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洪龄呷了一口酒,心中的不安又隐隐加重了几分。
五 黑白
何笑其实很怕来到贫民区这种地方。
承州虽算不上十分富庶,大多数人倒也不至于为温饱挣扎。但一踏入这贫民区,却像来到了被这世界抛弃的另一个地方。
更重要的是,在这乱世,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改变这么多贫苦之人的命运。
“若是这笔钱到手,能为抗日补给不少物资。”何笑喃喃自语。“离胜利的那一天,也会更近一点儿吧。”
一阵喧哗将何笑从沉思中拉了出来,前面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似乎在争抢什么。何笑刚想上前看个究竟,路旁突然闪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定睛一看,竟是穿了便服的江致远。
何笑忙闪进旁边的小巷,微微探头瞧着前边的动静。
“叔叔给你们钱买吃的。以后不许再欺负她,懂了吗?”江致远的声音温和又不失威严。
“谢谢叔叔……我们不是故意要欺负她的,只不过……我们都三天没吃上饭了……”一个小男孩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这些钱足够你们买很久的馒头了。”江致远压低了声音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才把几张纸币塞进那几只脏兮兮的小手里。“藏好,别被别人抢走了。懂了?”
“懂了!谢谢叔叔!”几个小孩儿破涕为笑,欢天喜地地走了。
“他们都走了,别哭了。”何笑这才看清,刚才被围在中间的,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虽然穿着又脏又破,长的却挺可爱。脸上还挂着鼻涕泪花儿,手中死死攥着半个干裂的馒头。江致远竟然掏出一块儿干净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脸,脸上的表情是何笑从未见过的温柔。
“喏,这个给你。”江致远从风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娃娃,虽然看上去款式老了点,却还是让小女孩儿瞬间两眼放出了光。
“喜欢么?”江致远凑到小女孩儿耳边。“娃娃衣服里藏着钱,拿去买点儿好吃的吧。”说完还伸出了小拇指。“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
“谢谢叔叔……”小女孩儿的声音怯怯的,却还是伸出了小拇指,和他勾在了一起。
何笑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刺激的不轻,若不是江致远手上那枚玉扳指,他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他猛摇了几下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下。那小女孩儿已经走了,江致远还站在原地,似乎要目送她安全回家才放心。
“哎呦哎呦,真是没想到,江大帅真是每次都让我刮目相看啊。”何笑干脆走了出去,大喇喇地出现在江致远面前。
“你怎么在这?”江致远又恢复了一贯高冷不可侵犯的表情。
“唉,有的人呢,对小朋友如春风般温暖。对我呢,就像那腊月的寒风。”何笑不满的咂了砸嘴。
江致远没说话,突然整个人靠过来,伸手撑住了墙壁。何笑只感到一个高他大半头的阴影压了上来,却被逼的毫无退路。二人之间只隔着两只鼻子的距离,何笑甚至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他还没来得急开口,江致远的唇就毫无预兆的贴了上来。何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要赶紧推开这个不速之客,双手却根本不听使唤。
“温暖吗?”这一吻的结束就像它的开始般突兀,好像只是一个报复性的恶作剧。何笑微微涨红了脸瞪着江致远,数度想开口,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自己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让他负责不成?
“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江致远挑衅一般盯着何笑。
“谁说我怕了!”何笑故作镇定的扯了扯领口:“我是来勘察运钞车可能经过的路线的,不跟你贫了。”说罢掉头欲走。
“你怎么知道运钞车要从这里经过?”江致远特别自然的跟了上来。
“我不能肯定,也只是猜测。”何笑的脸终于恢复了常色。“惦记着这笔钱的肯定不止我们,他们必然不敢太张扬。这里是进城之后往城中去的唯一小路,会从这里经过的可能性很大。但是也不排除他们兵分几路或声东击西的可能。”何笑停住脚步指了指路边那些小胡同:“这些胡同四通八达,纵横杂乱。这里又是治安盲区,如若部署不得当,到时必将十分混乱,很难成功。”
“分析的不错,不过,这些劣势如果运用得当,未尝不可成为优势。”江致远看着偶尔经过的衣衫褴褛的贫民。“他们对这里都再熟悉不过了,收买起来也很简单。若是能为我们所用,就能事半功倍。”
何笑投来赞许的目光:“派出明暗两路人马,再将真正的主力隐藏在贫民中,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隐藏的第三支人马才是真的。”
“没错,如果这些贫民愿意帮我们打掩护,成功率就会大大提高。”江致远看了下天色。“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剩下的事,再从长计议吧。”
“好,路上小心。”何笑挥手同他告别,内心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他们相识不过数日,却好像如老友般默契。
除了那个不知所以然的吻。
“其实……还是个内心温柔的好人吧……”何笑望着江致远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
“阿宁,我今天又碰到那个长的很像你的小女孩儿了,我把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布娃娃送给她了。你不知道,她有多开心。”江致远本来笑着,眼眶却忽然湿了。
夕阳把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长,看似差一点儿就能相交的距离,却根本触碰不到。
六 真假
“你去哪儿了,可算回来了。”何笑刚一进门,范洪龄就一脸“出大事儿了”的表情。
“我去贫民区勘察路线啊,怎么啦?你们‘古董吃人’的事儿有进展了?”何笑撇嘴一乐。
“我们呢,不小心听到了一个大秘密,事关江致远的命啊!”陆少欣卖起了关子。
“什么?”何笑有点儿慌神,一把抓住陆少欣的肩膀:“这么重要的事儿你还卖关子,快说。”
“何笑哥,你这反应也太激烈了吧?”陆少欣一脸不解。
“哎呀,他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那我们的计划不就全完了,我能不紧张吗?”何笑解释的似乎很合理。
“我们今天在四方街附近遇到了那天跟在江致远身边的亲兵,见他神色鬼祟,就跟踪了他。没想到,他竟然和张大帅的人勾结。张大帅与江致远的父亲素来不和,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阴谋。”范洪龄叙述的波澜不惊,何笑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没听到什么具体的?”何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比较平静。
“能听到这些已经不错了,你还想要多具体?”陆少欣拍掉何笑还抓在自己肩上的手。“何笑哥,万一他死了,我们再去找别人合作不就好了。你干嘛这么紧张?”
“没什么……我明天一早就去见他。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儿休息吧。”何笑扭开脸,回身进了自己房间。
“洪龄哥,他这是怎么了?”陆少欣十分莫名。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范洪龄答非所问:“希望是我错了。”
“让开,我找江大帅有急事。”何笑的耐心已经快要达到极限了。
“长官有要事,马上就要出门,不便见客。”拦在门口的士兵丝毫不为所动。
“让他进来。”江致远的声音从房里传来。
“是,长官。”士兵终于让开通路,何笑瞪了他一眼,快步上了楼。
“一大早找我,有何贵干?”江致远军装的扣子刚好扣到一半,结实的胸膛和修长的脖颈若隐若现。
“你要去赴张大帅的约?”何笑顺手关上房门,压低了声线。
“你连这都知道。”江致远笑的云淡风轻:“我看你改行算命吧。”
“不能去!”何笑丝毫没理会他的调侃。“昨天少欣和洪龄在四方街附近,看到你的人和张大帅的人接头,这里面必定有阴谋!”
“我知道。”江致远出乎意料的平静。“我也怀疑这里面有文章,但是如果我不去,就没办法抓到确凿的证据处置内鬼。更重要的是,我要知道策划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幕后黑手?”这下轮到何笑不解了。
“张大帅素来与我爹不和,这次突然说要冰释前嫌,国难当头共同抗日。那老狐狸自己还不肯出马,派了他儿子过来。反正我是不信他的鬼话。”江致远抓起外套披在身上。“谢谢你赶来告诉我这些,不过,这场鸿门宴,我必须去。”
“你不怕没命吗?”何笑拦住江致远:“张大帅的儿子,和你认识吗?”
“不认识,怎么了?”江致远脚步一顿。
“我倒有个办法,既可以保全你,又能达到你所有的目的。”何笑说着,凑到了江致远的耳边。
“你们都在下面守着,何笑跟我上去。”江致远命令一出口,跟随的几名士兵都一脸不明所以。
“长官,这怕是不妥吧?”一名年纪稍长的提出了异议。
“有问题么?”江致远的语气不容抗拒。
“没有,没有。”那人老实闭了嘴。
何笑和江致远并没有进包房,而是径直走进了饭店的洗手间。
“我早就怀疑许明璋有问题,只是一直抓不到确凿的证据。”江致远三下两下脱下了外套和军装。“我父亲刚把军队交给我,身边的人,我都不敢随便相信。”
“那你就信我?”何笑也脱的只剩衬衫,二人挤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中竟然弥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
“穿上你的衣服,瞬间就时髦了。”江致远满意的看了看短了一截的袖子。
“你!”何笑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至少有现在,即使下一刻关乎生死又何妨。
七 赌博
何笑与江致远刚踏进包间的门,张大帅的儿子就迎了上来,何笑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三个护卫看起来都非等闲之辈。
“张大帅,为了表示诚意,我可是只带了一名随从。”何笑伸出手。
“还是江兄想的周到,不过,这可是您的地盘,我们哪儿敢造次啊?”张大帅的儿子和他爹一样脑满肠肥,一笑脸上的肥肉都挤在了一起,何笑直觉得有点儿反胃,偏偏那双肉手还抓着他不放。
“张大帅,我们还是快谈正事吧。”何笑终于忍不住抽了手出来。
“江兄说的是,说的是。”那胖子一屁股坐下,椅子都晃悠了两下。“江兄,家父派我前来,是想与您商议一下……那个……我们上一辈呢,有些恩恩怨怨。现在国难当头,我们理应联合起来对付小日本,所以我想……”他突然停了说话,眯着两只弥勒佛般的小眼盯着何笑。
“张大帅能有如此高尚的思想,致远佩服。”何笑微一颔首。“不知张大帅想如何合作呢?”
“江兄请看这个。”张胖子从包里拿出一沓纸递给何笑。
这边何笑应付着张胖子,那边厢江致远一直死死盯着三个随从。奇怪的是那几人神情十分轻松自然,就像是随主子出来吃顿便饭,江致远反倒觉得自己才是心怀不轨的那个。
“两家永不互犯,若一方有难,另一方需无条件支援……”何笑边看边念,这协议拟定的滴水不漏,看似公平,却是张家占了不少便宜。
“江兄意下如何啊?”胖子凑了过来。
“这协议没问题,我签了。”何笑捕捉到他的神态中有一丝诧异,本以为征得一丝先机,却怎么也没想到——
一枚子弹从窗帘后面射了出来,枪法精准,直指何笑头部。何笑一直堤防着三个随从的方向,猝不及防,虽然反应已经够神速,还是被那子弹击中了。
那三名随从正要对江致远下手,却突然听得楼下一阵响动。一瞬间的功夫,一群商贩车夫打扮的人冲了上来,还个个都拿着枪。最后上来的是两名士兵,还押着给他们通风报信的许建璋。
不过几秒钟的光景,张胖子已经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了。但窗帘后面那位显然比他有头脑的多,江致远只见一道影子,连男女都没看清,人就从窗口消失了。
何笑脑子有点儿晕,那枚子弹虽然没射中要害,疼痛加失血也足够他受了。虽然视线有些模糊,他还是知道现在这屋子里聚了一大群人。他死死咬着嘴唇把到了嘴边的血咽了下去,他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丢人啊。
“长官,您猜的果然没错,他方才想逃走,被我们合力抓了回来。”押着许建璋的士兵说。
“长官?那……”张胖子惊的后退两步。“他……”
“没错,我才是真正的江致远。”江致远用眼角的余光瞥着缩在墙角的何笑,他的面色一片惨白,血已经彻底洇湿了衣服。身体微微打着抖,似乎绷紧了神经在和什么对抗。
“砰砰砰!”胖子的三名随从应声倒地。
“这是对你伤了我的人的小小惩罚。我本就怀疑我身边有内鬼,还得多谢你让我有机会把他找出来。这一条街的车夫商贩,早就换了我雇佣的打手。”江致远收起枪,抬手示意那两名士兵把许建璋押过来。
张胖子吓得腿都有些发软,完全不知道江致远还有什么名堂。
“这人交给你了,是和是战,你看着办。”说罢转身走向何笑,一下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何笑费力的挤出几个字。“我能走……”
“不想死的太快就闭嘴。”江致远没理会他的抗议,径直出了门。
“长官,要不要送医院?”下面接应的司机看到江致远抱了个血淋淋的人上来也被吓了一跳。
“抄小路回家。”江致远用力按住何笑的伤口。“医院太远,过去血都流光了。”
何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本想反驳两句,却根本没力气开口,眼皮也重似千斤。
“何笑!何笑!”江致远的脸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何笑竟然觉得他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了几丝慌乱。“你振作点儿,我们马上就到了。”
“死……不……了……”何笑本想给他个好看的笑脸,却牵动了伤口,僵在了半路。
江致远又心疼又好笑,若不是何笑已经这副模样,真想给他一拳。
“张妈,刀子纱布酒精棉花,马上送到我房间。”江致远丢下一句话人就不见了,可怜张妈对着一路的血迹打了个哆嗦,又不敢怠慢少爷的吩咐,手忙脚乱找齐了东西送过去。
“你带其他人去门外面候着,门窗都关好。”江致远吩咐道。
“……是。”张妈觉得自家少爷越来越奇怪了。
“行了,人都支走了,疼就喊出来吧。”江致远无奈地看着嘴唇都咬出血了还在硬抗的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