他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譬如“你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你爸”。

譬如“如果没有生下你,我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重新做人”。

但是最难答的一道题,是“你为什么说话不能让你爸听见,让他离婚,让他马上过来名正言顺接我们进门”。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话才能让他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听见,并且按照女人说的去做。因为他是真的“沈雁”——真正的他说的话,是不会有任何人想听的。

女人也没有听。

不但没有听,甚至有一次醉得太厉害,突然发狂,用被子死死捂住了他的头。

那是一个容不下任何光线的凌晨。睁眼所见,惟有一片漆黑。

他的整颗头被女人罩在棉被底下,呼吸无比艰难,气管险些被激烈进出的气流刮伤。他本能地伸出手不断去推揉,挣扎,然而摸到的只有一面无边无形、无可撼动的实心墙。

力气渐渐到达极限。

黑暗如同一团团无味的棉花塞入眼睛,鼻子,耳朵,还有喉咙,密不透风。在这种极度恐惧的时刻,声带反而发不出一丝声音,喊不出半个字,张嘴只能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发出一下又一下的类似“呃”的单音。

“呃……呃……”在缺氧昏迷过去之前,他一直那样苦苦哀求。

“沈雁,别说话,别出声。”女人只有在那时候才会搬出她昔日的口头禅,“不会有人听见,不会有人来。”

不对。

有的。

有人说过,他想听我说话,听我的声音。还想……让更多人听见。

而且他已经来到我的身边,就在这里,触手可及——

猛地清醒过来。

看到自己一只手伸向仍旧一片空白的天花板,像是急于抓住什么。

天花板的颜色已经由深灰过渡到浅灰。

清晨已至。

沈雁的手指在空气中虚抓了一下,轻轻放落,然后低喘着闭上眼睛躺回去,背上冒出的一颗颗细小的冷汗被悉数压碎,浸湿了后面的衣服。

才躺了几秒钟,他忽然浑身一颤,想起了什么似地匆匆翻身下床,打开房门赶到卧室门前。差点忍不住去敲门,幸亏理性及时恢复过来,手在那一刹那停住了,没有惊扰到卧室里的人。

还好,卧室的门是关着的。齐誩还在。

不在自己的噩梦里,而是真真实实地,隔着一道门,在充满了熹微晨光的房间中恬睡。

沈雁默默收回了手,将气息调整均匀。

他在门前伫立了很长一段时间,半晌,又再次伸出手,非常小心地碰上门板,完全没有用力,只是缓缓地在门上虚划了一下。手指所及之处都有微微的疼痛感。

沈雁很感激这种疼痛。

会疼,代表这不是梦的延续,而是现实。

他把手贴在门板上,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站了约有五分钟,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离开卧室的门走到大门后面放置鞋子的木柜旁,打开查看——齐誩的那双鞋子还在。

再往浴室外的盥洗台走去,牙刷、毛巾、刮胡刀等等个人用品也都齐全。

看到这些东西,他终于确信那个人从未离开,稍稍松一口气,回到卧室那扇门前,背靠墙壁坐在地上,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了一会儿神。

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壁钟,才过早上六点。

自己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不清楚,但肯定在十二点以后,即是说睡了不足六个小时。此刻脑仁儿开始微微发疼,一脸倦容,可呼吸已经稳定许多。

然后,沈雁想起要准备早餐。

于是他起身走到冰箱前,把可以用来当食材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全部集中到桌子上。因为他不知道齐誩爱吃什么,所以每样都拿了一点。当齐誩早上八点打开房门出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一桌子满满的食材,以及坐在桌子旁边泥塑般一动不动的沈雁,他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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