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徽羽抬头看向中年汉子手指指的方向,还是狠狠的吃了一惊,这……真的是一个人么。
那是一个破落的宅子外的屋檐下,缩着一团东西,若是不仔细看,十有七八会以为这是一团破布。但若是仔细看,十有七八会以为这是一团破布裹着一堆枯骨。
那老人瘦的可怕极了,仿佛是从鬼门关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的样子。此时正静静的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婆婆!”那汉子低声叫道。
祁徽羽刚刚想出言提醒中年汉子,这么轻的声音只怕这老人听不到罢。不料还不等他开口,那老婆婆的眼睛突然就睁了开来。
钱婆婆将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扫了一扫。那是一双看透了红尘百态的眼睛。里面一闪而过的精光惊得祁徽羽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
“婆婆,这个人有事要向你打听。”中年汉子被钱婆婆这样盯着却是神色丝毫不变,似乎已经习惯了。
“是么,好久没有人来向老身打听事情了。”钱婆婆忍不住又多看了祁徽羽几眼,祁徽羽被她看的越发不自在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秘密似乎已经全部被这个老人看透了。
“是。”中年汉子看向祁徽羽。
“是找人?”钱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苍老,想来已经到了古稀之年了。
“是,还请婆婆帮忙。”祁徽羽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道。
“呵呵呵,公子不用对着老身行这么大的礼,我这把老骨头受不起。”钱婆婆咯咯一笑,祁徽羽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又多了许多,只得讪笑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年轻人,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这么怕我干什么。”钱婆婆仿佛看出了祁徽羽的心思。
“哈哈,婆婆你说笑了。”祁徽羽正色道。
“婆婆我虽然眼神不大好,但是心还是透亮着呢。”
祁徽羽心道,你眼神也不见得差到哪儿去。
“请问这里过去曾经有一户姓秦的人家吗?”祁徽羽道。
“姓秦的有好多家呢,不知道年轻人你说的是哪一家?”钱婆婆道。
“就是之前出了个秦之礼秦状元的那一家。”祁徽羽见她有印象,连忙补充道。
“哦哦哦。”钱婆婆点了点头,没有作声,似乎在回忆。
“婆婆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出状元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记得呢。”钱婆婆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越发挤在一起了。
“那么在哪里呢?”祁徽羽急忙问道。
“就是这一家。”钱婆婆指了指身后破败的宅子。
“什么!”祁徽羽大惊。“婆婆你真的没有记错么?”
“没有。”钱婆婆肯定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祁徽羽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年轻人,我问你,当年那个秦家的小子当上了状元是不是没过多久就得病死了?”
“……是。”
“那就再不会错了。就是这一家了。真是的,好好的一家子啊,就因为那个什么病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钱婆婆闭上了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
祁徽羽没有说话,等着钱婆婆往下说。
“当年的秦家也算是个书香门第,秦相公是私塾里教书的,秦家的那个小子,叫什么?看我这记性……”
“秦之礼是么,从小就长得俊的很,读书又好,县里看上他的姑娘也不少,可是他对谁都一样,谁也看不出来他究竟喜欢上了谁。
后来啊,等得他大些了就去科考了,可是没等他走多久,突然传出了知县,啊,当然不是现在的知县了,好像是叫薛简城吧,的女儿薛如有了孩子。
薛县令发现之后暴跳如雷,薛如在父亲的再三逼问之下终于说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秦之礼的。于是薛县令到秦家大闹了一场,秦之礼的父母只好答应说等秦之礼功成名就之后回来一定明媒正娶地娶薛小姐进门。本来这也合情合理,谁知道秦之礼突然得了这么个病还没有回来就死了。
这下子薛知县更加不肯放过秦家了,秦氏夫妇被他闹得不行,终于是病倒了,不久也随着他们的儿子去了。薛县令也不愿意认薛如这个女儿,把她赶了出来。薛如走投无路,只得去秦家。秦氏夫妇最后的日子也是她一直在照顾。
薛如后来好像生了一男一女,在秦氏夫妇死后她一直住在秦家,直到他的子女长大。直到后来,突然有一天,她和她的一双子女突然都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宅子也就这么一直空着,空着,慢慢的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到这里,祁徽羽不禁唏嘘,没有想到,当年风光无限的秦状元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老身无家可归,看看这宅子虽然破了些,当个庇身之所也已足够了,若是天气实在差的很,我就会到这儿来。
你看这天气,似乎马上就要下大雨了。李老大倒也机灵,倒是直接领着你来这儿找我了。”钱婆婆又咯咯一笑。
“那么,我能进去看看吗,这里?”祁徽羽用手指了指那宅子。
“当然可以,年轻人你想看就看吧。”钱婆婆虽然对祁徽羽的请求有些意外,但是还是点了点头。
“多谢婆婆。一点小意思还请婆婆收下。”祁徽羽递上了一锭白银。
“老身我都这把年纪,哪里还用得到这么多银子,不用了,不用了。”钱婆婆拒绝道。“年轻人,若是你真的有心,就帮帮这村里的其他人吧,就像那个人一样……”
祁徽羽本想问婆婆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但是始终觉得有些不妥,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在下一定竭尽自己的一份力。”
“那就好,那就好。”钱婆婆点了点头。
“李大哥,我进去看看就出来,你就在外面等我就是了。”祁徽羽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中年汉子。
“小哥你随意,随意。”中年汉子答应道。
说实话,真的如同钱婆婆所说的那样,这宅子果然有些年头没有人住过了,到处布满了灰尘和蛛丝,不过依然能依稀见到当年秦家的家境却是还算不错。可惜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
想到这里,祁徽羽不禁有些感慨。
天色越发阴沉了起来,天空如同被人泼了墨一般肮脏。远处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沉闷的雷声。
祁徽羽推开最后一扇门,门的后面是庭院。
就在祁徽羽看清庭院中那一块墓碑上刻着的名字的那一瞬,一道刺眼的闪电撕开了这千里苍穹。
秦篱溪之墓。
雨,终于铺天盖地打了下来。
四十四 执手
祁徽羽直直地盯着那块墓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的就死掉!那时候在狱中都没有死,又怎么会死在这种地方!
祁徽羽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血在流淌,就像一道涌泉有节奏的啜泣。
祁徽羽突然笑了起来,笑的很大声,笑的浑身都在抖。
笑着笑着双腿一软,竟是跪在那块墓碑之前。
笑出了满脸的泪水。
不对,那分明是雨水。
这个人,真的就这么……
就在这时,祁徽羽突然感觉到头顶的雨突然停了。
浑浑噩噩的抬头,却见一把油纸伞正撑在自己头顶。
祁徽羽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你……终究还是找来了。”声音沙哑。
刹那之间,祁徽羽怔住了,脸色苍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背后脚步声动,接着一只手伸到了祁徽羽面前。
祁徽羽艰难地抬头。
“我没死。”
秦篱溪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祁徽羽面前,若是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以后两人再无瓜葛,对于他们两人岂不是更好,但是,当他看到祁徽羽对着那块墓碑的神色,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如同被千万根针用力扎了一般,竟是比之前受过的刀伤剑伤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他不知道若是自己不出现,这个祁家大少爷还会做出什么样的傻事。他不知道,这个世上,竟还会有这么一个人,这么……
牵挂自己。
自从那人死后。
看着满脸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祁徽羽猝然绽放的笑颜,秦篱溪也是一愣怔。
像极了那年三月的盛放的桃花。
即便带着雨,却依旧其华灼灼。
他早就知道,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哥儿的心意,只是他一直看不清自己的心意。
还有那些放不下的过去。
但是,自己与祁徽羽之间的牵绊远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脆弱。没有一个人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不惜生命去劫狱,没有一个人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跨过千山万水只是为了见他一面。
祁徽羽不是傻子,自己也不是。
也许是时候了。
放下那些过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秦篱溪转身看向身后的那块墓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你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小溪。
祁徽羽的手比自己的手要小一些,也更柔软一些,但是此时此刻却冰的厉害,想来是淋了这么久雨的缘故。
想到这里,秦篱溪忍不住又用力的握了握祁徽羽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一直以为……”祁徽羽有些手足无措。
“我知道。”秦篱溪道。“徽羽,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好好听,若是听完之后,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也就随你。”
“啊?”祁徽羽一惊。“什么在一起……”
“哦?难道徽羽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的么?”秦篱溪笑的意味深长。
“开,开什么玩……”
话音未落,秦篱溪突然伸手揽住祁徽羽的腰,压上他的唇。
祁徽羽一惊,但是却没有推开眼前的人。
祁徽羽的唇很冰冷,有很淡的茶叶香味,秦篱溪见他并没有拒绝,柔软的舌头撬开了皓齿,手上也更加用力,将祁徽羽往自己怀里拉的更近。
不断的深吻让祁徽羽浑身都有些颤抖,但是一种想要沉沦下去的思绪占据了自己的大脑。自己竟不由自主地伸手搭上祁徽羽的肩。
自己……居然会和一个男人接吻,而且一点都没有觉得不舒服,也没有推开他……
“这样够了么。”秦篱溪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混蛋,你到底亲过多少女人啊!”祁徽羽这才反应过来。
“一个都没有,不知道祁大少亲过多少呢?”秦篱溪笑的一脸无辜。
“……谁信你啊。”祁徽羽不以为然,却见眼前那人笑的志得意满。
“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祁徽羽连忙岔开话题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说那块墓碑。”秦篱溪脸上的笑容消失的一干二净。
“啊……是啊,我也想问你呢,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吗。”祁徽羽道。
“已经忘记了你之前在桃源问过我的问题了吗?”秦篱溪看向祁徽羽,“还有当时我的回答。”
“你说你不是秦篱溪。”祁徽羽想起了那日的情形。
“是。真正的秦篱溪早就死了。”祁徽羽看到了眼前那人眼中的痛苦,“是我害死了他。”
祁徽羽愣住了。
“其实我只是一个朝廷高官幕下的杀手团里的一个杀手,从我开始记事时候起,我就已经在学习刺杀的武功了,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只有一个冷冰冰的代号。后来那个高官贪财受贿之事败露被抓,那高官的仇人怕被我们报复,出了重金要将我们全部铲除。
那些前来追杀我们的人,大多数都是杂鱼,却也有不少高手,我终究还是双拳难敌四手,我且战且退,奄奄一息的我,最后被小溪捡了回去。
那时候秦家的老爷老妇人已经过时了,只有秦夫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姐姐叫秦篱泫,弟弟就是秦篱溪。秦夫人看到满身是伤的我,什么都没有问就让我留了下来,细心的照顾我。
我没有对秦夫人说过一句谢谢,那时候的我就像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不相信任何人的好意,但是秦夫人对于我的无理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待我就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的两个孩子也把我当做哥哥一样看待。慢慢的我也放下了心防。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太平的过下去,但是那些人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我的想法,那一天我和小泫一起外出,不料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秦夫人和小溪倒在了血泊之中,已经被杀死了。
当我一出现,埋伏在这里的杀手们一起现身,想要置我于死地。那时候我的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把他们全部杀了。
只是小泫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看仇人一般。孩子的爱恨就是这样的简单。
我知道她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是我害死了她的母亲和弟弟。若是我没有出现在他们家,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的悲剧。
后来,小泫抱着秦夫人的骨灰独自一人去了京城,说是要去找她的父亲。我没有和她一起去,我也知道她是不会愿意这样的我跟着她的。而我,将小溪葬在了这里,从此用小溪的名字,江湖漂泊了这么多年。
可是,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怎么能在京城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后来我听说,她没有找到她那个据说当上了状元的父亲,还进了青楼。
徽羽,你那日没有问我,我究竟查到了什么,关于那年的秦之礼之死的案子。其实说来实在惭愧的很,不是我查到的。是小泫这么多年来一直忍气吞声才终于查到了关于当年事情的真相。秦之礼的死和云华隐云相、尹南秋尹太傅没有关系,他的痨病却是生来就有了的,本来就被断言可能活不长了,只是因为巧合在蟾宫折桂之后就这么猝然离世。
如今,小泫已经从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也再没有用那种充满仇恨的眼神看我,只是很平静的说,这大概就是每个人的命吧。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也一定不好过。你也不必自责,那些往事,就让他过去吧。”
说到这里,秦篱溪长长的叹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的左手突然被人握住,十指相扣。是祁徽羽。
“是啊,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祁徽羽低声说道。“那个小泫,就是千渺吧。”
“是。”秦篱溪点了点头。
“她现在过得很好,是我对不起她,也难怪她会……”祁徽羽垂下眼帘。
“不,你对她很好。”秦篱溪道。
不知何时,雨渐渐的小了,有阳光透过乌云温柔地洒落了下来。
祁徽羽松开秦篱溪的手,在那墓碑前跪了下去。秦篱溪讶异地看着他。
“真的……很谢谢你。”祁徽羽伸手抚上那墓碑,声音温柔的很。
“现在,他终于放下了过去,决定开始新的生活了,相信你也一定很开心吧。我也……很开心呢。”祁徽羽微笑道。
秦篱溪静静地看着祁徽羽的侧脸,突然觉得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当他们两人并肩走出秦家老宅之时,却见那个李姓汉子和钱婆婆还没有走。
“你不是……”那汉子看到秦篱溪的时候惊叫出声,“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