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小少年都闷闷地跟在队伍最后头,他是渴望离开鬼界的,但他知道,这队人马里只有他不属于地府,人家那叫回家,他跟着又算什么呢?
冯鹏涛发现他的异状,过来问他怎么了,小少年别扭了半天,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冯鹏涛哈哈大笑,安慰他不要想那么多,他们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没道理离开鬼界就不是兄弟了。
小少年终于开心地笑了,脚步轻快地跟着大部队往鬼界的边界走。
其实对其他人而言,哪里是边界根本分不清楚,唯一确定的是他们一直在向上走,自打进入鬼界,他们总在下行,看来他们是离边界越来越远了。一路上,段容枫始终低垂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抬起头看着黑漆漆一片的鬼界,无声地叹气。
有目标的跋涉总是比较快,众人中途歇了一次脚就到达目的地,阿甲到处晃悠,他能感觉到外面有召唤他的力量,但从哪里钻过去还需要好好研究。段容枫不动声色地动动手指,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跟着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地府常年燃着幽冥之火,虽然大部分区域不如凡间那么明亮,但绝不是鬼界那样绝对的漆黑,众人适应光亮后继续走,终于回到他们熟悉的区域。
“我们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去,别让姜兄弟等太久,来年鬼节我要是还没走,会去看你们的。”冯鹏涛对重新回到地府非常开心,用力拍着段容枫的肩膀,段容枫点头,让他们有事打电话,或者找两个鬼差,一个叫齐向东,一个叫彭槐。完事又嘱咐小少年,他是刚从鬼界过来的新魂,想入轮回要去找判官注册,小少年懵懵懂懂地点头,眼睛有点潮湿,他知道,分别的时刻真的到了。
在众鬼的欢送中,段容枫感觉身体一轻,神智渐渐模糊,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两个陌生男人正给他按腿。
“你们干嘛呢!”段容枫腾地坐起来,却因为躺的时间太久,身体僵硬的厉害,动作完成一半又重重摔了回去。不过他这诈尸般的一出把两个按摩师吓着了,有个胆子很小,尖叫着撒腿就跑,另一个胆子大些,但也站得远远的,战战兢兢紧盯床上还在挣扎着坐起来的人。
“段,段公子,您这是,醒了?”没跑这位终于反应过来,高喊着冲出卧室给段家人道喜。
此时,姜文曜正在段太爷爷的书房里,和齐向东等人研究怎么继续挖夺命衣铺的线索,目前有可能继续追查的就是和段太爷爷交过手的恶鬼,以及至今下落不明的穿黑衬衫的女鬼丈夫和他的女助理,这两人的失踪从侧面说明他们很可能也是知道些秘密的,找到他们,再有了潘秀的前车之鉴,就有很大几率挖出真相。
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好人在喊,段太爷爷不满地挑起半边眉毛:“这帮兔崽子,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他们的!大吵大嚷,成何体统!”说着推开椅子迈步过去开门,打算好好教训这帮打扰他开会的晚辈。
姜文曜和齐向东眼睁睁看老爷子推门出去,也就过了两秒吧,老爷子猴子一样窜进来,手舞足蹈,笑容满面,嘴里“啊啊啊”地叫唤,比外头那些人还失态。
姜文曜:“……”得,我们知道您平时是怎么教育小辈了。
齐向东挠挠脑门,假装低头摆弄裤腿。
阿丢耳朵最好使,从杂乱的大呼小叫声中听出重点,整只狗都雀跃了:“他们说段饭桶醒了!”
姜文曜猛地站起来就往外冲,把戳在门口碍事的段太爷爷撞了个趔趄,不过倒是让段太爷爷回过劲儿来,呜呜喳喳跟在后头往段容枫的卧室跑。
他们赶到的时候,房间已经挤满了人,段容枫的母亲坐在床边,拉着儿子的手抹眼泪,段德宝没说话,但那双总是严肃的眼睛里也有泪光。和段容枫关系好的兄弟姐妹把床围得死死的,不少长辈想过去问长问短都挤不过去。
远远地,姜文曜看到那个久违的人正靠在床头,边安慰母亲边和众人聊天,眼睛到处瞄,像是在找什么。姜文曜没动,就那么站在门口,当段容枫看过来的时候,四目相视,两个人都笑了。
“都特么给我让开!”挤三挤四也没挤进去的段太爷爷发飙了,一嗓门把所有小辈震住,大伙自动自发让开一条路,段太爷爷杀气腾腾走进去,来到床边觉得不对劲,回头看姜文曜没跟上来,又返回门口把姜文曜拖到床边。
“小疯子,你还认不认得我啊?”段太爷爷歪着脑袋,两手食指指着自己的脸颊,露出个特可爱的笑容,段容枫满脸黑线:“太爷爷,您是不是又忘吃药了?”
“怎么跟太爷爷说话呢!”段德宝立刻训斥儿子,被段太爷爷狠瞪一眼,不敢吱声了。
“还是原装的!”段太爷爷笑得更灿烂了,哈哈大笑着在段容枫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那响动,别说段容枫什么感觉了,连他站在旁边的老妈都一闭眼,替儿子疼得慌。
胡侃一阵,段太爷爷稍微正经了点,把话题引到所有人都最关注的问题上:“小疯子啊,给太爷爷说说,你晕过去这几天去哪了?”
所有人伸长耳朵,小辈的满眼都是好奇和艳羡,恨不得灵魂出窍去冒险的是自己。
段容枫虚弱地揉揉脸,接过姜文曜倒给他的热水喝了口,冲小蚊子笑笑,段德宝没好气地哼一声,他儿子还没冲他笑呢!
“那天我拿到那个包裹,处理了里面的怨魂,我以为衣服没事了就穿上,谁想到……”段容枫闭上眼,一副很不愿意回忆这段经历的样子,过了一会,他重新睁开眼,“我在镜子里看到个很凶恶的鬼脸,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完了呢?”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小文,某小辈忍不住追问一句,被自家大人教训了。
“完了啊!”段容枫理直气壮地眨眼,“我不是说我晕过去了吗,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能感觉到自己飘起来了,但不知道在往哪飘,直到刚才,有一股吸力把我吸进一个地方,我睁开眼就回来了。”
室内一片静默,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几个打算从段容枫身上挖到线索立功的小辈不满地“切”了几声,没等段太爷爷发飙,姜文曜一个冷飕飕的眼神递过去,那几个人顿时哑巴了——
那个人眼神好可怕!
姜文曜不想知道段容枫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他只知道,段饭桶回来了。压制住内心的狂喜,姜文曜故作淡定地问段容枫:“昏迷这么久,肯定饿了吧,想吃什么?”
“我想吃红烧肉,酱肘子,烤羊排……”段容枫噼里啪啦报菜名,把那群巴巴看着他的亲属当成了空气。
“好,我待会就给你做。”姜文曜点头,心想某饭桶饿了这么久,熬完粥就喂饱了。
“哼,”段德宝冷哼一声,“我们段家有厨子,不劳烦外人了。”
“段家的厨子怎么能和小蚊子的手艺比!”段容枫丝毫没给老爹留面子,段德宝的脸当时就青了。没等他在发威,段太爷爷插话了:“你以为段家这么多人喝风就能饱啊!你们这帮熊孩子哪个不吃饭了?我看你们端起碗来一个比一个吃得多嘛!那么多饭菜谁做啊?你们谁自己动手做过饭?”
莫名躺枪变成熊孩子的众人闷声低着头,心里把段德宝骂了个狗血淋头。
段太爷爷把所有人数落一遍,然后转回身,非常有气势地拍姜文曜的肩膀:“小蚊子,你也看到了,段家饭桶太多,实在没有人手管这只最大的饭桶,所以以后小疯子的早中晚饭加上午茶下午茶宵夜零嘴就全交给你了,谁敢说一句废话,我当时把他扔锅里炖了给大家加餐。”说着狠狠瞪了段德宝一眼。
段德宝:“……”我真是您的亲孙子吗?
88、
因为段容枫刚清醒,身体还比较需要,所以段太爷爷命令所有人两天内不许来打扰小疯子,让他好好调养。卧室顷刻间恢复平静,段容枫如释重负地伸个懒腰,噌地从床上跳下来,把正打算去厨房煮粥的姜文曜牢牢抱住。
“小蚊子!”段容枫借着腿软,整个人挂在姜文曜身上,脑袋埋在对方脖颈处,大狗撒娇似的蹭来蹭去。姜文曜略带无奈地抱着他,直到熟悉的气味环绕鼻息,他才真切地感受到,段饭桶是真的回来了。这段时间来的压抑和自责化为无声的叹息,姜文曜眼睛痒痒的,顺势枕着段容枫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满足地闭上眼睛。
两人都幻想过重聚后的千言万语,但实际上,他们都没说话,只要能再见,任何语言都显得如此单薄。
“我饿了。”随着一声煞风景的“咕噜噜”肚子叫,段容枫侧过脑袋,在姜文曜的耳垂上咬了一口。姜文曜的脸有点红,推着段容枫回床上躺好,他好去做饭。段容枫嬉皮笑脸,小孩子一样死死缠着姜文曜,非要跟他一起下厨,姜文曜没办法,只好拖着这只碍手碍脚的大拖油瓶进厨房。
看姜文曜只挑了块鸡胸肉煮粥,段容枫不干了,任凭姜文曜怎么劝都没用,扒住冰箱死活不放手。姜文曜没办法,又拿了几样肉食炒菜,段容枫这才恋恋不舍告别装满食物的冰箱,眼巴巴等着姜文曜做饭。姜文曜嫌厨房油烟大,让段容枫去外头等,段容枫熟练地换上那副委屈相,姜文曜缴械投降。
“小蚊子,你瘦了。”段容枫靠在锅台上,打量着正在切菜的姜文曜的侧脸。他的记忆里,小蚊子不胖不瘦,那张帅气的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完美的弧度,可现在,姜文曜的颧骨明显突出,两腮微微下陷,明亮的眼睛下面是两个熊猫都望尘莫及的黑眼袋,整张脸的颜色跟营养不良似的。
“多吃点就胖回来了。”姜文曜切菜的动作没停,注意力却集中到了段容枫身上。要说瘦,段饭桶才是真的瘦了,虽然每天都有医生给他注射葡萄糖,但还是无法阻止他的身体消瘦下去,姜文曜都怀疑假如段饭桶继续昏迷下去,最后会不会变成一把骨头架子。
“小蚊子,”对上姜文曜温和的目光,段容枫的心猛烈地跳了几下,想过阵子再说的话脱口而出,“不如我们去国外度假吧,好好养身体,顺便放松心情!”
“出国?”姜文曜差点把手指头切了,急忙低头把最后几块肉切好码在盘子里。
“是啊,”段容枫心疼地牵起对方满是油渍的手,“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国呢,你也没有吧,咱俩正好借这次机会出去转转,不管是古朴的小镇,还是浪漫的海岛,什么地方都好,就我们两个!”
“不管衣服的事了?”姜文曜不确定地问,就算段容枫醒了,也不代表害人店铺的事告一段落,这段时间,霍明亮每天都会交一份死亡名单给齐向东,对比多天后,众人预料之中又有些意外地发现,自打上次的行动之后,衣服害人的事件突然中止了,这对他们的调查来说是不利的,因为对手完全隐藏在暗处,他们一点头绪都没有,但对普通人而言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人被害了。
段容枫闻言苦笑两声:“我不想再逞能了,这次的事让我意识到,我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与对方对抗,勉力而为只会让自己陷入危机,让关心我在乎我的人为我担惊受怕。”
姜文曜满脸诧异,不就是魂魄迷迷糊糊出去旅游一圈么,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刚听我爸说,太爷爷已经联合了其他世家,集结最强大的力量与对方较量,那么多高手都来了,也不差我这么个半瓶水的。”段容枫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失落,桃花眼低垂着,瞄着自己的脚尖,“再说我躺了这么久,身体很虚弱,魂魄回体也不够稳固,如果我坚持上阵,很可能拖累大家。”
姜文曜一震,反手握住段容枫的手,他不止一次听段太爷爷说过,段容枫经此一役,魂魄可能比过去虚弱许多,即便有段家长辈为其固魂,遇到厉害的角色,也有可能被冲击得再次魂魄离体。被冲出去的次数越多,魂魄就会越不稳固,一旦变成习惯性离魂,这人在睡觉的时候,魂魄都可能飘出去转一圈。
“一会去跟你太爷爷说一声吧,只要他同意,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姜文曜毫无掩饰自己的私心,他是担心还有无辜人被害,是替那些已经死亡,连魂魄都没能留下的人们气愤,但这些都不是他拿段容枫冒险的理由,就像对方说的那样,在对手面前,他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如果段容枫都只能算半瓶水,他连个空瓶子都算不上。
拯救世界的任务就交给那些有能力的人吧,他只想守好自己在乎的人。
得到小蚊子的答复,段容枫开心地笑了,可他那始终没有抬起的眼里装着的,是满满的忧伤和无奈。
小蚊子,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在骗你,你会恨我吗?
……
吃过饭,段容枫独自去找段太爷爷,得知他要出国疗养加散心,段太爷爷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小疯子啊,太爷爷知道你这段时间受苦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天塌下来还有你太爷爷扛着呢,你就放心去和小蚊子享受二人世界吧!”
看着太爷爷慈祥和蔼的笑脸,段容枫心里五味杂陈,可以从这件事里脱身,他应该高兴的,可他也知道,自己的离开意味着整个驱鬼界都要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搞不好当他们再回来时,那些熟悉的亲人都不在了。段容枫的内心出现片刻动摇,可是当他想起那些充斥在脑子里的惨嚎,想起那人绝望而痛苦的悲呼,想起所有人对那人的唾骂,他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狠下心肠。
也许他能找到个折中的办法,把小蚊子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他再回来帮忙。
打定主意,段容枫亲昵地抱了抱太爷爷,转身离开。
这一晚,在段容枫的软磨硬泡下,姜文曜同意俩人睡一张床,段容枫早早地把自己洗干净躺在床上,看着小蚊子裹着黑色的浴袍,略长的头发低着水,划过性感的锁骨,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某人没出息地咽了下口水,刚想动手动脚,灯灭了。黑暗里传来姜文曜淡淡的声音:“你需要好好休息,晚上早点睡,明天咱们定好出行计划就要着手办手续买机票了。”
段容枫泪流满面——他休息了好长时间,现在最需要的是运动啊!越激烈越好的运动啊!
长时间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姜文曜很快进入睡眠,借着浅淡的月光,段容枫枕着小臂侧身打量沉睡中的姜文曜。熟悉的轮廓和记忆中的人重合,真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又在一起了,当年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哪想到……
想着过去,段容枫不禁翻过身,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他是个道门弟子,随师父修炼几百年,冲破劫难,成功飞升。可神仙的日子并没有世人想的那么逍遥,天上的勾心斗角比人间还多,稍有不慎就会触犯一大堆不合理的规则,修炼成仙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被贬下凡却只需要一瞬,两者唯一相同的,就是都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幸而不幸,两者他都试过。
他已想不起当年到底为什么被贬,甚至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被抽去仙筋,挖去仙骨的滋味比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劫还要难以忍受。天知道哪个步骤出了错,坠落凡尘的他没能重新轮回,而是用着残破的凡躯,苟延残喘地活着。
那时的世道很乱,民不聊生,很多人活活饿死,他身无分文,身体又不好,连个安身立命的本钱都没有,还时不时被恶霸强盗欺负。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深秋夜,他绝望地躺在郊外枯黄的草地上,满身鲜血。就在不久前,他好心救了个被坏人拐带的孩子,可不知是孩子被吓傻了还是怕家里人责备,居然指着他说他就是带走自己的坏人。那家人和左右邻居抡着锹镐门闩追打他,任凭他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最终,他的一片好心换来苦难一生的悲凉结局,满心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