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我恨他
自从那天从美术馆回来,张赫就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告诉重岩他见过《骊山烟雨图》的真迹。这幅画如今已落到了李家人的手中,如果李承运跟重岩提起这件事,那自己的身份立刻就会被揭穿,进而他出现在京城的用意也会被怀疑。
张赫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对这个错误进行补救。
事实上他也清楚这根本就是无法补救的。他根本没有办法接近李承运,不可能知道李承运有没有跟重岩说起过这批古玩,尤其是《骊山烟雨图》。如果他已经说过了呢?如果重岩已经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呢?
张赫决定先找重岩探探虚实,如果重岩不知道那正好,如果他已经知道了……或许可以打听出《骊山烟雨图》真迹藏在哪里。
张赫把致幻剂放进酒里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犹豫的。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李承运已经明确地拒绝了他的艺术品经纪人提出的购买《骊山烟雨图》的要求,程瑜不肯见他,李延麟人在法国,李延麒和李彦清每天出入李宅都有保镖跟随。最让他气愤的是李延麒竟然会主动提出接李彦清回李家,而重岩竟然会跟李延麒一起吃饭。李家的几个兄弟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走到一起去了!
他煞费苦心地安排了那么久,结果李承运的日子还是逍遥的不得了,他的儿子们也一样逍遥着,而且还团结起来了!
这让他怎么忍得下去?!
张赫之前是准备把这些药用在李彦清身上的,在他看来李彦清住在李宅,跟李承运又非常亲近,知道的事情一定比重岩知道的要多。但他没想到的是,想要见李彦清一面居然变成了一件无法实现的事情,就连张明妍那个蠢女人都没有办法把他接出来。这种情况明显是不正常的,但张明妍居然还喜气洋洋的在那儿得意李彦清受到了李家的重视。
张赫为了《骊山烟雨图》已经耗去了太多时间和精力,但当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他的耐心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够用了。他是从小看着那幅画长大的,如果不是他老爹古板执拗的从中作梗,那早就应该是他的东西了。而现在他老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的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张赫恨恨地想,若不是他动作慢了一步,没有抢到重岩的手机,让他接起了那个突然间打进来的电话,说不定现在他已经问出了《骊山烟雨图》的下落。
张赫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在街上兜圈子。他觉得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回厂里,也不要回家,万一让人盯上就糟糕了。可是让情势把自己逼进绝路显然不是他的风格。
张赫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调出一个号码打了过去,“喂?楼哥?我这里有一笔生意,不知道你做不做?”
李承运第二次被拦在病房外面的时候,终于发怒了。他皱着眉头站在秦东岳面前,脸色阴沉的像要滴下水来,“他已经醒了吧?”
“醒了。”秦东岳很客气地点头,不过神情很是坚决,“但是他表示不想看见你。大夫说他现在最好不要受刺激,我觉得李先生还是先回去吧。”
李承运气得直喘粗气,“他亲口说的?他看见自己老子会受刺激?你去给我问问他,他会受什么刺激?!”
秦东岳对这个问题其实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他看来,重岩对李承运一直是那种“我不会主动搭理你,但是你若是主动凑过来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搭理你一下”的态度,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重岩对李承运表现出如此直白的抗拒。
“李先生,容我说句话,”秦东岳做了个手势,试图让对面的男人冷静下来,“重岩的情绪是真的很不稳定,我想问问,你们之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李承运哑然。当着他的面说自己怨恨杨树算不算?
秦东岳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我这么解释一下吧,如果他之前对你有埋怨,那么这种埋怨在致幻剂的作用下会被放大,而且这种药效还有可能会持续几天的时间。所以我觉得现在并不是你们见面的好时机。”
李承运沉默片刻,把手里的东西递给秦东岳,转身欲走。
“李先生?”秦东岳喊住他,“关于张赫,您有什么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李承运摇摇头,神情中仍带着几分被儿子拒之门外的沮丧,“他的住宅、工厂附近我都安排了人盯着。敢动我的儿子,就要有胆子承受李家的报复!”说到最后几句的时候,他的神色已经阴沉了下来。
昨天当秦东岳赶到餐馆的时候,张赫已经离开了,只留下重岩一个人昏昏沉沉地倒在包厢的地板上。当时的情形,秦东岳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秦东岳猜不透张赫这么做的用意,或许出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刺激他狗急跳墙。但是他通过重岩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秦东岳对此感到怀疑。重岩跟李家人的关系并不亲近,也一直住在外面。或者张赫无法从李家其他的成员那里找到下手的机会,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重岩?
李承运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秦东岳目送他离开,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和秦巍的关系一直非常融洽,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家的父子之间是这样的一种相处方式,心疼重岩的同时,他也不免有些同情李承运。
秦东岳提着李承运送来的东西走进病房的时候,重岩正靠在床头想心事,见他进来,淡淡扫一眼他手里的东西,“他走了?”
“走了。”秦东岳把东西收进柜子里,在床边坐了下来,轻声问道:“为什么不想见他?”
重岩把脸扭向一边,“张赫有消息吗?我什么时候能回家?”他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这种味道会让他想起杨树病重的那段日子。那时的他虽然还很小,却已经凭着小动物一般的本能,知道他的天要塌了。
“暂时还没有。”秦东岳说:“我去问问大夫。”
病房的门发出一声轻响,又安静了下来。
重岩呆呆地看着窗外乌沉沉的阴云,他以为的开春后的最后一场雪并未如期而至。阴云如厚重的棉被,沉甸甸地堆积在城市的上空。中午的时候就起风了,干枯的树枝在风中哗哗直响,或者到了明天,又会是一个明媚的晴天——就像他在幻象中看到的那样一个蓝天白云的好天气。
公园、草地、鸽子、嬉闹的孩童以及张赫给他买的抹茶冰淇淋,这些东西一旦想起就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无比清晰。闭上眼,重岩甚至能回忆起那天的阳光洒在脸颊上的感觉,那么柔软,那么温暖。
重岩从未像这一刻这般痛恨李承运。这个男人,这个本该让他称呼“父亲”的男人,为什么要让他在另外一个男人的身上满足他对于父亲的幻想?为什么本该由他来赢得的信任与依靠,却被他弃如敝履,而最终被一个心怀叵测的男人来取代?
重岩始终不知道在他的眼里自己到底是什么?一个因欲望与冲动而产生的孩子,一个并不被他期待的孩子,一个被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看作是累赘的孩子,一个只有与他的利益挂钩时才会想起的孩子?
重岩心里涌起强烈的屈辱感,随之而生的是一种阴戾的暴怒。仿佛那些被时光压抑在灵魂最深处的怨毒、痛恨、以及深入骨血的兽类一般的嗜杀的欲望,在这一刻统统被唤醒。他回想起自己是怎样将李承运从李氏的宝座上拉下来,再一步一步踩进泥里,最终像一个老乞丐一样被他关进了精神病院。这一刹间,将这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做一遍的冲动强烈到不可思议。
“重岩,大夫说……”秦东岳推开病房门,未说完的话在唇边戛然而止。
秦东岳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的几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重岩双眼通红,一行刺眼的腥红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秦东岳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捏住了重岩的下巴,厉声斥道:“张嘴!”
重岩木然地看着他。
秦东岳忽然觉得心疼,他在重岩身边坐了下来,伸手将他抱进自己怀里,“我不管你到底怎么了,不想说你可以不说。我只希望你别忘了,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在你身边。”
重岩靠在他胸前,僵硬的身体一寸一寸松弛下来。他疲倦地闭上眼,喃喃说道:“我想弄死他。”
秦东岳心头猛然一跳。他是在说……李承运?
“不,我不让他死,我想让他活着,生不如死。”
秦东岳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重岩发出一声小动物似的呜咽,“我恨他。”
秦东岳侧过头在他的发顶轻轻吻了吻,“如果恨他,那就恨吧。”他不觉得重岩恨他的父亲有什么不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既然李承运做了让人痛恨的事情,凭什么又要求重岩宽容以对?
“你不觉得我恨可怕?”
“不会。”秦东岳笑了一下,“我觉得你这样很好。”
重岩伸出手悄悄攥住了他的毛衣下摆,“你刚才说你不会走?”
“不走。”秦东岳扳过他的脸,很认真地看着他,“我说过,我是认真的。”
重岩看着他,眼神越来越凶狠,“你要想好了,敢骗老子,老子一定弄死你!”
秦东岳眼中蕴起笑意,亲昵地蹭蹭他的鼻尖,“嗯,不骗你。”
重岩与他对视片刻,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吻,“不许后悔。”
“只要你不后悔,我就不后悔。”秦东岳俯身,用力吻住了他。这个吻他已经期待了很久,久到自己已经习惯了怀着求之而不得的心态站在他的身边。然而老天终究还是帮他,让一场糟糕的意外成全了他的爱情。
重岩迟疑了一下,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秦东岳的亲吻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最温情的安抚,重岩再一次感受到了阳光洒在脸颊上的感觉。
柔软的、温暖的。
那是他曾经期待过,然而却从未真正实现过的最最渴慕的美好。
第89章:昵称
重岩出院之后就一直恹恹的,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点儿打不起精神来,满心都是刚刚活过来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种疲倦的、茫然的感觉,有时候靠在秦东岳的怀里,几个小时也不说一句话。
秦东岳已经在重岩的默许之下,打着照顾他的旗号很自觉地搬进了“山水湾”的公寓,虽然还只是住在楼下,但是对秦东岳来说,这已经是出乎意料的进展了。
重岩其实也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对秦东岳到底抱着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只觉得有他陪着会觉得舒服安心。有时候他觉得秦东岳很像他小时候的那只玩具熊,杨树刚去世的时候,他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只能抱着他的小熊坐在黑暗里,静静等着天亮。房间里总是黑黑的,只有窗口泛着一抹朦胧的星光,寂静中偶尔会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张月桂压抑的抽噎声,带着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悲苦。
重岩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和他的小熊。他像是醒着,又像是睡着了,灵魂都飘荡在身体之外。
还是现在好一些,重岩心想,秦东岳是活的,可以伸手抱着他,跟他说话,出去了会自己回来,不用担心他某天回家,会发现他像玩具熊一样再也找不到了。
重岩在他胸前蹭了蹭,侧过头认真地打量秦东岳英俊的侧脸。重岩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个男人看上去像树、像岩石,坚硬、棱角分明。但是被他拥在怀里的时候,被他亲吻的时候,又会觉得仿佛陷在一床最柔软的被子里,周围全是被太阳晒过的好闻的味道,舒服的眼睛都想要眯起来。
重岩伸手在他下巴上轻轻戳了戳,“秦东岳。”
秦东岳抓住他的手指放在嘴边吻了吻,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笑微微地看着他。
重岩也微笑了起来,“以后我管你叫小熊吧。”
“外号?”
重岩想了想,“昵称。”
“昵称就昵称吧。”秦东岳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等下想吃什么?”
“外卖吧,”重岩拽住了他的袖子,“别做饭了,等下就要直播大赛结果了。”
秦东岳扫了一眼他攥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笑着坐了回来,“行,那就外卖吧。”他发现自从重岩从医院回来,就变得有点儿粘人。哪怕他去厨房倒一杯水,只是从他眼前消失几分钟,重岩也会不怎么高兴地跟着过来。
秦东岳怀疑他是被吓到了,这种情况有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应该不会持续很久。秦东岳觉得自己一定得珍惜这段难得的时间享受重岩的依赖,等他从这场遭遇里恢复过来,很有可能又会变回以前那个板着一张脸,拽拽的小子。
秦东岳点了外卖,又搂着重岩窝回沙发里等着看生活频道直播的兰花大赛。屏幕上,主持人正在一一介绍二三轮比赛中被大家看好的品种,其中一株名叫“素荷”的莲瓣兰,一株名叫“大漠飞仙”的寒兰被反复提及,惹得重岩也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跟林培混的久了,兰花的知识多少也知道了一些,莲瓣兰他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几年前的亚太兰花大赛上一株莲瓣兰曾荣获两项金奖,被估价一千五百万。兰花界有个说法叫“千梅易得,一荷难求”,有些荷瓣花极不稳定,甚至有“一日荷”“一周荷”之说,所以性状稳定的莲瓣兰尤其难得。这一次参赛的“素荷”花型漂亮,性状稳定,一亮相就引起了众多莲瓣兰爱好者的追捧。另一株“大漠飞仙”则是寒兰的变种,花型奇特漂亮,与“素荷”相比虽然少了几分雍容,然而胜在新奇。
重小岩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估计此刻坐在现场等待结果的林培心里更是焦急吧。
镜头终于切换到了他们家的墨兰,重岩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与刚送去的时候相比,“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花朵已经完全绽开,墨色的花瓣伸展开来,精致的花型,每一弯转折的弧度都显得完美无缺,静静掩映在一丛纤长的枝叶之间,宛如一位临水而立的绝代佳人。
屏幕上出现了林培的脸,他脸上带着笑。虽然只是一晃而过的镜头,重岩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睛里凝着的晶莹水汽。
“月落乌啼霜满天”最终因其极为罕见的珍贵品种而夺得两项金奖:春兰类的冠军以及四类兰花冠军之上的全场总冠军。
林培上台领奖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落落大方地说了一堆为兰花事业做贡献之类的冠冕堂皇的官面话。虽然听上去有些俗气,但也颇为得宜。
重岩把脸埋在秦东岳的怀里暗暗对自己说:很多事已经改变了,我的重生还是有价值的。
“三十六郡”的庆祝酒会就定在大赛结束的当天晚上,地点是海天大厦的贵宾厅。请柬早在一周之前就发了出去,之前收到这份请柬的宾客会觉得“三十六郡”未免有些太过轻狂,但是在“月落乌啼霜满天”亮相之后,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样的安排再正常不过。因为墨兰会得奖几乎是一件没有悬念的事。
酒会的主角自然是林培和“三十六郡”的几个股东。四个年轻人都是风华正茂,一表人才,无论站在哪里都十分吸引眼球。看见他们,到场的老前辈们不免要欣慰又心酸地感慨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
李承运也带着李延麒和李彦清一起来参加酒会,一进场就看见林培和重岩被几个老人家围在一起打听墨兰的情况。重岩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苍白,但是精神却不错,一双眼睛微带笑意,在灯光下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