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以北——张芥子

作者:张芥子  录入:11-24

“哥,吃辣条。”

水北从小就跟着我在外婆家附近乱跑,和附近的小孩打成一片。我是他的孩子王,是领着内向的他到处交朋友的哥哥,以至于他经常拿小零食来“孝敬”我这位老大哥。

我抽了一根辣条,然后跟水北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吃着辣条,嘴里发出撕拉撕拉的声响。等我们把一包辣条吃完,我的作业也做完了,做好饭的外婆唤了我和水北一起进屋吃饭。

大舅和大舅妈坐在一侧,大舅只是笑着和外公聊天,而大舅妈一声不吭。我父亲在厂里值夜班,母亲在厨房里帮忙,小舅和小舅妈坐在另一侧,嘴里聊着一些我们不会明白的学术问题。

那会儿小舅和小舅妈还没结婚,但是同居了,住在外婆家的二楼。

我选了个位子坐下,水北跟到我身边,而大舅妈则朝他招了招手,道:

“水北,坐到妈妈这边来。”

水北却摇了摇头,爬上了我旁边那个高椅,道:“不要,我要和哥哥坐在一块。”

看水北如此,大舅妈只好作罢,继续低着头剥花生米吃,没有和身旁的大舅说过一句话。

待菜上齐,当我和水北开心的嚼着红烧肉,当大舅,小舅和外公开心的对饮,从国家大事聊到家常小事时,大舅妈突然把筷子横在了碗上,不再说话。

“玉娥阿,怎么不吃了?”坐在朝南位置的一家之主外公问道。

外公好酒,在家逢饭必酒,逢酒必醉,那会我看着外公那张带着酡红的脸,便知道他已经有些醉了。

大舅妈先是不回答,然后叹了口气,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只碗,道:

“爸,我要和子清离婚。”

这一句,整一桌的人都停下了碗筷,看着大舅和大舅妈。

坐在大舅妈旁边的大舅不耐烦的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拍案一声,道:“王玉娥,你到底想怎么样,不想好好过日子了是不是?!”

被大舅这么一吼,大舅妈那身体里的那股怨气一触即发,也不顾形象了,指着大舅,朝着他吼道:

“你告诉大家,那个叫小朱的小妖精是谁!”

大舅曾经在道上混过,脾气也不似读过大学的小舅那么谦和,只是顺手砸掉了手里的酒杯,道:

“不是跟你说了吗,在麻将馆认识的朋友罢了!你有完没完!吵吵吵!有意思吗!”

“麻将馆认识的朋友,麻将馆认识的朋友会在外面和你厮混到凌晨三点才回家!”

大舅妈骂着,鼻涕和眼泪在脸上纵横着。

大舅和大舅妈吵得特别凶,而且他们都是不会忍让和不会饶人的人,演变到后来便是大打出手,扔筷子,砸碗,整个饭桌就跟个战场一样。或许是因为看到眼前那杂乱的场面,喝的有些醉的外公也怒了,高声呵斥着大舅和大舅妈,当然,外公那样其实就是在没事瞎添乱。爱管事的外婆看到外公在添乱,加剧战争,便顺手抽出了鞋底,对着外公一把扇了过去。本来只是大舅和大舅妈在打架,后来干脆外婆和外公也打了起来。当时母亲拦着外婆和外公,还没嫁到家里的小舅妈跟着小舅拉着大舅和大舅妈。整个家里鸡飞狗跳,而我和水北坐在餐桌的一侧,只是乖乖的往嘴里扒饭。

见场面已经控制不住,我母亲一把把我和水北拉走,拉到了太爷爷那间没人的房间里,让我们好好呆着,不要出去。

当时我站在门框上,看着客厅里那大吵大闹的场景,看着大人们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脏话的场景,而水北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特别兴奋,拍着手,说:

“哥!大人们都打起来了!好玩!好玩!”

我当时一度认为水北是个没心没肺的臭家伙,太爷爷去世的时候他没哭,大舅大舅妈吵架他还看得起劲。但是,如今二十五岁的我终于明白,那不是一种没心没肺。

吵到后来,大舅妈穿上了外套,拎着水北的书包,抹着脸上的泪花,冲进了太爷爷的房间,一把拽着水北的小手,道:“水北!跟妈妈走!”

这会儿,水北不笑了,明显是被大舅妈吓到了,脸色一变,他哭丧着脸,看着大舅,又望着执意要走的大舅妈,摇着头道:“妈妈,我们走了,爸爸怎么办?”

“你爸爸都在外面找女人了!给你找后妈了!你这傻孩子!”

大舅妈气得用手指戳着水北的脑袋,惹得水北嚎啕大哭。

见水北哭了,大舅冲上前拉着大舅妈,赏了她一个耳光,骂道:

“屮你娘,你打我儿子干什么!”

大舅妈捂着发红的脸,瞬间化为骂街的泼妇,指着大舅破口大骂道:

“白子清!你敢打我!我王玉娥从小到大就没被人打过!”

说着,大舅妈撒开了水北的手,然后大步朝院子外面走去,道:

“白子清!有你的!今天我们俩就到这了!”

说完,大舅妈拉开了院子的铁门,砰的一声,甩门而去。

水北看着大舅妈离开的背影,扯着大舅的袖子,可怜巴巴的叫着:“爸爸,妈妈走了。”

“让她走!”大舅吼完这一句,把水北扛在了肩上,往自己那辆桑塔纳里一塞,驾着车离开了外婆家,而坐在车里的水北,离我越来越远。

战争发生的第三个月,大舅妈和大舅递交了离婚申请,正式离婚。离婚后的第二天,大舅妈就收拾了行李,在天没亮前,跟着一个在舞厅里认识的男人,跑了。后来,某个早晨,水北醒来的时候,他们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原本放在衣柜的衣服和存款全都不见了,而他们家的房子也不再是他们家的了,因为大舅那个叫小朱的小三断了联系,撇下水北一个人,坐了一整夜的火车,去外地打工了。于是,水北拖着小小的行李,搬到了外公和外婆家,继续和他们住在一起。

我那会就觉得,水北是个落魄的王子,平时打扮的光鲜亮丽,上全市最好的实验小学,可是等大舅和大舅妈离开以后,他从高空落下,狠狠地栽进了地狱,满身灰尘。

然后,水北转到了我的那间小学,而小学六年级毕业的我又去了离家很近的初中念书。

水北转学后,每天中午,我妈妈骑着骑自行车,负责接送水北。当时我妈一辆自行车,还没开始发育的我和水北坐在用木板加长的车后座上。自行车穿过两条常常的路,三个红绿灯,我妈在前面用力蹬着,载着我们两兄弟,而我则和水北在车后座聊学校里的事情。

到现在,那一段去学校路,就算我闭上眼睛,都能随意在白纸上描绘出来。

自从大舅和大舅妈离婚后,外婆待水北的态度也不那么好了,虽然水北不吵不闹,但是外婆整天会骂他狼心狗肺,因为别的孩子爹妈离婚,孩子都哭得跟什么似的,而水北整天乐呵乐呵的,像个没事人一样。

我一直不懂那些事情,当时只是觉得水北有些木讷,有些林不清楚状况,可是现在想想,水北从小一声不吭的承受那么多事情,那种心境我永远都不会懂。

我还记得那是我和水北第一次吵架,说起来我很后悔。

某个礼拜天我和水北在一起玩,因为一件小事起了争执。我小的时候很胖,牙齿长的不齐,有些暴牙,牙齿还有缝,说话常常漏风。当时《少年黄飞鸿》热播,水北他觉得斗不过我的时候,便会指着我龅牙,称呼我是牙擦苏。

当时还没进行牙齿矫正的我最烦的就是的就是别人嗤笑我的牙齿。

于是,那次我随手抓了一把泥巴,往他身上一砸,骂道:

“你结棍!你结棍你爸妈就不会离婚啊!”

当时,我这么一句被我母亲听到,我母亲就抄着菜刀冲出来,用菜刀刀背狂砍我的小腿,而水北只是站在一旁不说话。

当时我很生气,我觉得我母亲就是在护着那个耻笑我是牙擦苏的水北,以至于我对水北更恨了。

最后,我躲过了我母亲那追打,冲到水北面前,抬起腿,把他踹倒在地上,然后冲出了院子。

现在想想,我觉得,我这种人特别恶心,尤其小时候在面对水北的时候,我总是装作一副可怜的弱者模样,现在想想,比起水北,我受的那些委屈又他妈算什么?

后来,那天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知情的外婆就跑了出来,安慰我,劝我回家。当我跟着外婆回家的时候,水北那个矮矮小小的家伙就一个人站在家门口,等着我回家。外婆看到水北,可能也是为了安慰我,就揪着水北的耳朵,骂了几句。水北被骂,没有说话,他从小到大,面对家长的训斥,从来都不会吱声,更别说是还嘴。

不会言语,把苦痛都吞进肚子里的小孩,更懂事,也更让人心疼。

我看着那个比我矮了一截的水北,水北手里攥着一根草莓味的棒棒冰,然后掰成两段,将一段递给我,笑道:

“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不叫你牙擦苏了。不过,我爸妈本来就离婚了,你说的那些没关系。”

大舅和大舅妈离婚之后,水北对他们离婚的事情只字不提,而那一天,我是第一天看到他,笑着说起自己爸妈离婚的事。

我觉得,

我真的是个很恶心的人。

日记写到这一页,有些头晕的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哒哒哒,听到那个声音,我就知道那个梳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又来找我完了。我把病床的帘子拉着,那双肉乎乎的小手悄悄拉开淡蓝色的帘子,然后踩着一旁的椅子,爬上我的床。假装睡着的我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偷偷眯着眼睛,看那叫秧秧小姑娘有什么反应。秧秧推了推我,见我依旧没有反应,然后便爬到我的脚边,掀开了我盖着的被子,用小小的手指,掐着我的大脚趾。被她这么用力一掐,我只好睁眼,朝她扮了个鬼脸。她见我醒来,便笑了,然后扭着胖胖的身子,坐在床上,一边理着自己的辫子,一边傻傻的对我笑。

“秧秧,为什么要掐我的大脚趾呢?”我问着她。

她漫不经心的玩着自己的发梢,解释道:“那天我看到郭伯伯睡在了床上,一动不动,然后护士姐姐就拼命的掐他的大脚趾,叫他的名字,把他唤醒。”

顿了顿,秧秧的脸上多了一丝哀伤,道:“护士姐姐跟我说,如果掐大脚趾都醒不过来,那就是死了。哥哥,刚刚我推了你好多次,你都没反应,秧秧好害怕。”

“哈哈,笨蛋,我只是睡的有些沉罢了。”我道。

没想到,我一个恶作剧,居然让秧秧害怕的不行,看来以后还是不能用装睡这招去吓这个懂事的小孩了。

我换了个姿势躺着,而秧秧的手里今天多了一本绘本。我指着她手里的那本绘本,道:“那个是什么?”

“妈妈给我买的绘本,不过我已经读完了。”秧秧说完,便把手里的绘本递给了我。

我翻阅着,原来是一本画着美好童话的绘本罢了。

“哥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小天使秧秧趴在我的身上,小胖手无聊的画着我身上那件病号服上的花纹。

我掂了掂这个分量不轻的小胖妞,道:“好啊,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秧秧问道。

“我告诉你故事,你就帮我做几件事怎么样?”我问道。

“什么事呢?”秧秧歪着脑袋,看着我,问道。

我瞥了一样放在对面桌子上的餐盘,若有所思,然后道:

“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好吧。”

秧秧回答道,然后她一脸惊恐的抓住我的手,叫道:“不过有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恩?”我发出疑问。

“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答应幼儿园的小杰,要嫁给他了。”秧秧回答道。

这个回答把我逗得捧腹直笑,我刮了刮她肉肉的小鼻子,道:

“好,反正哥哥也已经答应要娶别人了。”

“哥哥要娶谁,是喜喜姐姐吗?喜喜姐姐是你的女朋友吧,我听护士姐姐们说的。”秧秧说道。

果然女人八卦这件事就是从小就开始的。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要娶的人,不是喜喜,我清楚的很。

“好了,我要开始讲故事了。”

我此话一出,秧秧便换了个坐姿,认真在坐在我对面,像个虔诚的学生,听着老师的谆谆教诲。

我想了想,随意的开了个脑洞,然后看了看窗外的那片蓝天,说道:

“从前的从前,在一个城堡里,有个小公主,姓白,我们就暂时称呼她为白公主。白公主从小饱读诗书,知书达礼,是个典型的小公主。”

“那白公主长什么样?”秧秧问道。

闻言,我随意的说了一些形容女人的名词,道:“长头发,柳叶眉,丹凤眼,小琼鼻,小尖脸。”

“不行,要小圆脸!”小胖子秧秧抗议道,她表示小圆脸比小尖脸好。

“那好吧,就小圆脸吧。”

我说道,然后顿了顿,又道:

“某天,城堡里新来了一个仆从,姓李。仆从长的还算端正,在一众下人里算是俊俏的。白公主和李仆从第一次遇见是在花园里,白公主坐在亭子里看书,李仆从蹲在花丛里除草。那天的天气很热,白公主觉得口渴,身边又没有下人陪着,就让李仆从给她倒茶。李仆从就乖乖给白公主倒水,可是白公主天生就是大小姐,任性妄为,脾气不好,因为仆从倒的水太烫,直接拍案而起,训斥了李仆从一顿。李仆从当时也是年少气盛,哪受的了这气,但是就算公主多苛刻多挑剔,他也不敢当面和公主叫板。”

“接着呢?”好奇的秧秧继续问着。

“自打第一次见面之后,李仆从就整天没事就会想起公主。”我回答道。

“他肯定是爱上公主了。”秧秧说着,由于太阳照射在身上,她有些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可是,好景不长,本来城堡里一直很安宁,有一天外国的军队入侵了城堡,老国王被人一剑刺死了,公主……。”

我说着,看着早已趴在床上打呼噜的秧秧,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背着这个小胖妞往她的病房去了。

4、茕茕孑立

我记得这件事情发生在那个我十三岁,水北九岁的那年的春节。

我从小就是个品学兼优,乖巧听话的孩子。本来我是外婆的亲外孙,再加上,我成绩好,又听话,外婆宠我多一些,不怎么待见水北。所以,每年一到过年的时候,我穿着母亲给我买的新棉袄,和水北一起被外婆唤到跟前,被询问期末考试的成绩。

我绕在外婆的左膝,水北绕着外婆的右膝,两人眨巴着眼睛,看着外婆,外婆便会问我们,道:“山南,水北,今年考的怎么样阿?”

我总能很快在脑内想出一个恶心的场景,做出一个做作又丑陋的开场白。

“填空题错了,拿了九十九分。”

我回答道,明明心里欣喜,却还是装蠢卖笨,我真是恶心透了。

“下次努力。”

外婆和颜悦色的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又看向水北,问道:“水北呢?”

水北怯生生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扁了扁嘴,垂着脑袋,道:

“默写粗心了,九十六分。”

听到这样的成绩,外婆总会满意的笑,可是她也不会忘了用我这个做哥哥给水北做榜样,以此来鞭策和激励表弟水北。

当然,那时的我也乐得其所,因为无论如何,我总会考过水北的。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真是幼稚,无知又肤浅。

等外婆把过年的压岁钱给了我和水北后,放我和水北离开的时候,水北便吸着自己的鼻涕,跟在我身后,嘴里哼着我没听过的调子,笑着说:

推书 20234-11-24 :对不起,我就是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