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的目光落在楚逆的腰间,一个淡蓝色的酒葫芦正悬挂在那里,葫芦上还印着一个太极的标志,倒是十分符合楚逆的身份。楚逆的腰部挂件好像一直是那只酒葫芦,想来也没什么地方能再悬挂流苏了。
看来想要送礼也是一门艺术。苏妄言用手抵了抵额头,只觉得送什么都不合适,毕竟以楚逆的清冷孤傲,能入得他眼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只是手指微微触及额间的碎发,苏妄言就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又移到楚逆的发间。秦风发冠虽然前端高高立起又如鹤顶红,但其实也只是将长发束在了身后,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修饰,而苏妄言则寻思着若是在发髻上插一根簪子,说不定会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思及那日指尖触摸到的柔顺长发,苏妄言觉得发簪确实是一个十分不错且具有实用性的礼物。只是想寻到样式合适的发簪也并不容易,苏妄言将这家店铺里的各种小玩意都看了一遍,目光最终锁定在一个木簪上。
那个木簪的材质虽不是顶级的木材,却也不是粗制滥造,比较吸引苏妄言的,是木簪的样式被打造成一把长剑的形状,剑柄处装饰着木雕而成的几朵梅花,看上去清冷孤艳,十分适合楚逆。
苏妄言伸手将木簪拿起,随即转头望向楚逆,道:“这个簪子样式颇有些标新立异,我看倒是十分适合你,我不日就要离开白云城,叨唠了这么久也没送什么东西给你,不如你就收下这个簪子?”
楚逆本就不愿意拒绝苏妄言,而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木簪上片刻,倒是确实有些欢喜,便点了点头。
苏妄言闻言弯了弯唇角,对着楚逆露出一个温暖明媚的笑容,随即靠近了几步,伸手直接将木簪换换插入楚逆的发髻当中。
随后他后退几步打量了楚逆片刻,脸上笑意更甚:“嗯,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这个簪子倒是十分适合你。”
楚逆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也笑道:“你满意就好。”
“这话听来又有些奇怪了。”苏妄言道,“明明是我送你的礼物,本该问你满不满意才是,怎么变成我满意就好了。”
“你满意了,我便满意了。”
楚逆话一出口,两人不由默契地想起了苏妄言刚来白云城那日,教楚逆泡茶时也说过同样的话,不由对视一眼,竟是一齐笑了出来。
片刻后楚逆又忆起当时苏妄言右手覆在他手上的手把手教他泡茶的情形,微微垂下了眼眸,心头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泛了上来,于是道:“你既然送了我这般奇特的礼物,我倒也要回一份才是。”
苏妄言正想拒绝,却见楚逆已经直接拿起柜台上另外一个木簪,伸手横在他面前道:“这个簪子,便当是我回你的礼物吧。”
这个木簪和方才楚逆所送的木簪材质和雕刻手法都极为相似,显然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只是样式却并不是长剑,簪头出雕刻的却是同样的梅花,看上去和楚逆头上那个簪子倒像是一对。
苏妄言心底苦笑了一声,虽然明白楚逆并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却仍然生不出拒绝的念头,只是道:“我苍颜白发,常年只是用发绳扎成了马尾了事,你送我簪子我也用不上,岂不是浪费了。”
楚逆思索片刻,突然伸手绕过苏妄言的双肩,将苏妄言头上的发绳取下,一时之间没了束缚的银白头发铺散在肩膀上,两边的长发柔顺得贴着苏妄言的脸颊,衬得他的面容愈发得精致白皙。
楚逆心头微微一动,又伸手把玩了苏妄言的发尾片刻,才抬头对上苏妄言疑惑的目光。
“这有何难,我帮你重新盘发便是了。”
苏妄言的白发并不像楚逆那样长至腰部,全部放下来也不过刚刚没过了肩膀,在楚逆眼中,便是就这么披散着,也是一种极为美丽而具有诱惑的样子,但是到底披头散发多有不便,楚逆想了片刻,便伸手将白发微微绕在了发顶,额头两侧各留一缕发丝,随即将簪子插在发顶处,将白发固定在那里,而剩余的发尾则自然地垂在了背后。
从柜台上顺手拿了一个铜镜放在苏妄言面前,楚逆问道:“这样如何?这个发髻也十分干净整洁,盘起来也不难,看上去也比之前美了许多。”
习惯了玻璃镜子的苏妄言其实并不很能习惯使用铜镜,但他也只是看着铜镜中模糊的人头笑了笑,道:“你都这么说了,我哪有说不好的余地。”
话虽如此,但他眉眼间的喜悦却也让楚逆明白他并没有什么觉得不好的地方。
于是楚逆的眉眼之间也染上了几分笑意。
第三十八章:有一点温柔难舍
人生相逢,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在苏妄言带着西门吹雪告辞前,楚逆用苏妄言教他的泡茶手法又泡了一壶茶,只是右手提着茶壶沿茶杯顺时针转了一圈,以示送客之意。
“若得闲暇,我说不定也会带着叶孤城前来万梅山庄拜访故友。”
苏妄言弯了弯唇角,道:“届时万梅山庄必将热情以待。”
楚逆点了点头,一路将两人送到了岸边,而直到苏妄言所坐的船消失在了视线范围里,楚逆才垂下双眸,敛去眼底的所有神色。
其实能让苏妄言留下来的方法也并不是没有,只是楚逆却不愿意用其他不入流的手段去改变苏妄言的意愿。他们是朋友,是至交,那么他就应该尊重对方的决定,哪怕心底极度不愿苏妄言离开,他也不会因此而做任何让两人的友情有所损伤的事情。
江湖风浪起起伏伏,一代又一代的英雄淹没在风浪之中,又有新一代的高手扬名天下。
苏妄言之名在中原江湖很快也越来越响亮,相较之下,白云城代城主楚逆却反而低调了起来,似是特意不与苏妄言争锋,在白云城过着深居简出教教徒弟的悠闲生涯。
而叶孤城醉心剑道,先有西门吹雪这个剑术相当的同好,后有楚逆和苏妄言惊心动魄的那场切磋,他的剑道也日益精湛,终于在三年之后,剑术大成。
这一年,叶孤城十四岁。
在这三年里,白云城也不是风平浪静的。其中最为轰轰烈烈的,便是不知何时,白云城里产生的让楚逆年龄不小,应该早日结婚生子的提议。这个提议初一产生,留在白云城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也隐隐将白云城的内部势力分成了两派。
一种便是提出这个建议的,忠于楚逆这个代城主的派系,另一派,则以叶凛旧臣为主,忠于叶氏血脉,因怕楚逆娶妻生子后有了自己的骨肉,而不愿意将白云城交给叶孤城,所以对这个提议极力反对。
楚逆知晓人在高位身不由己的道理,有些事便是自己不想做,手下势力也会逼着你做,他对白云城真的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这次双方势力的对抗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楚逆属下对楚逆的一种试探和逼迫。
在楚逆烦不胜烦的时候,他直接将事务扔给了那群吵了几个月的人,自己带着叶孤城悠闲地窝在城主府里。
叶孤城此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个少年,他此时剑术已经大成,原本尚带着稚嫩的脸已经褪去了那几分稚气,而深切地刻上了凛冽的剑意,有如刚出鞘的利剑,披荆斩棘无所畏惧。
叶孤城推门而入时,灯下那个身着蓝白色道袍的人正拿着布巾,缓慢但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微暗的光线映照在他精美的脸上,也将他眉眼间的戾气和杀意暴露无疑。许是刚沐浴过的原因,他的长发并没有用发冠牢牢地竖起来,而只是简单地用一根木簪固定住,看上去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披散下来,但神奇的是木簪始终未曾如想象般掉下来。
在看到这样的场景时,叶孤城并没有什么意外,楚逆视剑如命,对剑的爱护和保养都十分认真,哪怕仅仅只是被他人触碰了几下,楚逆也会用布巾细细擦拭几遍。
但是等叶孤城靠近了,才发现楚逆擦拭的那把剑并不是他背上那把千叶长生剑,而是一把叶孤城从未见过的带着乌黑剑鞘,剑身上也没有任何花纹的长剑。
虽然这把剑不像千叶长生剑那样,让人一看便觉得是神兵利器,但是仔细看去,仍能看出那并非普通的剑可以比拟的。
“你来了。”楚逆将长剑再往外拔出几寸,剑身在烛火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剑光,悠悠地闪过楚逆的眉眼间。随后楚逆猛然将长剑往剑鞘内一插,转手丢向了叶孤城的方向。
叶孤城伸手接过乌鞘长剑,在楚逆面前站定,道:“师父。”
“你剑术既已大成,这把乌鞘长剑世间难寻,由海外精铁铸成,便当是我赠你的贺礼。”
叶孤城将乌鞘长剑横在身前,伸手抚过乌黑的剑鞘,仿佛能感受到长剑内压抑着的巨大力量和默契。
“多谢师父。”叶孤城握紧了剑柄,眼底的赞叹神色一览无余。
“你喜欢便好。”楚逆见叶孤城如此神色,便知晓这把乌鞘长剑颇和他的心意,倒也松了口气,“这把剑虽然看上去不太起眼,但蕴藏着深厚的剑意,若非我已经有千叶长生剑,这把剑在我手中也是使得的,今日将它赠与你,便是期盼你有朝一日能真正寻到自己的剑道。”
叶孤城闻言微微朝着楚逆的方向弯了弯身子,道:“叶孤城定当不负师父厚望。”
此时叶孤城也长高了不少,就这么站着,也比坐在椅子上的楚逆高了些许,楚逆难得地笑了笑,侧身拍了拍叶孤城的肩膀,道:“你拜入我门下多久了?”
“四年。”
“你七岁学剑,十岁拜入我门下,十四岁剑术打成,如此天赋,倒也不曾辜负我门下之名。”楚逆垂下双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道,“五年前,叶老城主将白云城和你一齐托付给我,这五年来,你无论是剑术还是对白云城事务的处理,都不曾叫我失望过。”
楚逆顿了顿,接着道:“你现在也成长到可以接任白云城的地步了,我也可以放下心来。”
叶孤城听出了楚逆的弦外之音,皱眉道:“师父可是在为那些人的提议烦恼,那些话语不过是无稽之谈。”
“世上总是庸俗之人占多数。”楚逆冷然哼了一声,道,“我无意于白云城,他人却不这么认为,自作主张的人太多,便是叶凛旧臣,又何曾对你言听计从过。你既然已经成长至此,我确实也不想再费什么心神了,不过在将白云城交与你之前,你需先做到一件事。”
楚逆言语之间颇有些不屑与他人计较的意思,想来这几日也是被打扰得烦了,倒有趁此机会干脆利落地将白云城丢给叶孤城的样子。
叶孤城心下苦笑了一声,却也觉得楚逆那句“世上总是庸俗之人占多数”也确实说得没错,权势总是令人心动,不说叶凛旧臣,便是楚逆一手培养出来的那些人,也不信楚逆对白云城丝毫没有什么想法,楚逆解释再多,在他人眼里都只是装模作样。
是以楚逆连解释也懒得说,直接用行动将白云城这个在他看来是“包袱”的东西甩给了叶孤城。
深吸了一口气,叶孤城问道:“师父要我做的,是什么事?”
“你已剑术大成,世间用剑者能胜过你者屈指可数,但你剑心不稳,所经的历练也少,我要你做的,是去打败一个人,若你的剑胜过了他的剑,那么我便将白云城交回于你手中。”
“谁?”叶孤城心底隐隐已经生出了几分预感。
“万梅山庄,西门吹雪。”
果然是他。
叶孤城握着乌鞘长剑的手一顿,沉默了片刻后应道:“……是。”
楚逆道:“西门吹雪是妄言门下高徒,剑术亦不在你之下,数月前妄言传信前来,说是西门吹雪剑术也已大成。你和他之间倒是颇有些缘分,既如此,三日后你与我一同前去万梅山庄,若你能胜过西门吹雪,我便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说完这一段话,楚逆伸手拂过发髻,轻轻将发间的木簪拔下,瞬间如瀑的长发失去了束缚,有如落雨般散落了下来,楚逆执剑轻轻抚过长剑形状的木簪,又道:“我与故友妄言,也是多年未见,不知这些年来他过得可好。”
转头想起苏妄言这几年来在江湖上名声日盛,显然是过得风生水起,倒也轻轻一笑,抬手间一道气劲从指尖射出,瞬间将屋内的灯烛尽数熄灭。
“我乏了。”
叶孤城应声退出了屋外。
万梅山庄外的山坡上盛开着漫山遍野的鲜花。楚逆从来不在意花草,一眼望去也不过是觉得这些红色的、黄色的鲜花看上去颇为赏心悦目,似乎连他这一路过来的风尘也被这些鲜花给拂尽了。
楚逆带着叶孤城来万梅山庄时,并没有知会苏妄言他究竟是哪一天到达,但当楚逆遥遥走到万梅山庄门口是,便见门前远远地有一个人玉身长立,一身蓝白色的道袍在漫山遍野的各色鲜花中显得十分耀眼。
满山的姹紫嫣红,在楚逆眼中却都不及道路尽头站着的那个人来得漂亮瞩目。
走得近了,便能看见苏妄言也正微笑着望着楚逆的方向。
苏妄言的样貌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俊秀,一身蓝白色道袍也似干净得不曾沾染过丝毫的血腥,唯一和当年不同的,便是苏妄言的满头白发已经不是只用发绳扎成了马尾,而是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束起,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发髻和当年楚逆随手帮他盘起的发型一模一样。
楚逆走至苏妄言面前,两人遥遥相对,对视的双眼中竟然同时闪过几分暖意。
“你怎知我今日回来,还是……”楚逆弯了弯唇角,道,“还是你这几日一直在这里等我?”
“这很重要吗?”苏妄言眼中闪过片刻的光芒,反问道:“那你觉得,是你我之间默契非常,还是我日日在门口等你的到来?”
楚逆思忖了片刻,答道:“你说的没错,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的时候,你正在这里等我。”
话说完,两人对视了一眼,楚逆往前走了几步,和苏妄言并肩走进了万梅山庄。
第三十九章:用此身,换你半世的安乐
楚逆和叶孤城来得并不太巧。西门吹雪剑术大成之后,便告辞了苏妄言,前往江湖挑战众多高手,以寻求证剑之路。苏妄言虽已经寄信过去,但等他回万梅山庄估计还要些许时日。
叶孤城倒也不急,只是恭敬地将战帖送到了苏妄言手中。
苏妄言拿着战帖,眼底颇有几分唏嘘的神色,不过转而想起了楚逆当年的那番话,倒也放下心来。
只是这件事放下了,另一件事却又泛上了心头。他与楚逆一别多年,本以为那些异样的心思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渐消散,谁知思念便如附骨之蠕般潜藏在心底,时日越久,便越如埋在地下发了酵的美酒般,甘醇酸辣的滋味直入心头。
也许是闲得太久了,才总会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为此苏妄言特意在江湖滞留了很久,直到原本不过小有名气的“苏妄言”之名传遍了整个江湖,他在想起楚逆这么名字的时候,心底才不再有丝毫的涟漪波动。
并非遗忘,而是习惯。
习惯了每看到长剑时想起的是楚逆手握长剑的凌厉,习惯了每一次挥剑时想起的是楚逆一剑破空的凛冽,也习惯了每一次战胜他人时,想起的是楚逆长剑停留在他双眸前的,睥睨天下的眼神和剑意。
于是渐渐地就可以平静对待了,如同美酒入口,品尝到的不再是呛口的辛辣,而是回味无穷的甘甜和美味。
哪怕重逢之时,也能心静如水,平平静静地当他们的生死至交,此生便已足矣。
楚逆敏锐地察觉到了苏妄言对他的疏离。其实苏妄言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言语间、行为间也和曾经一样温柔中带着几分强势,楚逆却莫名地觉得对方有什么地方变了,仿佛隐隐约约之间有流水从他心间流过,冲走了心头的那几分迷离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