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前面有一人哈哈大笑道:“东山好雅致啊。”
谢石见前面月牙门里是一个极大的园子,一口池塘,半亩残荷,水上有一个阁子,坐着一个人,正是裴青。
裴青等他入阁,笑道:“你竟然在清商馆,让我好找。”
谢石见他面色如常,笑容纯澈,一双眼睛恍如两汪秋水,天生带了三分轻愁的意思,心里一动,就象一池平静的水面,秋风吹过,泛起了一点涟漪,微微荡漾着,浅浅的波纹扩散开去。他刚才一路走来,盘算着裴青若问起蜀中之事或是他缘何在清商馆该如何应答才好,心神一直颇为镇定,此时见裴青一笑心跳竟然不由自主加快了。
裴青见他怔忡,又笑道:“心怎么跳得这么快?有事瞒着我?”
谢石面上有些泛红,坐到他旁边的石凳上,道:“你身子好些了?”说着要去搭他的手腕。裴青忽然咳嗽起来,似不经意错开他的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和茶盅,倒了一杯碧绿的茶水先递到他手里,道:“上好的青城雪芽,有蜀中山里的味道,东山不尝一尝吗?”
谢石便接了,茶是好茶,只是他实在没心思喝。想到裴青可能的反应,心里就是一沉。
耳边听见裴青轻声道:“多谢东山夜夜为我调琴疗伤,隔空送音最为消耗内力,大恩不言谢,裴青记下了。”
谢石摇头道:“我不过是想弹琴就弹了而已,你愿意听就听了,不必谢我。”
裴青又道:“韩馆主回来了吧,既没和你一起来,想必是受伤了,伤势如何?”
谢石道:“外伤倒不碍事,内伤却要调理好一段时间。”他也不问裴青如何得知消息,心里已有预感,裴青怕是什么都知道了。
果听裴青缓缓说道:“你既然到淦京来,是他要你传话给我吗?”
谢石见他一脸平静,眼中波澜不惊,心里却隐隐作疼,道:“他说你即唤他一声哥哥,便要你好好活着,一世平安,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便来找我和韩馆主商量,不要想不开。”他本是随性之人,久居山林,又少与世人交往,平生第一次安慰别人,搜肠刮肚,磕磕绊绊讲了这么些,也不知对不对裴青胃口。担心地去看裴青,却见他闭上眼睛,缓缓靠在榻上,“哦”了一下,没了声息,脸上那道半月形疤痕便如泪痕一样。
裴青心道其实我至死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哥哥”。
谢石见他靠在那石榻之上,像是倦极了。阁外一池残荷,被秋风吹动,哗哗作响,间杂裴青一两下咳嗽,天地间忽然一片萧索之声。
正要出声抚慰,忽听裴青道:“绿腰送琴来了。”
谢石侧耳倾听,百步之内并无人声,殊为不解,转头看裴青,见他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表示。再过了一会,果见一个小童抱琴过来,穿着清商馆的衣服,怀里正是他那把万壑松风琴,已更换了崭新的丝弦,七弦之上仿若新生,光泽大增。小童一路走来,琴弦微微震颤,五音似要破弦而出,隐隐可闻虎啸龙吟之声。见了他们交了琴之后便兀自走开了。
谢石知道此琴被拿去修理,只想着能用便行,却不知清商馆里有这样的高手,送回来的更胜昔日光彩,不由啧啧称赞。接了琴,放在石桌之上,便忍不住调起弦来,弹了一段,只觉音清韵古,月澄风劲,雪夜敲冰,霜天击罄之声纤毫毕至,惟妙惟肖,不觉心中大悦,十指大开,弹了一曲《阳春白雪》。
他知《医经》之中记载五音可以疗疾,宣导经络,但用乐如用药,讲究对症下药。
五音之中商调风格高亢悲壮,铿锵雄伟,属金,通肺。裴青十日之前弹奏商调《风雷引》太过,重伤了肺脏,如今咳疾尚未去除,肺气需要滋润。《阳春白雪》曲调高昂,既有属土的宫音又有属火的徵音,一个助长肺气,一个平衡肺气,再加上属金的商音,实是治疗的最佳曲目。
他与韩清商不同,下指实是简静之极,初听似淡而无味,如同嚼蜡。细听几遍,却觉清泉白石,皓月疏风,悠悠而来,闻者游思飘渺,不知身处何地,方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道理,琴音之中有无限滋味,玩之不竭,当真是“滋味有厌,而此不倦”。
一曲终了,裴青睁开眼睛,悠悠道:“原来如此,我懂了。”
谢石奇道:“你懂什么了?”
他摇摇头,脸色苍白,眼里满是说不出的倦怠,只道:“蜀中事已了,我也不想待在淦京了,我的封邑在南边。东山可有什么打算?”
谢石想了想,道:“我原打算见过伯父,就去云游天下。”
裴青听了抚掌大笑:“如此甚好。你若不嫌麻烦,便带上我,我也想去看看这如画江山,如何引的这无数英雄竞折腰。”
谢石见他笑得开心,便有些疑惑。今日情形实是诡异之极,裴青反应竟然不在他预料之中,心内有些惶惶,一时定不下主意来。
裴青笑了一会,声音渐渐低下去,眼中已然溢满泪水,望着阁外碧水蓝天,平沙落雁,萧索怅然。想起孟晚楼待他缠绵刻骨,情深意重,而自己再也不能回应他,便觉得掏心挖肺一般痛苦。
白首不易,情深不寿,果真如此。
谢石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忽然听见了什么,转头去看裴青。见裴青含泪朝他点点头,便起身出了阁去,在不远处的假山边寻了一处隐秘之地。
少顷便有宫监携旨意过来。
那宫监见裴青只躺在美人榻上玩弄玉璧,看也不看他一眼,更没有跪下接旨的意思,便有些尴尬。心道人言长乐侯架子大,此言不假。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长乐侯接旨。”
裴青下巴一扬,脸上尚有泪痕,眼中如雨过天青的瓷器奕奕有神,拖长声音道:“哦”。
宫监只觉心头一跳,忙低下头去念那旨意,大意不过是长乐侯品性资质上乘,方今朝廷用人之际,不避亲疏,命裴青领太常寺少卿一职,为国分忧云云。
念完了便收好圣旨只等裴青来接。谁知裴青又“哦”了一声,再无动静。阁外逝川只得几步过来,接了圣旨,说:“公公请外厅奉茶。”引着宫监离开了。
谢石从假山后走过来,问道:“你怎知有人要来?”
连上绿腰,二次都是百步之内他才察觉出来人,当然也有他这几日替人运功疗伤,真气衰竭的缘故。只是再不济也胜过裴青。裴青却在他之前就已知道,令他大为吃惊。
裴青便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夫无形者,物之大宗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听无音之声,能至于无乐而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
谢石怔忡半晌才反应过来,喜道:“原来你逍遥游心法已成,已至无声之境,能闻无乐之乐。”
裴青脸上殊无半点喜色,道:“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宇宙万物,吹万不同,大自然中至美至乐,只要是我想听的声音,便可以听到,并无隔阂。唯独人心难听。”
他轻叹一口气,那声音在池上回荡,遥遥飘散到秋风中去。
第四十五章
赵琰立于长乐侯府门外,只见那朱漆的大门鲜艳夺目,重重飞檐曲线优美,琉璃宝光流转,令人炫目。低头一看,又见那门前地上层层落叶枯黄衰败,阶前冷落竟不似有人居住的样子。
坊间传言,当今天子并不待见这个弟弟。废太子裴潜封了寿王去了幽州,连八岁大的裴衡也放去了山东那富庶之地,裴煦这个唯一的弟弟已届冠龄,却只是不冷不热地封了个侯爷,赐名“长乐”,又在淦京敕造了华屋居住,不许就藩,其中真意颇耐人寻味。是以长乐侯回来这几月,众人皆是观望,裴青又是深居简出,倒真有几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意思了。
赵琰站了一会,终是没有鼓起勇气上前,翻身上马,往城外跑去。出了城门,行了里许,但见一条大河浩浩汤汤滚滚东去,想起前人描写淦水江声秋色的两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江水滚滚来”,胸中自有一股浩然之气激荡不已,索性下马,一路往西,一边寻找渡头一边欣赏山水。
江边柳树成行,大多落尽了叶子,只剩枯枝,斑驳难看。空中渐渐飘起了雨丝,秋风骤起,赵琰不得不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前边好大一株观音柳,树下一个石桌,几个石凳,桌前两个年轻人,一人青衫一人灰衣。
那青衣人看见赵琰便站起来,长声道:“赵大哥要不告而别吗?”
赵琰赶紧加快步伐,几步上前,有些吃惊:“阿柳是特意来送我的?”
面前之人几年不见,笑容温润,俊雅依旧,唯独眼角眉梢带着风霜之色,腮上一道细细的疤痕更添几分凄美之感。
赵琰转眼见他身边之人,更是吃惊,只道:“大公子也在这里?”
谢石行了一礼,道:“蜀中一别,赵大人安好。”
赵琰之前在东亭侯谢枫的威武军中任节度推官,曾见过谢石数次。谢枫军中不知为何都唤谢石“大公子”,赵琰便也如此称呼。他与谢石不过数面之缘,谢石相貌平平,深沉寡言,又少年白头,似有大成之风,苗而不秀。谢枫却极为推崇他,有几次重大决策,谢枫要他也随席旁听,竟时不时回头询问他的意见,让人大为不解。
赵琰彼时只当他是世家子弟,在军中不过想捡现成的谋个功名,今日细看,却见其人谡谡如劲松下风,璞玉浑金,人莫知名其器。
便知当日实是看走了眼。
裴青笑看一眼谢石,对赵琰道:“东山按辈分算,我该叫一声小舅舅。赵大哥与我有师徒之谊,授业之恩,大家就不必客气了。”说着拉赵琰入座。
赵琰这才发现那石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旁边一个小火炉呼呼地冒着火苗,炉上一个小茶壶。裴青待水已沸,右手提起水壶慢慢往茶盏内滴注,左手用茶筅点扰,至水与茶交融,泡沫泛起。他煎水、温盏、调膏、注汤、击拂一气呵成,手法娴雅之极。那兔毫盏中汤面变幻,一会儿似寒江倒影,一会儿如高天行云,一会儿又呈现出朗月疏星之象,白色汤花淳淳光泽衬着兔毫盏青黑釉色,汤纹水脉,物象繁华,巧幻如画,不可捉摸。汤花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过了约半炷香的功夫才渐渐消去,茶盏内沿方现出水痕来,茶香更加馥郁。
裴青将那茶递与赵琰,赵琰接过叹道:“上一次看阿柳的水丹青还是在回柳山庄之中,一晃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喝了一口,只觉苦咸之极,便知是放了姜盐,再一口始觉苦味稍淡,第三口方有苦尽甘来之味,有丝丝甜味在齿颊间弥漫。
裴青手下不停,又点了一杯给谢石。其时雨丝渐大,谢石见他鬓发已湿,便拿了脚边的一把竹伞撑开给他挡雨。
赵琰见他二人,一人执伞,一人分茶,配合默契,茶气氤氲间,竟有双双玉树,灼灼其华之感。
但听裴青道:“赵大哥此次入蜀,有皇命在身,裴青点到即止,不敢久留。”
赵琰闻言心里一动,看了看手中的茶盏,又看了看裴青,恍然大悟。
茶是蜀中的青城雪芽,蜀茶向来冠绝天下。蜀民疾苦中,惟茶盐二法最为苦重。
赵琰此去蜀中,是领了监察御史的职位,去蜀中代天子巡狩。从从八品节度推官到正八品监察御史,品秩不高而权势颇重。盖因监察御史是天子耳目,分察百寮,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御史权重如此,历来选授也极慎重,不是皇帝心腹之人,自然不能代天巡狩。蜀中大乱已定,百废待兴,裴煦要一些信得过的人去那里拨乱反正,澄清天下,赵琰此时便做了马前卒。
裴青站起,将身边一个琴囊打开,道:“这是我娘亲的连珠琴,赵大哥在回柳山庄也曾见过,便赠与赵大哥吧。琴虽木制,却能知人意,解人情,抚心曲,辨是非。”
赵琰心潮澎湃,心道他如此待你,你却还为他的江山这般殚精竭虑,眼眶微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抱拳道:“保重。”
裴青见他背着琴囊翻身上马,腰间一把宝剑,催马离去。
只见长风万里送秋雁,霜林半醉,江上寒波翠。
据《周史赵琰传》记载,赵子明为益州道监察御史,出行部内,唯携一琴一剑。帝赞其匹马入蜀,为政简易,治蜀二十余年,剑胆琴心,刚柔相济,任侠儒雅,有国士之风。
谢石见裴青久久凝视赵琰远去的方向,忍不住轻声说:“你若想走,随时都可以。”
裴青沉默半天,摇头道:“他待我终是不薄。”
又将视线转到江上烟波浩渺之处,道:“父王去世之时,他已知我和他并无半点血缘关系,却仍是尽心尽意养育了我三年,又请赵大哥教授我技艺,恩同再造。回柳山庄三年赤诚相待,生死相依,我日思夜想无以为报。淦京为质,他用一道免死金牌换了白晴川处处回护,四处打点,用心良苦。宫变之时,他并无胜算,将我打发出京,也未尝不是存了放我一线生机的念头。我若是从此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也就罢了。只是世事并不尽如人意,他料不到我又回来了,却成了一个大大的隐患。政治不外人情,看现在京中的情势,大乱初定,太子年幼,他放心不下,要将我看管起来也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我只须在京中老老实实待上十年八年,等太子羽翼初成,那时再上书求去,想必他也就会放心地让我走了。”
他父母早亡,幼时孤露,半生坎坷,实赖裴煦之手方得存活下来。
谢石见他只为给别人一个安心便要委屈自己赔上个十年八年,白眼看天,再也不发一语。
过了几日,裴青入宫去看曲皇后和小公主。小公主满月宴已过,虽然是早产儿,却健康活泼,众人手中也不畏生,见谁都咯咯地笑。唯独到了裴青怀里,睁着一双大大的无辜的眼睛,小嘴一扁,哇地哭出来。
裴青手忙脚乱地哄着她,却见她明亮的眸子里半点水光也无,嘴里只是干嚎,小短手胡乱挥舞,视线紧紧落在他面上,只是盯着他看。裴青愈见愈奇,额上渐渐出了一层薄汗。
曲皇后亦是十分尴尬,忙从裴青怀里接过公主,抱着不住哄。太子裴思远站在母亲妹妹一边,看着裴青沉默不语,垂在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捏地死紧。
裴青将小公主的满月礼物呈给了曲皇后,便去寻裴煦。曲皇后待他走了,转头去看裴思远,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道:“远儿为何不与你皇叔亲近?”
裴思远低头捏着拳头依然不语。
曲皇后轻拍着怀里的永真小公主,道:“真儿一个小小婴孩,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还是你长大了,心思也重了,母后管不到你了?”
这话说得颇重,裴思远听了一下子跪在地上,抬头道:“不是的,母后,孩儿并没有……”
曲皇后抱着永真小公主倏地站起来,道:“我问你,你父皇为何给你起名‘思远’?”
裴思远愣了一下,不知母后为何在这里提及此事,想了想仍是毕恭毕敬地回答:“是慎终追远,思慕前贤之意。”
曲皇后摇摇头,复道:“你父皇的意思,我今日便告诉你,我在晋陵平安产下你之时,你皇叔正在万里之外的淦京皇宫中为质。”
裴思远听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曲皇后。
曲皇后叹一口气,道:“你虽是我亲生的,从小并不与我特别亲厚,别人都道你天生睿质,我却知道你心思也比旁人重些。天家虽然不比寻常人家,但你父皇格外看重骨肉亲情,咱们太祖爷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便让他齿冷心寒。你好好想一想吧。”说着便抱了永真出殿去了。
殿里只剩裴思远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似在思索曲皇后话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