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第三场考的是经义和策论,也是林楠最为薄弱之处,在这一场,林楠终于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偏题、怪题、难题。
不过……林楠撇撇嘴:就这水准,和他爹差远了好吧,真应该让他爹给咱们的陈大人上上课,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偏、怪、难!
虽林如海让他多在诗词上下功夫,文章只需过得去,不让人抓到把柄即可,但这几个月的魔鬼训练,让林楠很难将林如海的这句话当真。
想到偌大年纪,连宫里的差事都暂时放到一边,每天给他讲书足足两个时辰的时博文;想到拿着他的文章一字一句细细点评,生怕有半点疏漏的时元洲;想到虽看起来漫不经心,却每晚陪伴他到深夜才肯入睡的林如海……林楠岂能让自己敷衍了事?
第一场考校的帖经墨义,林楠凭着他作弊一样的记忆力和罚抄书抄出来的熟练度轻松过关,第二场考的是诗词,那更不用说了,直接拿了华夏五千年文明来欺负人,但这第三场,却是要真正拿出全身的力气来的。
立意新颖,观点明晰,语言流畅,这都是最基本的,更既要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又要抑扬顿挫能引人胜,才有机会在众多文章中脱颖而出。
他仗着才思敏捷,完成之后,又对照时元洲往日的点评之语,字字斟酌,精雕细琢,足足重写了三遍才慎重誊抄。
前两场他几乎是第一个交卷,但这一场,他却到第三波放人的时候才出来,害的守在外面的林全等人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回了府,发现林如海尚在衙门公干,令管家派人去报了信儿,又和黛玉打了个招呼后便去沐浴更衣,末了又喝了补身的汤药,歪在榻上小憩。
林楠原准备好生睡一觉,然而熬了数日的身体虽疲惫不堪,精神却振奋的很,闭着眼也全然没有半点睡意,恰去见林如海的人回来传话,说让他好生休息,等他晚间回来再说话,便索性换了出门穿的大衣服,略略收拾一下,坐上马车去了时府。
他在时府几乎算的上半个主子,这里连他的书房和卧室都是常备的,进出门更是随意,是以几乎和通报的管事前后脚进门,一掀帘子便看见因听闻他来正大步向外冲的时元洲。
时元洲乍然见了他,脸上略有尴尬,脚步一顿,干咳一声又坐了回去,伸手道:“拿来。”
不用说林楠也知道他要什么,前两场考完之后,虽为了养精蓄锐没有过府,但是试卷却是一下场就默好了送过来给先生和师兄过目的。这一次林楠亲自前来,东西自然早就备好了,当下便从袖子里掏出来交给时元洲。
时元洲接了试卷,眼睛里便再也没了别的东西,林楠同他说了几句话,见他理也不理,只得一个人坐着喝茶发呆,一杯茶还未喝完,原在后院歇息的时博文便赶了过来,道:“怎么今儿有空过来,不在家好生歇着?”
林楠请了安,笑道:“许是熬过头了,半点儿睡意也无。”
一面感叹,师傅和师兄虽是父子,但是性格全然不同,时博文虽正直,却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才能有如今的超然地位,而时元洲虽才高八斗,于这上面却是半点儿天分也无,难怪时博文宁可将他关在家里做学问,也不肯再放他出去做官。
两人寒暄了几句,时博文虽始终没有问他这次考的如何,目光却在时元洲手上和脸上来回的转着圈子,良久,时元洲的视线才从林楠默的试卷上移开,脸上神色似哭似笑,却什么话都没说,近前将试卷交给时博文,又拍拍林楠的肩膀,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看去步伐极是稳健快捷,出门时却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林楠忙起身欲扶,却被时博文拽住,低声叹道:“且由他去吧!”
两人目送时元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良久时博文才喟叹一声,道:“元洲他也是少年成名,于诗词歌赋上虽不算太出众,但熟读经书,一手文章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初次下场就三元及第,一时风光无两。只可惜,他性情耿直太过,又不通人情世故,入了官场之后,便处处碰壁,又被人几番利用,险些为自己招来殒身之祸……我才不得已将他拘在家里……唉,现在,他也是孙子都有了的人了,唉……”
时博文摇头叹息,林楠亦神色黯淡,心中颇为酸涩:他能理解时博文,却更为时元洲难受,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却待在府里销声匿迹几十年,便是学问日益精湛又如何?外面的人还不是当他一事无成?
时博文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低头开始细细阅读林楠的答卷,越看神色越是飞扬,待最后一行字读完,望向正紧张看着他的林楠,欣然笑道:“楠儿放心,这等文章,若他还不肯点你的会元,老夫就……”
林楠眨着眼问:“就怎样?”
时博文冷哼一声,道:“你也不用激我,若那他真敢不点你,老夫亲自带人,去砸了他的侍郎府!”
林楠嘻嘻一笑,时博文这样说,当然不是因为他的文章当真就无人能及,而是因为有那几首诗词做底子。
此处会试的题材是三国怀古,分别以怀将、怀战、怀乱世为题,各做诗或词一首。
一曲破阵子,写尽沙场征战的激烈,写尽壮志难酬的悲愤。挑灯看剑、闻角梦回、连营分炙、沙场点兵、克敌制胜,有如鹰隼突起,凌空直上。而当翱翔天际之时,一句“可怜白发生”,戛然而止,如坠深渊,令人潸然泪下。
一首赤壁怀古更是雄浑苍凉,大气磅礴,昂扬郁勃,有荡人心魄之力,称之为千古绝唱也不为过。
而最后一首“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一扫先前的或激烈或壮阔,只用短短几句平实的语言,为兵后荒村,画出了最典型的图景,让人读完之后,一股悲怆之情油然而生。
在这以诗词歌赋取仕的时代,有这三首传世之作在,只要最后一场不是水准太次,会元是妥妥的。
但是即使如此,时博文敢说这种话,无疑是告诉他,他写的经义策问,就算不是无人能及,却也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林楠松了口气,起身行大礼,真心诚意叩首道:“学生能有今日,多亏了先生和师兄的教导。”
林楠是真心感动,时博文和时元洲是他来到这个世上之后,对他最好的人之一。林如海对他护短护的毫无原则,尚可说是父子血脉之情,但时博文当初收他为弟子,只是因为李熙的一句口谕而已,却从头到尾对他尽心竭力。他处境最为艰难的时候,是时博文第一个站出来,他被外面的人扰的烦不胜烦的时候,是时博文默许他躲进时府混吃混喝,他临考在即时,时博文和时元洲几乎是放下一切来教导他……他的这个先生和师兄,对他的好,他铭记于心。
是以最后这一场考试,是林楠最为紧张最为慎重的一场,若是做的文章太次,哪怕他依旧凭着抄来的三首诗词当了会元,他也会觉得对不起这数月来为了他禅精竭虑的三个人,让他们的一番心血白费……幸好如今拿出来的成绩并不算太丢人。
时博文将林楠扶起来,苦笑摇头:“倒是为师……该谢谢你才是啊!”
叹了口气,眼中隐含泪光:“这些年,元洲过得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元洲二子,又资质平平,他满腹诗书,竟无用武之地……也是你的到来,才让他添了几分生气……而今你能有出息,最高兴的就是他了。”
林楠默然,时元洲学富五车,却沉寂在家数十年,心中岂能没有半点遗憾?
这一次他替时博文教导林楠,未必不是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林楠的基础,是林如海打的,四书五经,是时博文讲的,但是文章,却是时元洲手把手教出来的。便是林如海,虽让他写大量的文章,也从未有过一字点评,或者便是知道自己在这上面远不如时元洲的原因。
就好像现代学生考试,老师有时会比学生更为紧张一样,因为学生的成绩也是他们的成绩,而时元洲的情景更为极端——林楠是时元洲数十年来教出来的唯一的一个学生,或者可以说,林楠是他几十年拿出来的唯一的一份成就……
林楠沉吟许久,道: “先生,师兄学富五车,难道就要这样一直蹉跎下去?不如……让师兄开个书院吧?”
时博文讶然:“书院?”
林楠点头:“师兄数十年前就已经三元及第,这数十年又一心治学,这一点,便是先生只怕也不及师兄……师兄性子单纯,做官或者不成,但是教学生却是一等一的,这一点学生深有体会。若是在官学,各种人事倾轧,师兄呆着也未必开心,但是自己开个小小的书院却不同,可以凭着自己的喜好,挑些个资质出众、心性上佳的学生好生培养,也算是学以致用。”
时博文沉吟片刻,他又何尝愿意让唯一的儿子这般一直沉寂下去,点头道:“回头我同你师兄商议商议。”
林楠哪里看不出来时博文已经动心,又聊了几句,见他家先生有些心神不宁,知他急着去寻时元洲商谈此事,遂哭丧着脸道:“学生先前还觉得精神的很,这会儿得了先生的准话,一下子就困顿的不行,先生放学生回去睡一觉吧!”
时博文摇头失笑,放了他回府。
林楠回到府里时,林如海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看林楠留下的试卷,见他进来,问道:“你家先生什么说?”
林楠笑道:“先生说尚可。”
林如海点头,将试卷放在一边,不再提及此事。
林楠想了想,将建议时元洲开书院的事儿说了,道:“这事儿八成是能成能,先生和师兄对儿子恩重如山,介时儿子想送一份大礼……”
林如海哪能不知道他想什么,撇了他一眼,道:“只要你舍得便成。”
挥手令他回房休息。
此番林楠一连苦熬了数月,虽然在会试的一个月前,功课就轻松了许多,但精神上却反而绷的更紧,此刻终于诸事俱了,一觉便睡到了次日午后。
刚将早饭午饭一顿用了,便见林全手里捧着一叠书信进来,笑嘻嘻道:“前些日子老爷说您要专心读书,不让这些俗事让您烦心,所以让小的将这些书信都瞒了下来……啊,大爷您放心,老爷亲自一一写信回去解释过了,并不会让您因此同友人疏远……啊对了!您的书信,别说小的们,哪怕是老爷,都绝对绝对没有偷看,您放心就是!”
林楠咬牙将林全撵出去,将书信一封封打开看了,回了,最后才拆开李资的信件。
上次同路回京之后,他便被林如海关起来念书,李资则向李熙讨了差事去巡查河堤,临走前过来道别,却被林如海几句话轻松打发,只能悄悄托林全将做好的弹弓捎给了林楠。
而后李资又数次回京,因来去匆匆,且要避讳人言,借口去了郊外的园子和林家还在修的后园几次,都没能遇上,只得黯然离去。是以这数月来,两人竟未能见上一面,说过一句话。
李资的书信还是他第一次出京之后写的,只说了平安到了地方,并依计派人混入各处工地云云,大约是这一封信之后,便收到了林如海的回信,知道写了信也到不了林楠手上,便再没有来信,林楠也无从得知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
想了想,令人将林福叫来,他和李资明面上的关系便不错,便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河道上的事儿——整个林府,消息最灵通的人,除了林如海,就数林福了。
林福果然没让他失望,滔滔不绝便讲了起来,林楠这才知道,原来这几个月,李资过得是何等精彩。
李资初入河道衙门之时,并未有什么令人惊艳的表现,和一般的新官上任没什么区别,先说了一顿狠话,而后看帐,查库房,找人问话等等,这一套,河道上的官员早就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了,应付起来轻车熟路,自不会让他抓到半点把柄。
巨变发生在一个月以后,李资照例去工地巡视,却突发奇想,将所有民夫都召集起来训话,除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以外,另又加了一句,如有人告发河道官员贪腐、 浮冒、亏帑或以次充好等,一旦查实,一律重赏。
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干,随行的官员也就是撇撇嘴,等李资走了,自有工头去好生敲打:要真有不懂规矩的敢出头,莫说见不见的到三殿下的面,便是见到了,到时候上头的人死不死的不知道,但是你是一定要死的!若真有不要命的,可尽管去告!
大家谁都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可谁知早上一觉醒来,就发现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一正六品管河通判踉跄入狱,当其他官员得知消息时,人也抓了,家也抄了,罪也认了,人证物证也具已齐备,就剩下是流还是杀的判决了。
管河通判虽只是一个正六品的小官,但是却绝不可让李资破了这个口子,是以河道官员齐心协力开始抵制,从委婉求情,到威逼利诱,最后一些级别低一些的官员河工开始集体“生病”——品级高些的反而不敢,一是身娇肉贵,不愿做出头鸟,二是怕自个儿若也“病了”,李资会更加为所欲为。
李资敢发难,便已经算到他们会有这一手,这一招对旁人或许有用,但他是皇子,一不怕丢官去爵,二无上进之心,只怕就算李熙亲自来处理,也未必比他更横,这些人想和他硬碰硬,却是打错了主意。
第一天以有人告发为名,将“病了”的官员中官位最高的一人直接抄家入狱,第二天依旧还是有人告发,再抄两人,到了第三天,所有人整整齐齐的回到了衙门,该做什么做什么。
河道上也被这二愣子行径整怕了,好在李资只抓了那三个便再无动静,便也就暂时消停了下来。
不想没过多久,更出格的事来了,被抓的那三个人的宅院、外室、店铺、别院等等被一一查封抄捡也就罢了,李资连人的父母、兄弟、岳父、妻兄、姨丈……甚至是七房小妾的表兄之类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揪了出来,将家财抄了个一干二净。
这下可是捅了更大的马蜂窝了,之前还只是不想被李资破了口子,现在却是怕他牵连太广——这样牵扯下去,他们之中还有谁是清白的?别说他们,连朝中大臣都急了——河道的银子,他们多多少少的分了一杯羹,不然河道上那些贪官岂能逍遥这么久?
官司直接打到了御前,弹劾李资的折子比当初弹劾蔡航的还多,大殿上吵的不可开交,一说三殿下牵连无辜,引的民怨沸腾,一说这些人既用了修河款的银子,便算不得无辜,还有一些和稀泥的,说被污的修河款当然是要追回的,三殿下行非常之事也情有可原,但是不宜牵连过大云云……
最后还是林如海站的腿软肚子饿,见他们还吵个不休,不耐烦道:“这还不简单,先抄了再说,房产土地店铺在官府皆有备案,若是在和犯官扯上关系之前置备的,再还给他们就是。”
当即便招来许多人严辞反驳:“若他们在此期间自行发家,或是有人相赠财物,岂不是要凭白受屈?”
林如海淡淡看了说话那人一眼,道:“好啊,谁送的查谁。”
一句话出就像向油锅里浇了一漂水,立刻炸开了锅——谁送的查谁,开什么玩笑这是!这、这这还了得?简直是岂有此理……总之个个都在说话,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大声驳斥林如海。
他们自顾自的愤慨,却无一人出头,支持李资所为的一拨官员顿时得了意,连声附和,谁知林如海忽然话音一转,道:“不过,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修防筑堤,此事若是牵连太广,工程未免要有所延误,还是当劝劝三皇子殿下,要着眼当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