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久仙见此人非比寻常,正要戒备,却只见那人微一弯腰,用低沉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冲着宋岌叫了一声:“岌少爷。”
宋岌眉头一皱:“芥子?”
苏久仙见这情形,不由奇怪道:“他是谁?”
宋岌怔了一下,回头看一眼苏久仙,神情间闪过一丝犹疑,转而又略带责备地看了一眼芥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道:“不是谁,是我爸在军队的部下。”
苏久仙怀疑地看向芥子,芥子却是不动声色,点头道:“是,是宋将军派我来找少爷的。”
苏久仙暗暗沉吟,心说这人虽说一看便是有功夫的,却一点不像一个军人。何况,他既然只是宋将军的部下,又怎么会像家臣一般,叫宋岌作“少爷”?
不等他想清楚,宋岌却在一边问芥子道:“你来这里找我,是有急事?”
芥子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宋岌:“这是宋将军给您的信。”
宋岌接过来,瞟了一眼,便赶紧收起来,又对芥子道:“信我收下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宋将军只说,让少爷万事小心,还说,少爷只管做自己的事,若有什么后顾之忧,他会帮您……”
“我知道了,”芥子话没说完,宋岌便打断他,淡淡道:“你走吧。”
芥子停下来,深深看一眼宋岌,又看看苏久仙,点头道:“少爷保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再次隐没到黑暗之中。
苏久仙站在旁边,看宋岌低着头若有所思,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悲哀——到了这时候,宋岌还是对自己有所隐瞒,而且看宋岌的样子,似乎也完全没有打算把他的秘密都告诉自己。
宋岌沉吟一会,突然想起苏久仙,抬起头来,见苏久仙正看着自己,便笑道:“我爸这人就是这样,总不放心我。”
苏久仙浅浅一笑:“天下父母都是这样的。”说完也不等宋岌,径自上前去开了门,便一径往书房走去。
宋岌看不出苏久仙的情绪,但总觉得他哪里有些不对劲,想了一想,还是跑上去,跟着他进了书房。
此时夜色深沉,书房中的灯光略有些暗。宋岌走进内室,见苏久仙正定定地站在那三张古琴面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宋岌走上前道:“你在想那铁盒?”
苏久仙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又回复到最初的淡漠,让宋岌心中一凉。
苏久仙轻抚上南荒的琴弦,缓缓道:“我想,如果我弹一遍我爸当年弹的曲子,说不定就能想起什么。”
宋岌按下心中忽然升起的一点慌乱,勉强笑道:“正是呢,我还没听你弹过琴。”
苏久仙点头,将三张古琴一一取下来,又先将冰炭放到琴桌上,他自己也在琴凳上坐了。
宋岌坐在一边,看苏久仙先是从一弦到七弦依次拨了一遍,便用右手手指轻轻拧转下面的琴轸。
宋岌笑道:“你这是干嘛呢?”
苏久仙一边转动琴轸,一边轻轻拨动琴弦,一边道:“《胡笳十八拍》为无射调,紧五弦,慢一弦。”
他说完这句话,正要弹琴,却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重复了一遍:“紧五弦,慢一弦。”
宋岌奇道:“怎么了?”
苏久仙抬头看着他,迟疑道:“宋岌,说不定,我爸真把铁盒藏在了琴身里。”
说完站起身来,走到另外两床古琴前。他仔细看了看这两张琴,也像方才那样,从一弦到七弦依次拨了一遍,又侧着耳朵听了一听。
听完两张琴的弦音,苏久仙便将左手轻轻按在“蜉蝣”琴弦上的不同位置,右手则变换着弹拨琴弦。
他一边弹一边听,不时转动琴轸。过了一会儿,又细细听了一遍“蜉蝣”的弦音,却是兀自摇了摇头。
宋岌在一边看得不知所云,忍不住小心问道:“仙儿,你这到底在做什么呢?”
苏久仙也不抬头,只是皱眉道:“也许是我想错了。”
“什么想错了?”
苏久仙摇摇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完也不再搭理宋岌,又将“南荒”拿到自己身前,重复起了刚才的动作。
他调好一弦,又用手指轻轻捏住五弦的琴轸,小心翼翼地转动。
宋岌正心里奇怪,忽然听到琴身上传来“嗒”的一声,苏久仙的表情蓦地一顿,停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转动琴轸。
过了片刻,刚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南荒”的琴头处,古琴的“凤舌”竟然慢慢地伸了出来!
苏久仙诧异地看着手边凸出的凤舌,伸出手指一探,缓缓扯出一张小小的羊皮纸来。
宋岌见他从古琴里取出一张纸,赶忙凑上去一看,惊讶道:“这正是藏宝的地图,你爸把它从铁盒里取了出来,藏到了这个古琴里!”
苏久仙听他这样说,才恍然大悟道:“要将铁盒藏进古琴,太容易被人发现,但是要藏一张地图,就太容易掩人耳目了。”
宋岌拿着那张地图,笑看着苏久仙,兴奋道:“仙儿,有了这张地图,咱们只要再找到另一把钥匙,就能见到东丹王真正的宝藏了!”
苏久仙却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只是站起身来,看着宋岌道:“你的东西,我都还给你了。”见宋岌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又浅笑道:“宋岌,我总算是不欠你的了。”
说完将几张古琴重新挂起来,便一径出了内室,自己回房去了。
宋岌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头脑一片混乱,呆楞楞地在原地站着,不知所措。过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咬咬牙,还是跑出去,跟着苏久仙进了房间。
一进房门,见苏久仙正在房中的书桌前站着,拿一支毛笔,在宣纸上随意写着什么。
看见宋岌进来,苏久仙把笔往笔架上一搁,眉心微蹙:“你的房间在对面。”
宋岌却不说话,也不挪动步子,苏久仙干脆也不说话,就一双淡漠的眼睛冷冷清清地看着他。
过了良久,宋岌觉得自己都快被他看崩溃了,才求饶一般道:“仙儿,你别这样。”
苏久仙却是微一挑眉:“我别怎样?”
宋岌急道:“你说怎样?突然对我这么生人勿近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久仙想了一想,道:“好,我问你,芥子到底是谁?”
宋岌愣了一下,转开看着苏久仙的眼神,过了半天,才叹一口气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芥子他是我爸的部下。”
苏久仙点点头,宋岌又无奈道:“仙儿……”
“我知道了。”苏久仙打断他,又拿起笔来,冷冷道:“你放心,我不过是有点累,明天就好了。”说完又在纸上随手写下一个“岌”字,补充道:“你走吧。”
宋岌有些愧疚地看了一眼苏久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点点头,嘱咐一句:“你早点休息。”
回到自己房中,宋岌满腹心事地坐下,心情乱糟糟的,坏到了极点。坐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芥子送来的信,赶紧从怀里掏出来展开。
才读了几行,宋岌的表情却是越来越沉重,读完最后几个字,更是蹙眉沉默了半天。
宋岌低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拿出打火机来,小心地将信纸点燃。在信纸化为灰烬之前,他又瞥了一眼左下角的落款,那是自己从小到大无比熟悉的六个字——契丹萧氏敬呈。
27、海上传说
第二天公鸡打鸣的时候,风快哉和岫儿还没回来。宋岌起床收拾了,便往苏久仙的房间去。
走到门口,门开着,上上下下一看,苏久仙却不在里面。
宋岌又仔细看了一圈,苏久仙的东西都不在了。他倒抽一口凉气,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着慌,急忙跑到院子里,呼天抢地地大喊了一声“仙儿!”
“你干嘛呢?”苏久仙听端着一碗粥,静静地瞅着宋岌。
宋岌见苏久仙突然出现,心里一热,转而却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看你房间空着,东西也不在了,还以为……”他不好说以为苏久仙不要自己了,只好傻笑了一下:“以为你真的成仙去了呢。”
苏久仙浅浅笑了一下:“我的东西都在柜子里。”又把粥递到宋岌面前:“我煮了粥,你吃点,待会儿咱们就得出发了。”
宋岌看着眼前苏久仙亲手熬的粥,感动得脑子都有些糊涂了,他颤巍巍地接过来,不可思议道:“仙儿,你也会做饭?”
苏久仙想了一想,认真道:“这是我第一次煮东西,可能不好吃。”
宋岌诧异道:“你自己都还没吃?”
苏久仙点头:“嗯,先给你试试。”
宋岌一愣,心说苏久仙这意思,是看重自己呢,还是单纯拿自己做个试验?
转念一想,管他的呢,仙儿好歹不生自己的气了,便浮夸地舀了一大勺,笑眯眯地塞进了嘴里。
苏久仙在旁边问:“怎么样?”
宋岌只觉舌头一麻,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瞬间弥漫在舌头和喉咙口。
他生生忍住想要把粥吐出来的冲动,费劲地一点点咽了,愁眉苦脸道:“仙儿,我不是说这个不好吃,但是吧,怎么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苏久仙看了看他的表情,淡定点头:“这么说,我确实把洗衣粉当成盐了。”说着从一脸呆滞的宋岌手中接过碗来,若有所思地进厨房去了。
宋岌目送着苏久仙的背影,一边灌了一大口水,一边无比沉痛地想:看来,以后做饭的事只能自己来了,仙儿这厨艺,只怕是指望不上的。
粥是不能吃了,宋岌走进厨房,看到苏久仙正把粥倒掉,便上前道:“仙儿,我来吧。”又见一旁放着鸡蛋,便问:“给你煮个鸡蛋面行不?”
苏久仙怀疑地看他一眼:“你会做饭?”
宋岌笑道:“别的不会,煮面还是会的,你去休息一下,等着吃饭吧。”
苏久仙点点头,也不跟他客气,擦了擦手,便气定神闲地出去了。
不到二十分钟,宋岌便把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端到了苏久仙房里。苏久仙尝了一口,不说话,继续埋头吃面。
宋岌谄媚道:“仙儿,好不好吃?”
苏久仙想了一下道:“还挺不错。”
宋岌得到肯定,乐呵呵地笑了一下,也开开心心地吃面条。
早饭过后,苏久仙见风快哉还是没回来,便给他留了一个小纸条,镇在书房的桌子上。又回来拿了行李,对宋岌道:“走吧,不等师父了。”
此时的天色刚刚有一丝放亮,宋岌和苏久仙拿好东西,出去打个车,开始在晨光中的杭州穿行。
宋岌开一点窗,又转头看一眼身边的苏久仙,好看的睫毛,平静而优美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这张脸,这双眼睛,对于自己来说,竟然都已经熟悉到仿佛自己的一部分。
他蓦地回想起自己这二十来年的际遇,不平凡的身份,起伏的命运——他早已经习惯了动荡,习惯随时面对突如其来的任何威胁。
直到苏久仙出现在他的身边,这个原本被他视为敌人,或者利用对象的人,竟然一点都不比他弱小,甚至还经历过与他相似的苦难。而与他不同的是,苏久仙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像一种深远的力量,总是让他觉得安心。
宋岌想到这些,回过头来瞥一眼车窗外浮动的阳光,不由得轻轻翘起了嘴角。
从杭州到舟山,要耗费大半天的时间,两人到普陀山机场时,已经又是黄昏时分。
到了住处安顿好,吃了晚饭,宋岌便问苏久仙:“先去找找当事人?”
苏久仙从包里拿出一张单子来:“这是目击者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们按这个去找。”
宋岌点点头,两人便给名单上的人挨个打了电话,其中有两个说自己在家,可以接受他们的采访。
宋岌和苏久仙问清了他们的地址,便拿上行头,准备先去一个名叫王海的人家里——这人是从小在东海边长大的,捕鱼为生,海上仙山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是目击者。
两人按着地址,一路走到一个海边的渔村中,七拐八拐,找到了王海家。
这是一个小而干净的农家小院儿,外面挂着些干鱼,院子里弥漫着海的气息。
“你们是宋记者和苏记者吧?”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实男子走了出来,热情笑道。
宋岌上前道:“你好,我是宋岌。”又指一指苏久仙:“他是苏久仙,我们是《知之》杂志社的记者。”
那人赶忙道:“知道知道,你们好。”又把他们往屋里让:“里面坐,来喝点水。”
两人跟着他进去,在板凳上坐下,苏久仙便问道:“王先生,你能把‘仙山’的事情,具体跟我们说一遍吗?”
“好的,”王海眯着眼睛想了一想,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最早应该是三个多月前,十月份,那天夜里快十二点了,我看天气不错,就驾着船出了海。”
“什么船?”宋岌问道。
“就是一个小型的机动渔船,”王海指一指外面的海滩:“我就是从那儿出海的。出去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收获不错,就想先回来。
“刚刚调转船头,就感觉到海面有些晃,我最开始以为是风浪,但是感觉了一下,又没有风,抬头一看呢,大月亮好着咧。
“我见那海面荡得奇怪,怕出什么事,便赶紧往回赶。走了一段,那种震荡减轻了,但是我又隐隐约约听到些杂音,若隐若现的,不像是海浪的声音,奇怪得很。”
苏久仙问:“这样的情形出现了多久?”
王海道:“两个月吧,好多人都看到了,最开始也有些担心,但是政府的人来看过,说没什么,后来也确实没出过事,大家也就没当回事。过了两个月,那种震荡就消失了,声音也没有了。”
他顿了一顿,看着宋岌和苏久仙:“就是那个时候,仙山出现了。”
宋岌问:“什么仙山?”
王海摇一摇头:“大家都说是仙山,远远看去仙气缭绕的,但是看不清,也去不了。”他说完停了一会儿,又问:“你们知道这海上的传说吗?”
宋岌和苏久仙一怔:“海上传说?”
王海点头:“对啊,传说古时候,那片海域曾经沉过好几艘大船,后来有位神仙怜悯出海人不易,便离开天庭,来到这里镇守风暴,这海上就没再出过大事。”
他看着远处茫茫的大海,有些神往地说:“仙山出现之后,大家都在传,那是神仙住的地方咧。”
宋岌和苏久仙听了王海的叙述,虽说不相信什么传说,但是心里对仙山的事也大致有了一个了解,便跟王海告辞,又去了另外一个渔民家。
问下来,说法都差不多。
两人见似乎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便从渔村出来,回到了宾馆。
坐下来,整理了一下采访内容,两人就商量着今天早点休息,明天再联系相关的管理者了解情况。
商量好了,苏久仙先去洗了澡,穿着短袖短裤往床上一躺,又开始乱七八糟地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情。
宋岌也洗完澡出来,刚往床上一坐,却马上弹起来,叫道:“哎呀,这床上怎么有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