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森虽然疯狂,却也不是不管不顾的。他在下了决定的那天就想好了对策,和编剧商量了一下,沃森加大了少年陶君灼的戏码,并且要求方随从陶君灼的十六岁演到二十六岁。
沃森的目的是为了减少陶君灼本身的出场时间,却误打误撞的将方随从配角推到了主角的位置上。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方随的经纪人都快要欣喜若狂了。只是,方随静静地回想着方才书房中发生的种种,忽然就觉得心被一块大石头压住,让他喘不上气来了。
真相就在他的面前寸许,可是方随居然不敢去追寻那个所谓的真相了。
他的幸福是泡沫,终究有坍塌的那么一天。而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第八章:跌落。
方随从来都不让秦临渊探班,即使整个锦城都知道,他方随是靠着秦临渊这棵大树才火起来的。
这大概是一种自欺欺人了,仿佛只有这样,方随才能够坦然的劝慰自己。后来过了很久,久到那些缭乱的情事都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方随才意识到,自己尖锐的抵抗着秦临渊入侵自己的工作,不过是为了维持自己脆弱的自尊罢了。
——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和秦临渊平等的位置,也不过是想让自己的那场心动变得不那么可笑罢了。
在方随闹了两场,把秦临渊带给他的甜点饮料这种小东西当着他的面扔进垃圾箱之后,秦临渊就真的一次都不去了。
所以,当方随听人说“秦爷来了”的时候,他手中的水果刀一下划破了手指,在他的中指上划出一番长长的痕迹。
那是他今天的最后一场戏,戏里的陶君灼开始纠结到底要不要接管老师的画廊。愣了神的少年无意识的削着手中的苹果,他的手很稳,苹果皮连续不断,被削成了薄薄的一条。
正在拍戏的方随只觉得中指一瞬间剧痛,微微皱了皱眉,他的眼中的神色却蓦然坚定。
无论如何,在镜头里,他是陶君灼。
“哒咯”一声,方随将手中的水果刀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不顾受伤的伤口,狠狠地在染着自己血迹的苹果上咬了一口。用力咀嚼着的少年眼神中迸发出了一种坚定——缥缈的前路不能阻他,未知的挑战不能阻他。未来,不!能!阻!他!
“perfect!”
这个镜头结束,沃森兴奋的首先鼓起了掌。他并不是一板一眼的导演,何况电影并不是一板一眼就能够拍出来的。沃森最欣赏的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小灵感,简直如同碎钻一样在夜幕之中闪烁着光芒。
兴奋得脸上都涌出一片红色,沃森由衷的感叹,能够将一个突发状况处理得如此精彩,方随,的确拥有无限的演绎天分。
一瞬间出了戏,方随谦逊的对沃森导演笑了笑,而后坐到一旁自己的椅子上。助理将消毒药水和邦迪递给了方随,而后蹲在他身边准备帮他包扎一下伤口。方随接过了药水,却没有让助理动手。
就在这个时候,秦临渊走了进来。
他今天依旧穿了一身唐装,天青色的丝绸包裹住他有些显瘦的身子,倒是显得有些像温柔无害的书生。
方随看着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方才在书房之中看见的那张老照片。照片中的白衣落拓,让人怀疑,那到底是谁的年少,又是谁家少年?
眼前的男子眉眼之中带着淡淡的缱绻,仿佛是晕开的山水,让方随紧张得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他很久没见秦临渊了,男人也很“识趣”的没有打扰来过他。是真的不打扰,方随进组一个月有余,秦临渊竟然连一通电话也无。
为什么会想念呢?明明对那个男人,自己应该只有怨怼才是的。
反正,不过就是一个替身罢了。
方随这样安慰着自己,却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道浅淡的身影。
秦临渊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秦临渊没有停顿,秦临渊越过了他,秦临渊走进了书房。
方随中指的血砸在地上,开出一朵一朵红褐色的花。
“方哥!”
助理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方随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流着血的手指,方随拧开了那瓶消毒水,而后将手指插了进去。
药水刺激着伤口,勾起了方才平息的疼痛。方随眉头也不皱一下的用手指在那瓶药水之中搅动了两下,而后随意用邦迪贴好。
他想起了两个月以前,自己在和秦临渊的家里不慎切掉了一小块指甲的时候,那个男人一脸紧张的叫了家庭医生的样子。
而今他流血了,秦临渊居然视而不见。
更让方随难受的是,他知道秦临渊这么急着进书房的原因——陶君灼在书房。
秦临渊一向是很内敛的男子,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三种东西是无法掩盖,咳嗽,贫穷和爱。他眼底的流光掩饰不住,他比平常稍稍迅疾的脚步也同样掩盖不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秦临渊的眼神里都像是盛满了这个温柔的诗句,但是却小心的掩盖在眸中星夜一样的光华之中。若非方随和他三年以来朝夕相对,根本就不可能察觉到秦临渊的异样。
而最让方随不甘心的事情是,那异样从一开始,就和他无关。
一蓑烟雨任平生,陶君灼说,他曾经的名字就是任平生。多年以前他随手写下的文字,被秦临渊仔仔细细的收藏了起来。
方随知道陶君灼并不是在和他炫耀。因为但凡陶君灼和他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他都不会这么做的。他们这种人,骄傲得连炫耀都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志在必得,因为笃定不会失去,所以根本就无需宣告主权——就像从前秦临渊身边也不是没有贴上来的狂蜂浪蝶,但是方随从来都不放在心上一样。
可是就是这样的不经意,简直让方随酸得心都皱起来了。
秦临渊并没有在书房呆多久,很快,他就出来了。满身风尘的男子伸出胳膊搭在秦临渊的肩膀上 ,两个人就像是老友一样勾肩搭背的走了出来。只是,因为被搭肩膀的是秦爷,所以这副画面就显得格外的惊悚了起来。
“嗨,沃森,你快点收拾收拾,阿秦说今晚请咱们吃小龙虾。”陶君灼一把将秦临渊更近的搂过来,另一手则飞快的向沃森摆动 ,满脸都是恣意飞扬笑意。
“哥可是十多年都没吃过咱锦城的小龙虾了,啧,都要馋死我了。”仗着自己的身高,陶君灼揉乱了去秦临渊的头发,三十多岁的男人做出这幅少年姿态,一点都不显得突兀,反而带着几分不羁和赤子之心。
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任平生的确是比陶君灼更加适合他的名字。一任平生,这样的风流写意才不负这些年如初的心。
秦临渊也没有生气,从陶君灼手里抢救了自己被揉乱的头发,秦临渊淡然的脸上仿佛忽然焕发了色彩,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但是眼角眉梢莫名的柔和却已经昭示了他的心情不错。
“是十四年。”随手抚平自己翘起来的头发,秦临渊很认真的说道。
他们不见,也已经有整整十四年了。
这样认真的语气让陶君灼愣了一下,然后自然而然的和秦临渊碰了碰拳头:“阿秦记得倒是清楚,我却总觉得咱们分开的日子就像是昨天似的。”神色里带上了淡淡的怀念,陶君灼的目光落在秦临渊的身上,仿佛要透过他看到那些已经失去的岁月。
抬手拂过自己眼角的浅淡纹路,又看了一眼秦临渊十多年仿佛都没有什么变化的脸,饶是陶君灼也有了几分唏嘘:“你看啊阿秦,你看着还是那么年轻,我却已经老了。”
两个人之前的气氛和谐得让人心惊肉跳。沃森艰难的吞了一下口水,强迫自己笑着调侃道:“我也是很年轻的,只有你,也不注意保养,还跑到大草原上风吹日晒去了,能不老么?”
又不是娘们儿,在意什么容颜呢?三个人相视了一下,都笑出了声来。
很快,这三个在自己的领域都举足轻重的男人就这样勾肩搭背的走了出去,不用想,一定是去吃小龙虾去了。
已经习惯了导演的任性,剧组的人自动自发的收工下班。秦家老宅并不是能够逗留的地方,很快,众人就已经各自散去了。
打发了助理和经纪人,方随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用手肘撑着自己的膝盖,深深的埋下头去。他的中指上随意贴着一片邦迪,身上还穿着十九岁的陶君灼经常穿的格子衬衫,在秦家老宅清冷的灯光下,他精致的脸显得格外冷硬。
秦临渊离去的背影仿佛一根钢针,直刺得他眼眸生疼。十指交叠,方随用交叠的十指撑着自己生疼的头。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三年的温柔纵容是假的。
这三年的无线付出是假的。
这三年的所有偏爱,都是假的。
不,或许不是假的,只是都是他从别人哪里赊来的。而如今,那个债主已经回来了。
自己应该高兴的不是么?那个禁锢了自己五年的约定很快就要到尽头了,他已经熬过去了三年了,那个毁了他也成就了他的约定很快就要结束了。他很快就要自由了,就不用每天一边抱着那人一边对流景感到愧怍了……不是么?
方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怎么也无法平息心里的疼痛。
他不想失去的。
方随能够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很清醒,最痛的时候,他尚且还能够一层一层的剖开自己的内心,最终看清自己最想要的。
方随一点一滴的近乎自虐的回忆着和秦临渊相处的零零总总,强迫自己去看清那些平日刻意忽略的心情。最终,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不想失去,像是堕海的人最后的浮木。自从流景去后,秦临渊已经是他最后的温暖了。他并不想失去这样的温暖,即使那和爱情无关。
紧紧的握住了拳头,方随丝毫不在意又迸裂的伤口。用带血的手指掏出手机,方随按下了那串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
在电话没有被接起来之前,方随开始快速的梳理着自己的思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可是直觉告诉他,若是不做点什么,他就真的要失去了。
第九章:本末。
电话被人接了起来。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失真,但是秦临渊偏向清冷的声线依旧真切的传入了方随的耳膜。和往日的温和纵容不同,秦临渊这会儿的声音染着三分酒气,带上了一点勾人的尾音。
“有事?”
方随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勾勒出男人温和着笑着的模样。他从前不太喜欢秦临渊笑,总觉得秦临渊笑起来的样子就不像方流景了。可是,今天他忽然就特别想立刻看见秦临渊的笑容。那种纵容着的,像是天空一样宽广的笑容。
“喂,我说阿秦,你的酒还没喝完呢,不许跑啊。”
方随刚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那个声音方随很陌生,可是却也不会认错。那是陶君灼的声音,带着他惯有的上扬的语气,非常的洒脱,又带着旧友重逢的失态和忘形。
方随哗然想起外界对陶君灼的评价,他们说,陶大师是真性情的男子。大概,因为真性情,所以对待每个人才都格外的坦诚肆意吧?
耳边响起了一声轻笑,“快了快了,爷还能差你那杯酒不成?”和以往对待自己的时候的淡然不同,方随如今听到的男人,全然是恣意的。千金斗酒,写意风流,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秦临渊。
秦临渊用肩膀夹着电话,伸手拿过桌上本来是半杯,如今却被损友们倒满了的酒,凑到唇边微微一仰头便一饮而尽。透明的酒液润泽了他肉白的色的唇,平添一抹艳红。
“哈哈,爽快!锦城那帮小崽子嘚瑟几下就以为自己是锦城纨绔了,却不知道,当年的秦爷跑马任斗酒,佳人恣意怜,那才叫真正的锦城第一纨绔。”
提起了旧事,陶君灼兴奋的拍着秦临渊的肩膀,也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酒饮尽。
另一旁的沃森娴熟的剥着小龙虾,辣得满脸通红都不愿意少吃一个。他中文不怎么好,仅限于能够日常交流的程度,但是陶君灼说的“佳人”什么的他倒是听明白了,大着舌头,他瞪大了那双钴蓝色的眼睛,有些惊讶的说道:“什么佳人?秦,我还以为你禁欲呢!”
毕竟当年他们闲谈,谈到秦临渊的小豹子的时候,他眼底的温柔简直让沃森相信那会是他的唯一了。
谈到这种话题,大概男人都会兴奋一点。还没等秦临渊说话,陶君灼就喷笑了出来:“禁欲?阿秦十五岁开荤以后床上可断过人?沃森你too young too simple。”戏谑的捅了捅秦临渊的后腰,陶君灼继续调笑道:“阿秦你得注意啊,咱也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了,腰还受得了?”
秦临渊一下就握住陶君灼捅他腰的手,另一只手则拿好手机。若是平日他倒是有几分哄一哄方随的心思,只是如今秦临渊却不想为了别的什么事浪费他和故人相聚的时光了。
“有事一会儿再说吧。”随意对着手机说了一句,秦临渊挂断了手机。
男人第一次挂他的电话。
被挂了电话的方随骤然皱起了眉头,心里不知怎么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他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泄愤一样的将手机扔到了地上。他用的并不是最新款的手机,而是三四年年前的样式,早就已经跟不上潮流了,可是他一直留着没有换的原因是,那是方流景买给他,是他十八岁的成年礼物。
骤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方随猛得冲着摔了手机的地方冲了过去。看着眼前摔碎了屏幕,摔丢了电池的手机,方随只觉得眼前一黑。
自己干了什么啊?明明,是把那个男人当做自己耻辱的象征的,可是为什么呢,当听见秦临渊和旁人亲昵的谈笑的时候,他却有些受不了了。
无力的从破碎的手机之中捡起了SIM卡,方随望着碎了的手机呆愣了许久,最终将他们包好,扔进了垃圾箱里。有些人不必忘却,只是,已经并不适合再被提起。
方随觉得自己的情路一向晦涩不明。
年少慕艾的时候,他喜欢上的人是他的血脉之亲。那是一段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所以一直横亘在那里。更何况隔了生生死死,已经成了亘古的遗憾。临晚镜,伤流景,几回往事空记省。那份感情是被死亡隔断的,却也是被死亡铭刻的。
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方随永远不可能忘了方流景。哪怕他身边没有任何方流景的旧物,也不再有任何方流景的痕迹,他仍旧不会忘记他。
那么对于方随来说,秦临渊又是什么呢?他看过他最难堪的时刻,冲着深渊之中的他伸出了援手。他的救助就像是毫不要求回报,甚至在方流景去世之前,秦临渊并没有和方随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如果不是方流景去世那一夜方随的忽然失控,秦临渊就更像是一个单纯而好心的善人。那一夜方随稀里糊涂的抱了和方流景长得有三四分相似的秦临渊,而对方明明能够打得他下不来床,却半推半就的默许了。若是没有这样的情节,他们就更像是清风朗月一般的相交。
可是没有如果,这样的关系一旦开始,直到约定终止就不会终结。两个人彻底的沦为了肉体交易。方随之前一直不温不火的跑着龙套的原因就是他不接受各种明的暗的的“规则”,而秦临渊的存在让他从前的坚持显得像是一个笑话。更可悲的是,这个笑话还是他跪着求来的。
方随自欺欺人的说不离开是因为合约还没有终止,又说他哪怕是和方流景万分之一的相似他也不愿意放弃。但是他自己知道,他不离开,是因为秦临渊对他太好了,千依百顺,万般体贴。
秦临渊宠坏了他,让他弥生出更多的贪婪。
可是,就在他准备着去接受秦临渊的时候,陶君灼回来了。很多关于秦临渊的旧事被一层一层的揭开,方随虽然有的时候幼稚,但是却足够聪明。他明白这个世上并没非没有毫无目的对别人好的圣人,只是那个圣人绝对不叫秦临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