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啊段祺瑞……”
袁世凯心下烦闷,拿起毛笔,就在手边的一本文件封面上,写下了四个浓墨铺就而成的大字:
四面楚歌。
他的人、国民党的人、帝国主义列强、就连日本人,都不支持他称帝。
老袁家的男人活不过六十岁,除非他成帝王。他并不知这说法的真假,却由不得自己不信。
第二十五章:玉碎
是夜,袁世凯翻来覆去闭眼难眠。
帝珏照旧自己被自己压在他的另一个枕头下面,听着这个新帝王不住的叹息声。
他不明白袁世凯为何这样忧愁,他也从来没有兴趣去了解当下的时局。
对于他帝珏来说,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与他有何干系。沈乾清与袁世凯所属阶级的势不两立,又与他有何干系。
他只不过是一块本无生命的上古帝玉,一朝得幸诞生灵智,于是主宰帝命与被其主宰。任人间天地变换;朝代更迭;他自闭眼长眠。
夜很深了,帝珏静静的,聆听屋外雪花从夜空飘落,而后落地融化的细碎声音。
他还听到,有平缓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随即响起的巨大的拍门声使得袁世凯几乎是一跃而起。他跳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这样打开了门。
“什么事?”他勉强保持着平静的神色,维持着自己的帝王风度。
“蔡锷唐继尧相继起义,云南被他们占领,贵州等地也都纷纷响应,并且……”
袁世凯掩下心中焦躁,追问道:“并且什么?”
“并且……并且段祺瑞冯国璋,也都拒绝前往镇压。”
袁世凯身体一震,喃喃道:“这,为什么……”
“因为他们抵制帝制。”这个看起来只是个报信的卫兵双手环胸,显得那么不可一世。
袁世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没有注意。他挥挥手,面色疲倦道:“你回去吧,明日再说。”
那个卫兵不为所动,反而倚靠在了门框,看着袁世凯。
袁世凯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本能的去摸腰间的枪,惊觉自己一身睡衣,现在真真是束手无策。
“你是谁?”他横眉立目,后退了一步。门框被那人靠住,袁世凯甚至不能回转取枪。
“我啊……”那人摘下低垂的警帽,缓缓露出原本被阴影遮盖的脸面来。
“沈乾清!?”
袁世凯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文文弱弱的大学教授,竟然……!
“你怎么敢独身潜入这里?其他人呢?”
沈乾清摆出无辜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你这周围,一个站岗的也没有,估计是被你的将领下令移走了吧。”
袁世凯遥望四周,果真一人也无。然而这却让他的心镇定了下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斗的过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军阀?
他扯出一个残忍的笑容:“沈乾清,要怪,就怪你今日莽撞,独身前来吧!”
袁世凯上前一步,就要展开架势擒拿沈乾清。
“哎?”沈乾清看起来很疑惑,“你当我是无知小儿?徒手和你作对?”
“……”袁世凯转身回到床边,丧气的坐下。“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我来找一个人。”
“人?你看我这房间里,还有除了我之外的人?”袁世凯哧笑一声,感觉莫名其妙。
沈乾清但笑不语。他走了进来,扔给袁世凯一份文件,就开始四处查看。
桌上没有……柜子里没有……角落里没有……雕仙,你到底藏在了哪里?
他不会去怀疑帝珏到底在不在这个房间里,他觉得,他就是在这房里的某一处,绝对。
“沈乾清,你以为我会同意这么过分的条件?废除帝制尚且不说,解散北洋政府……你在做梦。”
袁世凯冷笑一声,身体后仰躺倒在了床上。
“嗯?什么东西?”他后脑勺似乎磕到了什么,坚硬而棱角分明。
“你别动!”沈乾清忽然转身拔出枪,对着袁世凯厉声喝道。
袁世凯僵硬在床上,看着沈乾清一步一步靠近自己,接着,伸手去摸枕头下那个坚硬的东西。
他看到沈乾清脸上一瞬间显露出来的惊喜——袁世凯猛然挺腰抬腿,有力的脚尖踢上了沈乾清的肩膀。
黑色的枪支不受控制的从手中滑落,沈乾清面色一变,左手却不停自己从枕下拿出如意的动作。
袁世凯见状一喜,果断翻身而起,手肘重重的击上了沈乾清脆弱的胸口,迫使他整个人被压到墙上动弹不得。
然而在沈乾清被击打的过程中,他左手中的如意不受控制的从掌心脱离,朝着石质的地面直直掉落而去。
沈乾清瞳孔一缩,顾不得胸口剧烈的疼痛,几乎就要团身扑地,用双手去接——可是这要怎么来得及。
“潘先生!——”伴随着沈乾清这一声无异于惨叫的尖叫声,玉石破碎的声响在室内响起。一支上好的古韵白玉如意,就这样四分五裂,不复完整。
袁世凯漠然的看着这一切,看着沈乾清奔溃的捧起白玉碎片夺门而出,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协议书撕成了碎片。
第二十六章:潘先生
“潘先生……请您一定要将它修补好……”沈乾清红肿着一双眼睛,木然的看着自己被锋利的白玉碎片割伤的手。鲜红的血液止也不住,他甚至还去用力掐自己的伤口,遏制它止血。
潘先生拿着放大镜,拣出碎片中似乎是原本如意尾部的部位,拿着小刻刀似乎在刻着什么。
“……你干什么!?”沈乾清劈手想要将碎片夺回,潘先生手腕一转,躲过了他的手。
“这玉的来历,我是知道的。它是个什么状况,我也清清楚楚。”
潘先生停了手,似笑非笑的看着沈乾清,眼神中是他看不懂的颜色。
“沈先生,这玉是有灵性的。再说了,我之前调遣走新华宫的巡逻士兵,让你得以潜去袁世凯那,没想到你是如此——掉链子。”
潘先生自己笑了起来。一旁的沈乾清面色通红,紧咬着下唇。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是我自己无能,也不能完成孙中山先生交给我的重任。还把玉打碎了。潘先生,请您……”
“没用。”潘先生缓缓摇了摇头,后背放松下来,靠在了椅背上。
他的手缓缓抚摸着那一小堆白玉碎片,轻声道:“他若不想碎,自是不会碎的。”
“什么意思?潘先生?您知道……?”
沈乾清愕然的看着潘先生,看着他犹如爱抚他的孩子一般抚摸那堆碎玉,动作轻柔而缓慢。
“如意是可以复原,可惜,他,大概是回不来的。”
沈乾清闻言闭起眼睛,仰起头,复又睁眼,两只眼睛不断的眨动着,将几乎又要流下的泪水逼回眼眶。
除了他的雕仙,没有人可以看到他沈乾清、和沈阿九懦弱的哭泣的样子。
看着沈乾清失落的捧着碎片走出门的背影,潘先生微微一笑,拉开了下手一个小小的带锁抽屉。
他随手拿出一支白玉如意放在眼前,透过它似乎在看着别的什么,轻声细语道:“珏儿,你终于觉得无趣了么?你既不愿入轮回同我一道尝尽人间滋味,又不愿以人身入世……沉睡这几多年月,旁观这世间百态炎凉,你也终于感到厌倦了呢。”
“不过,不行的呢。我不想你一睡不起,沈乾清也不会想的。他可是高智商的大学教授啊。只要他略微联想一下沈阿九那时是怎么唤醒的你,这次的你,绝对睡不下去。”
“珏儿,你当初……为什么要封印我呢?我费尽全力,也才将我这有自我情感的一半精魄推出封印。我那代表天道是非的另一半,想要伤害复苏的你,还将无辜的沈阿九错当成你而杀死……”
“帝珏,我真是不懂你。我给你取的这个名字,你还不是将之当成了本名……这几千万年的朝夕相处,难道我还不够资格爱你吗?”
他的右手无意识的紧握。“咔”的一声,那一支精致小巧的玉如意应声断裂,两颗镶嵌的不甚牢固的红玛瑙滴溜溜的滚落,静止在这个面色平静,眼中却歇斯底里的男人的视野当中。
******
袁世凯正在遭受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巨大阻力。
他疯狂的寻找帝珏。但正如一年前那一支离奇失踪,却又在一年后出现在自己枕头下、并且被沈乾清搜出来的那支玉如意一般,帝珏同样悄无声息的失踪了。
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在各方压力下,袁世凯宣布撤消帝制,恢复“中华民国”。广西宣告独立,北洋军阀内部分崩离析,段祺瑞冷眼旁观,冯国璋落井下石。日、英、俄等国又提出口头警告。财政与政治危机令他几乎丛生白发。
在这样心力交瘁的局势下,袁世凯时常会想:
若是帝珏还在,他身上的那种令人宁静和安心的尘封古意,一定能让他镇静下来,沉着处事。
只可惜,他就像那支破碎的玉如意一般,再也不见了。
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这个九六大顺的日子里,袁世凯闭目回想自己五十七年的一生——自己到底并不是真正喜爱那支如意和那个帝珏,只是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需要那抹高雅和古韵来平添几分平静。未能最后再见一见那人冷肃凛然的身影,真真是要他遗憾难言。
第二十七章:盘古
一九一六年一月十六日,蔡锷所部刘云峰梯团抵达滇川接壤之新场。十七日,向川南镇守使伍祥祯部发起进攻。次日,占领四川高县西北之横江。十九日,向叙府西南之安边进攻。第一支队在正面实施佯动,第二支队利用夜暗迂回至安边侧翼,突然发起攻击,伍部向叙府溃逃。护国军乘胜追击,二十一日占领叙府。后袁军分四路反攻叙府,均被击退。
沈乾清面色憔悴,等待战事稍歇,就抓紧时间休息。
今日蔡锷却主动寻到他,和他进行了一次战事讨论。
“乾清兄,袁军反攻叙府不成,必定还来骚扰。你有什么建议吗?”
沈乾清昨夜一夜未睡,现下是困倦的不行。然而他还是强打起精神,搜索脑中关于战争的思想和学术理论,几乎是背诵一般和蔡锷这般那般的说了一通。
再怎么说他也曾是北洋大学堂的大学古文系教授,脑中充斥的“孙子兵法”、“资治通鉴”几乎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当他终于一头栽倒于临时住处的破旧的木板床上时,他叹了口气。
他原本,并不想来战场。即使他护国心切,也并不想来这动辄身死魂消的地方。
然,没有办法。
当年蓝玉一案牵扯众多,且大多冤死,正是这无尽生命的哀嚎怨恨,才唤醒了帝仙帝珏。于是他被上天的怒雷劈开石表。又牵连了他的前前世沈阿九。
沈乾清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冒险带着白玉碎片来到了蔡锷主持的战场。
帝珏曾经对他说过,只要如意不碎,一切无碍。他也不知如今玉已碎,雕仙还回不回的来,可他总要试一试。
他也曾经对帝珏说过,雕仙再离开沈乾清,沈乾清就要去死。如果帝珏真的回不来,他沈乾清自己就要为他陪葬。他绝不会让已经孤单了几千万年的雕仙继续孤独下去了。这是沈乾清,也是沈阿九给予沈雕仙,也是帝珏的不变承诺。
沈乾清拿出胸前晃荡的小布袋,依稀可以听见其中传出的玉石碰撞声。
明日,他要最后再试一次。他将亲自上阵,既报效祖国,又再唤帝仙!
******
帝珏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个无情的人。
——不,他根本就不是人。一块玉,又何谈有情无情?
当他恢复知觉,挣脱开似乎禁锢了他很久很久的枷锁时,他睁眼看到的,就是沈乾清满脸的血色。
沈乾清的血,和别人的血,它们的浓重的味道混合在一处,使得帝珏伸手,掩住了鼻子。
“阿九,你又做了什么傻事。”他站在沈乾清身体旁边,半弯着腰看着他。
那双已经了无生气的眼瞳,还直直的看着自己伸出的僵直的手中的小小布袋。白玉的碎片,已然消失不见。
帝珏维持着半弯着腰的姿势,一动不动。
渐渐的,起风了。阴沉的乌云遮住了原本硝烟弥漫而显出的铅灰色天空,紧接着,一颗颗雨点落了下来。
帝珏的腰背挡住了光线,在沈乾清的尸体上投下一个黑色的仙人状的影子。在那金冠玉带,飘然谪仙状的影子的笼罩下,沈乾清没有被任何外物扰动,兀自沉沉的睡着。
雨点一滴一滴落在帝珏的后背,迅速洇湿出大片大片的阴影。
帝珏不为所动,僵硬的身体不曾颤动一下。
他闭了闭眼。本想就此沉睡,一睡不起。可惜,人心难测。他从来都未想过,沈乾清那样任性的话语,原来是真心的。
这里摆满了一具具尸体,在磅礴雨水的冲刷下,血色一圈圈晕染开来,将大地和沙土,都染成了悲壮的红色。
在无尽的血色中,站立着一个清冷的身影。打在他身上的雨点,也似乎尤为密集——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遗世而独立。
一把伞,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的头顶上方,遮住了越下越大的雨。
帝珏直起身,修长的脖子一寸一寸的转动——血红的瞳孔,雪白的长发,衬着他冷硬的、从未改变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玉石脸面。
他张开旖旎的玉色的薄唇,声音是玉石碰撞般的金铁相击:“是你啊,盘古大帝。”
第二十八章
“不。你该称我为父亲才是。”
潘先生,姓潘,名古,原名盘古。
盘古面色轻柔。不管是面孔还是气质,他都如同一抹温和沁人的春风。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个可靠的、才华横溢的、值得信任的男人。
当然,这个“所有人”中,并不包括帝珏。
“……何故?”帝珏微微偏转过头,躲开盘古想要将他颊边一缕湿发捋到耳后的手指,漠然出声。
盘古忽然嘴角一弯,温温和和的笑了。
“我知道的,你时常记忆紊乱——没关系。我帮你想起来。”
帝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半边身子依然暴露在雨中。而盘古,更是整个后背的衣衫,都在淋漓的滴落着雨水。
“珏儿,你一定不记得了。我雕刻你身体的每一处时,有多么的用心。”
盘古眯起眼睛,思绪沉入自己古老的回忆当中。
——
这一方黑暗的空间内,只有他,和这一块泛着通透玉光的巨大玉石。
他首先凿开一大块,成为了他用来开天辟地的“盘古斧”。
接着,他就雕刻了一座玉雕石像,聊以充当另一个“人”,陪伴他接下来无尽寂寞孤独的时光。
随着最后一斧的落成,他后退几步,细细端详着他那尊独一无二的成品。
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风尘外物。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
他的容貌高华冷峻。修眉目闭,威严肃穆浑然天成,帝王之气缭绕周身。
电光火石之间,盘古心中一动。
“帝珏。你是帝珏。帝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