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长安 下——水仙已上鲤鱼

作者:水仙已上鲤鱼  录入:11-01

皇帝轻轻将手搭在李元雍肩上。李元雍眼中暴怒哀痛激烈交错闪现,尽数落在皇帝眼底。他仰首看见皇帝眼光冷静深邃厉芒闪现,心中恸苦哀求如沃冰雪全遭焚灭,被抽走最后一丝力气,只能呆呆坐回皇帝旁边。

皇帝重又握着李元雍的手,片刻后目光掠过鱼之乐头顶,说道:“朕……本意是待元雍大婚之后赐你放还。如今边疆战事吃紧,你职责所在自然应当回归灵州,为这天下固守边疆。”

——大婚。

李元雍倏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看着皇帝。五指蜷曲冰凉尤甚。

皇帝温声道:“朕早已为你求得太原王家的小女儿王琬。她一直住在仙蕙殿。朕自当择吉日为你完婚。”

鱼之乐单膝跪倒在地。目光垂落地面看不清楚表情。

皇帝说道:“你且先退下,朕有几句话要与殿前侯说。”

李元雍跪倒在他身侧。面容执拗失魂落魄,似是没有听到皇帝的话。皇帝面色微微一沉。赵弗高走到他身侧搀扶他起身,低声道:“殿下,先随老奴去吧。”

李元雍跌跌撞撞随着赵弗高退出殿外。皇帝从案几扔下卷轴,长长黑色卷轴铺展开来,摊在金砖之上一直滚到鱼之乐面前。

鱼之乐看那楷书端谨,人证物证丝丝入扣,证据严明,正是崔灵襄的奏折,上书岷州刺史江淮远被杀一案的陈案结词。

皇帝说道:“郭家那孩子,是你救的吧。”

鱼之乐如五雷轰顶浑身一颤,他俯身叩首道:“末将死罪!”

皇帝看他良久,说道:“你在朕眼皮底下行此事,本就是大逆不道死不足惜。朕非是不治你之罪,原本是希望为元雍留一可造之材。”

鱼之乐垂首不敢言。

皇帝陷入忧伤往事,许久才说道:“那时先太子李珃聪慧绝伦。先帝曾指着他说,此子当作中兴之主。”

皇帝顿了顿。时间太过久远李珃二字有些干涩难以吐口。这个名字会让他想起另一个名字,仿佛不敢碰触却始终不得愈合的伤口,鲜血淋漓令人寒冷,流尽了最后一丝暖意。

皇帝有些恍惚,说道:“那晚上鱼妃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跪在仙居殿中哀求我放这婴孩一条性命,愿替他改命换骨,将他放逐万里之外,终生活在荒凉之地,不知父母何人,不知生死来历,只求平安一生即可。”

鱼之乐豁然抬头目中恐惧,看着皇帝。

皇帝说道:“朕……准了。”

鱼之乐如坠冰窖,哆嗦说道:“你是说……你是说……”

皇帝慢慢颔首,说道:“不错。你是李珃的孩子。你是元雍的堂弟。”

鱼之乐身躯堕入阿鼻地狱之中,受刀剁车裂、油烹剔骨的轰齑。他似是能听见万里之外的沙漠狂风,又能听见宫殿外的更漏报数声,混合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沙沙雨落,犹如一个噩梦一般荒诞不经。

浮生大梦,梦不过庄生蝴蝶,沧海桑田。一切皆虚妄。

皇帝疲惫说道:“朕也不知道是定数还是劫数。偏偏是你,来到了长安。”

鱼之乐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跪在地上,脑海中不断轰鸣着皇帝的话语。

他是……他的……弟弟……

皇帝说道:“朕——加封你为北殿武威将军,赐你宝衮勒辔良马百匹。你与元雍同赴洛阳,待他祭祀完成之后,元雍返回长安,而你——鱼之乐,你就回北疆去吧。终其一生,都别再到长安来了。”

鱼之乐仍是一副被震傻了的模样,呆愣愣给皇帝磕了一个头便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殿外。

深宫寂寂。

皇帝闭眸养神良久,方说道:“元雍……怎么样?”

赵弗高为皇帝掩上丝被,摇了摇头,说道:“温王一直不发一言。像是病了一般。”

皇帝说道:“你是不是在腹诽朕,行那村夫愚妇的计策,出言蒙骗一个孩子?”

赵弗高顿了片刻,微微躬身道:“老奴不敢。”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说道:“这种话,也就能骗一骗鱼之乐。宗室子弟填名谱牒,从出生至死亡均有内侍省跟随记录。他一个不读书的武将……又不知道,我这样说,也只能唬他一人而已。”

赵弗高跪在榻旁,沉默着为皇帝轻轻捶着腿。

皇帝说道:“你不懂。这种事……杀了他有什么用?投鼠忌器……且不说元雍会怨恨我。就算杀了他,还有万万千千个鱼之乐这样的人出现。天下怎么能跟一个死人相抗争。”

赵弗高说道:“陛下行事自有道理。老奴愚钝,却也知道陛下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皇帝目含欣慰,说道:“还是你我君臣连心。朕……经历了一遭。朕失去了自己的儿子,朕不想……连自己的孙子也失去。放了他,有一日元雍再召回他易如反掌。唯独让他活着且知道不能逾越雷池半步,方才是良策。”

赵弗高默默点头,说道:“陛下心中苦,考虑长远,老奴是知道的。”

皇帝默然良久,说道:“人老了,一闭眼,全是过往的往事。竟没有片刻能忘。朕也扪心自问,后悔那晚若是不杀他,是不是愬恭就不会死?是不是,今天朕就不必受这割心剜骨之痛?”

赵弗高看见皇帝眼中泪光点点,不由恸哭道:“陛下……”

皇帝说道:“那孩子……那样看着朕,眼睛可真像他的父亲。硬硬逼得朕改了心肠,想出这么一个愚不可及的馊主意来。朕都气的慌,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只是朕晏驾之后,就没有任何人再能护着他。风刀霜剑都要靠他自己去抵挡,谁又能对他施恩庇佑?我的儿子,谁能给他挡在前面呢……”

赵弗高哀哀哭泣。皇帝心恸不已,竟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口中的他,是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孙子了。

也许在他眼里,他自始至终看到的,将要继承大统的,只有自己的儿子罢。

皇帝心潮澎湃悲从中来。听着宫外鼓声三响,已是到了三更。

皇帝静了静心神。说道:“待朕百年之后,你便随侍殉葬吧。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新君处置老臣,最是心狠手辣。不如朕……先顾全你的体面。别的人,朕就顾不得了。”

赵弗高目中垂泪向皇帝磕一个等身长头,泣道:“老奴谢主隆恩。黄泉之下追随陛下,是老奴祈求不得的福分。”

第六十一章:惊雷

三月惊雷。如飙举电至霹雳列缺。春雨来势汹汹凄凄惶惶。整个长安城流离往日的繁华,楼台宫阙皆在雨中阴沉静默。

鱼之乐全身湿透轻轻战栗。雨珠从他前额不断流入眼中再流至下颌。

他好似越活越艰难。从前的征战生死,如今的繁华劫难。行走漠漠荒原中从未绝望,但从麟德殿至崇文馆不过百步距离却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他迈出一步即刻转身而逃。一直逃到刑部才立住身影。明明雨水寒冷却无比滚热,雨柱狠辣如鞭,将他的彷徨与苦痛抽打出魂魄,又被虺虺闷雷击散于地。他站在刑部大堂门外哑然做不得声。

他腰间软剑为精钢所炼,经锻烧捶楚才锋利无比。人的心肠——是否也要经过淬炼百般挫辱折磨才能坚硬如斯?

有谁能够不费丝毫力气,便可以生生割断自己的情意槌烂真心,然后飘然世外超脱形骸?

他不能。即使明知违背人伦败坏道德他也不能。所以这一世,这破烂形骸,竟荒谬如斯,成了一个大笑话。

门外左右两侧凶兽悚立,朱漆铜柱写着两行酣畅淋漓的隶书: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

欺天……负国……

笔墨雄浑气势磅礴。

人道他行事惫懒无赖,为人嚣张狂纵不知天高地厚。却不晓得这煌煌天朝、威严耸峙、阴森肃穆的刑部大堂悬挂的巨大匾额,竟是出自他这个泼皮无赖之手。

中门喀喇喇缓慢打开。

崔灵襄身着朱紫长袍肃然站立。他身侧司隶校尉手握刀剑面如铁铸不怒自威。

崔灵襄不言不动面无表情,他向前一步,站于滂沱大雨中。

鱼之乐站于台阶之下向上仰望。他心海瞬间奔涌过无数悲欢离合,崔灵襄面容隐在大雨阴影中恍然看不清楚。

鱼之乐说道:“我要先去洛阳。再回北疆。”

崔灵襄道:“嗯。”

鱼之乐眼眶湿热嘴唇颤抖,他嗫喏道:“我……”

崔灵襄垂眸回答:“是。”

鱼之乐愕然说:“你……”

崔灵襄微微颔首,低声回答:“对。”

鱼之乐眼中泪珠滚滚混在雨水中。他迟疑道:“那……”

崔灵襄深深看他,回答:“好。”

鱼之乐愣怔不知如何应对。崔灵襄性格沉稳内敛惜字如金。他漆黑眼珠静如深潭难以揣测,他处事谨慎敏锐不肯假以颜色,然而话语铿锵三个字便揽下波谲云诡变幻惊险。

我要先去洛阳,再回北疆。洛阳步步惊险惨厉如蛇窟狼吻。不知能否生还。

嗯。我知道。

我拼却一死,也要护他周全。我……对不起你,你是否介意。

是。我介意。

你……是否已经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从岷州到郭青麟幼子,包括鞠成安?甚至我亦要为了他,神挡杀神佛拦杀佛?

对。我知道。

那……如我有不测,待他回归长安,能否帮我保他安康平稳,保他……心愿圆满达成抱负?

好。我答应。

他回答的如此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半分犹疑。他看着他的眼睛。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人面如拂花身如垂柳,明明有羞涩拘谨又略带悲凉。

他的眼中仍旧有悲悯之色,却又充溢柔软缠绵。

他知道他身犯贪嗔氵壬欲,伤痛苦咽半世颠沛流离,独自一人承受罪业惩罚。

他的温和冷清似能够抚平他的创伤。在孑遗沉没入冥河之前,唯独这一线光明能够让他心中尝到片刻解脱欢喜罢。

崔灵襄身为刑部尚书为一方重臣。赏罚决断系于公正二字却完全出自一人之手,他权势喧天却从不纵情声色。亦不与诸官折身交好。他气势威严惨厉,令人人屏息静气。

却原来,他也有这般温柔而缠绵的眼神,如千秋瑞安节玉带河上飘满的千万盏彩灯,光芒深邃缓缓寂静流淌。

温暖的令人心醉。

鱼之乐胆战心惊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呆呆看了一会,终于扑到他怀里无声大哭。

殷商举着雨伞站在崔灵襄身侧,他张口结舌。

这泼皮夤夜来访不知为何事,但他身犯孤煞,来到京城就掀起无数波涛叵测是非。他夜探刑部,说几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话,罔顾身份大声哭泣,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崔灵襄怀中拥着眼泪滚滚的鱼之乐。他清雅俊秀的脸上快速滑过一丝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表情。殷商眨眨眼见刑部尚书面色如常平和漠然,心中怀疑是自己眼神懵懂一时看错上司的神情。

那廉威公明、陟罚臧否雷霆电霹的国之重臣如何会对这个混账泼皮的无赖嘘寒温软?

大雨倾盆而下,湿气挟风扑面滚入殿中。

仙蕙殿铺满草药研钵,王琬握着黄铜杵慢慢捣药,发髻步摇缀满明珠,一闪一闪晃得李元雍心烦气躁。

李元雍站立殿门良久,衣衫被风势激荡。他干涩说道:“你是王琬?”

那女子挽着衣袖摆弄一架金天平,手中抓着一管毛笔,片刻取下几个金砝码,又在纸上画了半天,说道:“你就是温王?”

李元雍说道:“陛下说,要让你我成婚。我不会娶你的。”

王琬道:“你倒奇怪。半夜三更独自一人跑到仙蕙殿,张嘴便是我不会娶你。我何时说要嫁给你?”

李元雍道:“这样最好。”

王琬从药桌中掏出两个黑沉沉大药丸,说道:“你垂头丧气在这里站了半天,没得我觉得晦气。不若我送你两个大药丸,保你早登极乐。”

李元雍神色冰冷,慢慢打量她。

王琬道:“你长得比女人还漂亮。我真的不想嫁给你。”

李元雍满腹烦躁胸腔刺痛,片刻说道:“陛下一向依赖你的丹药。你是不是给我祖父灌了什么迷魂汤。”

王琬诧异道:“我只喜欢炼制丹药。他吃他的,与我何干。他要我跟你成亲,不过是看中我家势力,要牺牲我一个小女子,帮你为虎作伥。”

李元雍道:“那若是陛下逼你呢。”

王琬叹口气道:“那我迫于氵壬威一定屈服。面上哭哭啼啼,到了晚上给你灌一碗迷魂汤,搓两个药丸,保你舒服升天。”

李元雍心情原本无比沉痛,被她插科打诨逗得不由一笑。

王琬眼中倏然飞过惊艳之色。说道:“你喜欢的是谁?”

李元雍说道:“一个混蛋。整日莽撞大胆斗鸡走狗,天天跟我耍心眼,还在外……浪荡轻薄,招惹了许多蜂蝶。一个看不住就溜的比谁都快。”

他声音柔和眼中明亮:“但若是我有事,他连命都不要也要救我。他救了我三次。他的箭法……很好。我起初很讨厌他,见到他就恨不得把他流放三千里,关到孤岛上一辈子都不让他出来才好。”

王琬说道:“那现在呢?”

李元雍看她一眼。说道:“现在?没有现在。他要弃我而去,要离开长安了。”

王琬看着这孤独的少年全身浸满悲伤。漆黑雨幕击打进他的心田。却丝毫不能滋润半分他的枯燥干涸。

王琬说道:“你为什么不能将她留下来?”

李元雍说道:“我会把他留下来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无处可逃,只能守在我的旁边。”

王琬从药桌下又摸出两个大药丸,说道:“若是她还想再逃,你就给她吃了,保证她这一辈子都想着这药的滋味。你便是厌弃她,她也无处可去。”

李元雍看着她小巧白嫩的掌心上,托着两枚硕大的黑色药丸。

李元雍缓缓摇头。他身影落寞言辞尖刻,他说道:“不需要。我已经无药可救。而他——若是再敢逃,我就亲手把他埋进坟墓。”

第六十二章:漫途

三月甫过,皇帝即下旨追封死于河阴巨变的长子李愬恭为仁勋愬光烈恭献孝皇帝,神主宗庙,玺刻布告咸使闻知,天下缟素半月,极尽哀荣。同时命光烈皇帝长子李元雍代天子执事,前往洛阳行宫拜祭这位未登基即薨逝的孝皇帝。

温王特赦半副天子仪仗,诏令右卫大将军韦三绝殿后,北殿武威将军鱼之乐随侍,两万神策军随行,崇文馆诸官员尽皆陪驾,浩浩荡荡,前往洛阳行宫。

四月阴雨霏霏,殿前侯伴君如虎,蹇困不堪。

温王独坐车辇看着东去路途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前方兵甲仪仗之中,鱼之乐身穿明光铠甲越发挺拔,眉目阴郁更显成熟沉稳,偶然转眸看见拂起车帘的李元雍亦是不苟言笑,非礼勿视,尽职尽责做那侍卫的本分。

温王看着手中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正读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一句。心中不由一动,说道:“传殿前侯磨墨。”

秦无庸看他脸色立刻应声而去。李元雍倚窗看他小心趟过泥泞官道逡巡四处,站在鱼之乐马下向他交待命令。鱼之乐倒转刀鞘顶了顶盔甲,蹙眉回首扫过一眼迅即转移视线,摇了摇头,又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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