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昏黄烛光中的身形颀长的人影正是应长乐。
17、报复
应长乐的神情映在黯淡的烛光中,故做出一脸惊讶的样子:“你居然还没死。”
燕扶风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笃定的光芒:“你不会让我死的。”
应长乐持着烛台走了进来,停在他面前,承认:“我确实没打算让你死,只等清嘉做完他想做的事,我自会放你离开。”
他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地上,从里面取了饭菜出来摆在燕扶风面前,低声道:“燕庄主,我知道你是大侠,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并不认为你是错的,但是,我也不认为清嘉是错的。这些日子我日日徘徊各大酒楼听说书人说起三年前黑风门的往事,虽然有很多夸大之处,但不可否认的是,你们正道攻入黑风门之后做下的事并不比黑风门仁慈多少。我忽然在想,那个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一夜之间,他的家人和门人都被人杀死,偌大的家业付之一炬,而造成这些后果的罪魁祸首却是他最宝贝的心上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他将烛台放好,一手拿了碗,一手执着筷子,夹了一片竹笋递到燕扶风面前。
燕扶风并不张口,而是用凌厉的目光看着他,道:“灭黑风门,我不后悔,于公,我问心无愧。唯独清嘉,于私,是我亏欠了他。”
“好个问心无愧,我真是替他可惜。”应长乐见他不肯吃,放下了碗筷,盘腿坐在他面前,紧紧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燕庄主,你扪心自问,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燕扶风毫不回避他的目光,眼底却浮上了一层疑惑。
应长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定是在奇怪,明明我的父亲也是死在魔道手中的,却为何还要这样偏帮赵清嘉。我不是你们那样的人,对于正和邪分的并不是那么明确,我的父亲死在拜月教的教主手上,冤有头债有主,我自然不会迁怒到其他魔道中人身上,我若复仇,要杀的也不过是魔教教主一人。而你们……黑风门的老弱妇孺一个都没有放过。”
燕扶风的眼中的疑惑化作愧疚之色。此事,的确是他们理亏。黑风门灭门的那日他尚被困在地牢中,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也没有想到武林盟竟然连老弱妇孺也没放过。出来后他的确很愤怒,但是木已成舟,他再愤怒,黎靖初终究是他一心效忠的盟主,无辜之人的惨死终究也有他的一份责任,他可以自责,可以指责黎靖初残忍,却不能朝自己的同盟刀剑相向替那些无辜惨死的人讨回个公道。呵,说是无辜,但那些人终究是魔道的亲属,难保他们有一天不会堕入魔道。
想到这里,燕扶风忽然抬起了眸子,紧紧的盯着应长乐的眼睛,目光中多了几分嘲讽:“你当真以为你这样便是帮了清嘉吗”
应长乐一愣:“你什么意思”
“你可曾真正了解过他”燕扶风反问,目光中嘲讽之意越来越浓,“我对清嘉的感情没有你想的那么虚伪,我将他从武林盟中救出来使他免于千刀万剐之苦,却将他囚在聚贤庄内自然是有我的考虑。”
“你的考虑”应长乐狐疑。
“清嘉野心极大,复仇并非他唯一的目的,他想做的一直都是颠覆正道统一魔道。终有一日他会成为武林公敌,到那时,所有人都想杀他,即便他有绝世的武功,却敌不过算计的人心,你还能救得了他么”
应长乐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
燕扶风嘲讽的一笑:“你与他相识才多少日子,又怎么会了解他。他的这些心思藏得极深,就算是黑风门的门主也未必知道。”见应长乐不说话,燕扶风续道:“我不忍杀他,亦不忍废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借武林正道的名义困住他,不叫所有人发现他的那些心思。否则,以盟主的手段,若是知晓他一心想统一武林天下,只怕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应长乐承认自己的确被燕扶风说的有些松动了。他说得对,他与赵清嘉相识才不过一个月,又怎么会了解他。但他又不甘心,觉得赵清嘉不会有那样的心思。
燕扶风忽然转了个话题:“应公子一手易容技术当真是出神入化,想必清嘉已经见识过了吧。”
“不,我告诉他是我朋友制的。”
“清嘉那么聪明又怎么会猜不到,只怕他已经识破了双煞的身份。”
应长乐面色微微一白:“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双煞”
燕扶风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清嘉比我聪明,我能猜得出来,他自然也能猜得出来。应公子,你想不想知道在赵清嘉的计划中会将你这一颗棋子落在何处”
赵清嘉垂眸看着全身颤抖的罗毅,忽然觉得无比厌恶,冷冷一拂袖,罗毅的求饶声戛然而止,重重的朝地上栽了下去,只余颈边一缕细小的血痕淙淙冒着鲜血。
黎靖琪吓了一跳,面色苍白的抬眸看赵清嘉,似乎想拔腿就跑,偏偏又舍不下黎靖初。
红叶看得有趣,咯咯笑道:“小公子,再不走就没机会啦,我们可都是杀人狂魔,不会因为你长得俊就留情的。”
赵清嘉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令人烦躁,烦躁的令人想用鲜血来发泄。他隔空抓起一把剑,随手给几人喂了解药,冷声道:“打赢我就放你们走。”
那被喂了解药的几人都是江湖上有名的青年侠客,此番遭赵清嘉暗算,感到十分屈辱,听他这样说,各自取了一把剑握在手中,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互相对看一眼,毫不留情的合力朝赵清嘉攻了过来。
赵清嘉不慌不忙的抬剑迎战,在几人合围的攻势下竟然也游刃有余。红叶在一旁拍手叫好,朗声道:“师兄,听说你被燕扶风强灌了三年的化功散,没想到武功却是一点都没退步。”
话音刚落,一缕血痕自其中一人颈侧喷涌而出。
剩下的两人皆是面色一白。
已有三人毙命他手下,一二人见获胜无望,各自使了个虚招,拔腿就往大门处跑去。
赵清嘉眼中划过一抹嗜血之色,如影随形般绕到其中一人身边,横剑一抹,割断了那人的脖子,与此同时,另外一人已跑到大门边,红叶正欲去追,却有一柄长剑与她擦身而过,直接穿过那人的身体,将那人钉在了大门上。
众人见赵清嘉这般凶狠,原本还期待着下一个能被赵清嘉喂了解药,然后与他拼死一战,好歹有条活路,却没想到赵清嘉根本就是个活阎王,个个都被他吓得面无血色,低下头来躲避他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赵清嘉随便点了几人,那些人脸色无比灰败。
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的,赵清嘉持剑一脸煞气的站在凌乱的尸堆中,身上的素白衫子沾上了几点血迹。
他垂眸看着那些歪倒的尸体,心中忽然觉得无比的快意。
燕扶风,你看,他们临死前的表情是多么的恐怖,你不是他们的英雄么,快点来拯救他们啊。
我在等着。
等着你来杀我。
这次我终于亲手杀了人,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理由饶过我。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眸朝黎靖初望过去。原本正在闭眼调息的黎靖初似乎感知到了他强烈的目光,睁开眼来,满目怒意的与他对视。
赵清嘉呵的一声轻笑:“没用的,那是师父从前亲自配制的软筋散。”
红叶道:“早知道就不给他用了,可惜了师父的好东西,照我说,就该给他喂鹤顶红。”
“我们的人到齐了吗”赵清嘉忽然道。
“都在外面侯着呢。”红叶拿出一只竹哨在唇边吹响,不多时,围墙之上忽然多了一排黑影,踏着月色落到院中,在赵清嘉面前齐刷刷的跪下,高声道:“属下参见少门主。”
赵清嘉低头凝视他们,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好奇的看着这位和他们一样幸存的少门主,当中有熟悉的面孔,也有从未见过的面孔,赵清嘉又想起三年前那天,大火覆盖了黑风门,门主和长老们身受重伤,自知败局无法挽回,亲手将自己和黑风门一同焚毁,心中像是被谁用铁刷子刷过似的,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都起来吧。”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红叶,“时间不多了,杀人,剥皮。”
“明白,师兄。”红叶朗声道。
所有被俘的弟子听闻此言,纷纷露出绝望的神色来。唯独黎靖琪,一直一言不发的跪在一旁,藏在身后的手抓起了一把铁剑。
18、残忍
黎靖琪抓起铁剑,拼着玉石俱焚的气势朝赵清嘉冲了过去。其他人都忙着杀人取皮,没有防备黎靖琪会突然偷袭,想要阻止已经来之不及。
铁剑瞬间到了赵清嘉的背后,眼看着就要刺入后心,不料赵清嘉的身后竟似生了眼睛,在铁剑没入的前一刻,整个人宛如一只滑翔的大鸟,躲开了铁剑的攻击。
黎靖琪愣了一下,赵清嘉稳住身体,眼底浮起一层嗜血之色,低喝一声:“找死。”身形一变,忽然到了黎靖琪的身后,一手握住他手中的铁剑,卸了他的力道,将铁剑握在了自己的手中,挥剑朝黎靖琪的脖子抹去。
突变横生!
凭空忽然飞来一支羽箭,如流星般的钉入赵清嘉的手腕。手腕传来剧痛,赵清嘉被这股力道冲击的撞倒在地上。
他一手撑在地上,抬眸朝大门处望去。原本紧闭的大门不知何时被人用内力震开,门口的逆光中站着一道人影,那人手中握着一张弓,抬起悲悯的眸子与赵清嘉的目光对上。
赵清嘉的心脏像是被谁用锤子狠狠的敲了一下。
被羽箭钉入的手腕几乎痛到麻木,整条胳膊应该都废了。
赵清嘉面无表情的拔掉羽箭,随手点穴止住了血,紧紧握着伤处慢吞吞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忽然唇角一弯,有些遗憾的说道:“没想到你还是赶来了。”
跌跌撞撞跟在燕扶风身后的是应长乐,他一眼便瞧见了赵清嘉满身的血色和流血不止的手腕,面色白了白,很快又注意到了院子里其他的人,以及刚刚剥下来的人皮,原本苍白的面色更加惨白了几分,差点没当场呕吐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燕扶风那句落子何处的意思。
红叶忽然抬手,燕扶风快速的搭箭弯弓,一支羽箭快速的擦过她的手腕,带出一串血珠。红叶面色白了白,抬眸紧紧盯着燕扶风。对方是箭术高手,若一直盯着她,她根本没有机会取花粉引幽冥双蝶,只要对方愿意,甚至可以一箭射杀了她。
燕扶风下令道:“都拿下。”
随之而来的聚贤庄弟子纷纷冲入了院内,与黑风门的弟子交战起来。
燕扶风依旧站在原地,冷冷的与赵清嘉对视着。
赵清嘉左手凭空抓取了一把剑握在手中,眼神蓦地狠厉,举剑朝黎靖初掷去。
“大哥!”与此同时,惊惧的黎靖琪忽然抓起一把剑跌跌撞撞朝赵清嘉的后背挥过去。
“师兄小心!”红叶肝胆欲裂的声音撕破黎明前寂静的夜空。
赵清嘉只来得及微微偏头,脸庞与冰冷的剑锋擦身而过,忽然转头朝燕扶风望去。
救谁!极快的念头如闪电般自脑海中划过,燕扶风瞳孔蓦地收缩,搭箭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羽箭咻的一声划出悲鸣的声音,以势不可挡的气势撞上赵清嘉掷出的剑。与此同时,赵清嘉被扑过来的红叶狠狠的推了一下,滚到了尘土在,背后忽然一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疼痛,粘稠的液体几乎覆满了整个后背。
剧痛几乎让他昏眩,他费力的睁开眼睛,对上燕扶风投来的目光,忽然悲凉的笑了。
他记得那时他在地牢中问燕扶风:“若有一天一定要你在我和武林正道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燕扶风笃定的说:“清嘉,不会有那一天的。”
燕扶风不知道,他不肯回答他的问题,他便在心中猜测着他的答案。他总隐隐觉得,他还是可以期待一下他的答案,他并一定会输。
他想,这次,他终于得到了燕扶风的答案。
只可惜输的彻底。
天地间都好像寂静了下来,唯独一片枯黄的残叶打着旋儿飘落在他的眼前。他伸出手去想抓住这片黄叶,却终究徒劳的垂下了手,却在半途中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
赵清嘉抬起眼眸看这个将他拥入怀中的男人,忽然觉得很不甘。
很不甘。
不甘他的答案。
眼前渐渐被浓黑的夜色占据,赵清嘉知道天并没有黑,只是他的世界陷入了黑暗中。
他无力的合上双眼,叹了一口气,放任自己的意识陷入这黑暗之中。
赵清嘉独自在黑暗中行走了很久。
很冷。
明明没有雪,他却觉得自己被一场大雪淹没了,连带着心底都这被寒凉覆盖,终年的冷彻心扉。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想寻找一个温暖的角落,却不小心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剧痛让他的神志恢复了几分。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他的额头,他茫茫然的睁开眼睛,跌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的面庞。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庞,他本能的唤出了一声:“燕大哥。”
搁在他额头上的手微微的颤了一下。
燕扶风的唇畔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轻声唤道:“清嘉。”
赵清嘉浑身一震,原本迷茫的眼睛倏地变得清明,眼底温和的光芒随着这清明的神色彻底变得冷冽。
燕扶风收回自己的手,静静的敛起了眸光。
若是可以,他真的希望赵清嘉可以就此失忆,忘了他的那些野心,也忘了那些伤害。
赵清嘉显然不这么想,他很庆幸自己这么快清醒过来,若不是方才脑袋还有些糊涂,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又怎么会亲热的唤他一声燕大哥。
他心中的那个燕大哥已经死了,同黑风门一起消失在那场孽火中。
轻轻哼了一声,他转眼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虽然周围都用厚厚的毡子遮住了天光,不过他在这里住了半年之久,到底还是一眼将这里认出来。
他竟然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曾经囚禁了他半载的聚贤庄地下监牢。
油灯的火焰微微的跳动着,将燕扶风的身影映在墙上,也微微晃动着。
因为身处这个地底世界,赵清嘉一时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他又昏迷了几日。
后背受了伤,他只能裹着被子侧躺在床上,眼珠子不安的转动着。
他杀了那么多人,燕扶风却只将他关在了这里,他不知道燕扶风在打什么主意。就算他这次想保全自己,那些江湖人也不会轻易同意的。
毕竟死了太多的人,那天的场面用尸山血海来形容并不过分。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燕扶风忽然开口,打破了这所监牢的寂静。
“红叶和黑风门的门徒呢”赵清嘉想了想,开口问道。
“红叶负伤逃跑了,至于你的那些门徒……”燕扶风眼底的光芒忽然冷了下来,“皆就地伏诛,无一可免。”
赵清嘉一怔,眼底划过痛苦之色,暗中握紧了拳头,却哽咽着嗓子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悔么”燕扶风没有放过他眼底的那抹痛苦之色,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
“悔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我赵清嘉做事从不言悔,哪怕……山河崩塌,四海枯竭。”
“你还真是冥顽不灵。”燕扶风轻叹,忽然站起身,背对着他说道:“清嘉,你这次真是闯了很大的祸,你乖乖的,别再给我找麻烦。”
赵清嘉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角,却没有出声。
燕扶风站了一会儿,开门朝外走去,留下一句话:“药就搁在床头,你记得按时服用。”
屋外想起铁链上锁的声音,赵清嘉静静的看着紧闭的门扉,忽然无力的闭上眼睛,不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