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迟竟无言以对。
然后陈浮笑了:“不开玩笑,要我过去陪你吗?”
“嗯——”季迟说,“不用了。”
陈浮知道对方还有话没有说话。
另外一个人带着笑的声音在下一刻就从话筒中传来:“事情也不算特别多,我猜我迟一点能够回去!”
“好。”陈浮说话。
而后电话挂断了。
墙上的时钟一圈一圈地转着,半夜一点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别墅底下,没有几分钟的时间,别墅的门被打开,躺在床上的陈浮向外看去,就看见季迟从楼梯底下走了上来。
季迟看见还亮着灯的室内也微微一怔:“怎么不早点去睡?现在距离你平常的休息时间都超过两个小时了——”
“等你。”陈浮说,他开始感觉到困意了。
“我也觉得你在等我。”季迟也说。
“你的感觉是正确的。”
“我的分析从来没有出过错。”
两人简直在接力棒一样地互相接话。
陈浮又说:“所以你就回来了?”
“所以我——”季迟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接力的节奏被打破,棒子掉到了地上,好像还发出了啷当一声响,“所以我……紧赶慢赶,赶回来了,生怕会……”
“会什么?”两人说话的时间里,陈浮已经合上了睡前读物,放下枕头准备睡觉了。他没听见季迟后面的话,转头问。
“没什么。”季迟带过了这个话题,他打了个哈欠,从衣帽间中拿出了衣服,同样有点困倦的对陈浮说,“你先睡,我去洗个澡就上床了。”
陈浮“嗯”了一声,关掉自己这边的床头灯,在对方的床头留了一盏小灯,然后躺下休息。
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浴室的水声已经停止,带着浅薄水汽的身体上了床,贴近他。
最后的灯光也被熄灭。
陈浮闭着眼睛,很快陷入了安眠之中。
并没有多久的休息,还在半夜的时候,陈浮突然清醒了过来。
在从熟睡到清醒的这一瞬间,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并且感觉到季迟正侧着靠在自己的身上。他刚刚想翻身,就在黑暗中听见了一点声音。
那是属于对方的声音。
季迟在同样的黑暗里自言自语。可陈浮听不懂对方到底在说什么,那声音好像被主人自己给屏蔽住了,明明想要说出口,却连在独自一人的夜晚也不肯将其真正说出来。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陈浮几乎要睁开眼睛。
然而在陈浮睁开眼睛之前,季迟先一步收了声。
黑暗变得沉寂。
寂静之中,季迟像最初一样靠着陈浮恢复了安静。
但睡着的陈浮突然不太确定对方究竟是否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小小的试探。
他背对着对方翻了个身。
大概几个呼吸的安宁,对方的身躯又从背后靠了上来。
没有睡着。
陈浮得出了结论。
下一刻,他又想:
季迟刚才在说什么?
还有什么东西是这个时候了……都不能说出口的?
黑夜的疑问只属于黑夜,白天当然有白天的光明。
除去生活中的那一点点不太和谐的音符,季迟的总体状态越来越好。
他继续和陈浮斗着嘴——这是双方的;日常生活中掉智商——这好像也是双方的;开始在偶然的时候像过去那样神经兮兮——这独属于季迟。并且在更多的时候热衷于打击另外一人——这好像是陈浮的毛病。
现有的一切都使陈浮都极为满意。他开始更多地和季迟讲自己的过去。上学时候的,在美国创业时候,以及国内的一些和苏泽锦在一起的片段。
那些片段绝大多数都非常有趣。当然也有些不太好的,比如陈浮曾经有一段时间几乎和苏泽锦不再联系——那并非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可有可无;比如陈浮在上学和创业的时候曾经有过无数次的失败,每一次失败之后他都会将理由记录在专门的文档中,以至于到了后面,他并非因为什么而成功,只是规避了那些失败。
“这听起来还挺像你另外一个习惯的。”季迟这时候正在厨房研究一种全新的料理,他的想法天马行空,以至于创新的料理有常常出现南辕北辙的结果,要么非常好吃,要么非常难吃,而后者出现的时间比前者多得多了,“计划控,设定控,补丁控。”
“前两者就算了,为什么还有第三个补丁控?”陈浮提出了异议。
“上一次出海的结果。鲨鱼是突发意外,而你第二天就能恰到好处地修正并且赶上游轮回来……”季迟说,“这个补丁怎么想怎么觉得厉害吧?”
“这可不算在补丁内。”陈浮订正。
“那算在什么?”
“算在计划风险内。”陈浮笑道,“就像你一样。”
“我?”季迟断然否认,“我才没有风险,我明显应该算成意外奖励!”
“我小时候做好事的奖励吗?”陈浮扬了扬眉。
季迟虽然没直接回答,但一脸“就是这样”、“理所当然”。
“我勉强认可。”陈浮轻巧说,“如果你身上没有那一点属于半夜的小秘密的话——”
“什么秘密!?”季迟突然提高了声音。
这声音来得如此突兀,高得完全盖过了陈浮正在说的话,它甚至从他们所在的厨房中直冲出去,截断了恰好在这时候响起的门铃声。
季迟的反应远远出乎陈浮的意料。
陈浮暂时停住自己要说的话。
外头的门铃也跟着停顿了几秒钟。
然后,门铃仿佛试探地,再一次响了起来。
厨房在方才那突兀的一声之后就保持着安静。陈浮的目光刚刚转到门外,就听身后传来“哗啦”的一声清脆响动,原本放在流理台边沿的大碗摔到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本来要出去开门的陈浮又转回身。
季迟还保持着收回手的动作。
他的眉头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深深拧了起来,他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开始手上地上的瓷器碎片。
“拿扫帚来……”陈浮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被季迟捡起的白色瓷器边沿闪出一道红痕,那是季迟手指被割伤之后留下的痕迹。
“小心点!”陈浮赶紧说道。他跟着蹲了下来,抓起季迟的手正要检查伤口,却立刻发现了不对劲:在他握住季迟手腕的时候,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感觉到对方的紧绷与僵硬。
陈浮的目光停留在季迟被割伤的手指上头。
紧绷与僵硬让这只手指没有因为疼痛而反射性地远离危险源,而是直到现在还按在瓷器锋利的边沿。它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本来并不是特别深的伤口就在这段时间的用力里头飞快加深,一颗一颗血珠已经沿着对方手中那一小片瓷器滴落到了地面。
季迟这时候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正要将手中瓷器的碎片丢到垃圾桶中,手腕却被陈浮抓住不能动弹。他抬起脸略带疑惑地看着陈浮,以目光询问对方的意思,同时还解释说:“我刚刚收手收得太快了,都没有注意到放在手肘旁边的东西……对了,我们不出去开门吗?”
陈浮将瓷器的碎片从对方手掌中掰出来。
他将被血染红了的东西丢进垃圾堆中。
然后他拉着季迟走出了厨房。
本来始终门铃在又一次响动之后安静下去,外面的人大概已经走了。
陈浮用纸巾拭去季迟手指上的鲜血,从茶几底下拿出了速效喷雾对着有些止不住血的伤口喷了好几下,直到伤口收敛之后,才找出纱布将其缠绕妥当。
然后陈浮再一次开口。
他直接问:“你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
第58章
季迟看着陈浮。
他们坐在同一组沙发中,两个人距离近得膝盖也碰撞着膝盖。
他的手甚至还在对方的手掌之中,他还能从这只抓住自己的手中感觉到那种温暖而干燥的温度与力度。
像极他多年来百般追求的东西。
就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追逐的东西。
是他这么多年来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宝物。
他没有什么不能和对方分享的,没有什么不能告诉对方的。
可他看着陈浮。
他长久的无话可说。
声音在这时候被抽走,力量也在同一时间流失到不知名的地方。
他看着陈浮。
他不知道怎么说,无法开口;不知道怎么做,无法行动。
太压抑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环绕。
陈浮看着眼前的人。
对方的神态几乎僵成了一张面具,属于季迟的所有内心与表情全部都遮盖在这张面具的下边,沉默地拒绝着任何人更进一步的观察与了解。
陈浮发现季迟的秘密远比自己想象得要严重的多。
他对季迟有问题这一点心知肚明。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严重到哪怕到了现在,也不能被直接拿出来分析与解决。
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这样凝滞的沉默很快有陈浮亲自打破。
想要把两个不同的人绑在一起生活,除了激情与互补之外,总有谁都逃避不了的绝对不少的妥协。
他没有选择逼迫季迟,而是站起来说:“你刚才想做什么东西?”
“……一道新菜?”慢了小几分钟,季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跟上陈浮的话。
“行,你来说想法我继续。”陈浮扬了扬眉梢,已经开始挽起自己的袖子了。
“你确定你能听懂我的想法……”季迟当然明白陈浮之所以直接顶上的理由,他非常感动,但还有一点小小的疑问。
“不。”陈浮一边走一边也没耽搁说话,该吐槽的时候他永远不会丧失吐槽的能力,“你那种天马行空全无逻辑就应该重新从小学开始学起的思维方式我才不明白。”
“……”
季迟发现自己越来越感觉到心情的复杂了!
他寡淡地笑了一声,感觉不管是什么样的感动好像都被白开水冲进了下水道……过去寡淡这个形容词永远是他送给别人,现在终于也轮到别人送还给他了,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但这一句话的再下一句话,陈浮又换了一个画风,他的声音含着笑意,笑意中有不容错认的纵容:“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尝试嘛,看看谁的灵感火花更漂亮一点,成果好的归你,坏的归我,我绝对不说二话,欣然接受虚心改正——”
然后他们一起站在了厨房之中。
锅碗瓢盆,属于生活的滋味浸透了你我。
然而他们之间下一次的问题来得比陈浮预料得早上许多。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陈浮半夜因为隐约的一点响动醒来,发现季迟没有躺在自己身旁。他还有一点困倦,翻身的时候顺手朝对方应该睡着的位置摸了一下,发现床单与被子都是凉的,显然对方不是起来上了个厕所,而是半夜不睡觉,继续在发病。
又可以爬起来逮一只不知疲倦昼夜颠倒的夜猫子了。
我为什么要说又。
一定是因为几次三番之后,我已经习惯了这个……
他一边想一边打了个哈欠,然后腰背一用力,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姿势快速的变化让陈浮在极端的时间里抛弃到最后一点睡眠之中的浑噩之感,他一下子清醒了。在清醒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了有一点不对劲。
楼下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往上传。
那是已经被刻意压下、但依旧能够通过整整一层楼传上来的声音。
这在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以……怎么了?
当脑海里闪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陈浮已经从二楼的床上来到了一楼紧闭的房门之前。
声音在他从楼上走下来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当他站在季迟所在的房间之外的时候,他能够明确地听见语速非常快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因为太过快速而连成一片不能被分辩,又会在短暂的时间里一下子压低,一下子扬高,一下子变得尖锐,一下子变得低哑——
上一次陈浮站在这里的时候能清楚地听明白正有一个人在屋子中饰演不同的角色;而这一次陈浮站在门外,只感觉有无数角色正在一间屋子里争吵。
这应该是对方的状态更不好,对方的表演欲更剧烈的象征?
陈浮这样猜测。
他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沉默并且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地离开。
他这一次敲响了门,然后直接打开门走了进去。
并不浓烈甚至同属于黑暗的光线也依旧能够破开封闭的空间。
就好像太阳照亮白天,月亮同样照亮夜晚。
陈浮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黑暗如同洪流一样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站在室内的季迟本来背对着房间。听到开门响动的时候,房间里的人于刹那之间仓惶扭过头来,动作剧烈得让任何一个看见的人都忍不住为他的脖子捏了一把汗。
夜晚太适合生长沉默了。
但是沉默生来就是被打破的。
陈浮无视周围曲折的阴影,直接走上前。他已经来到了季迟身旁,他摸了一下对方的后背,一身的汗。他又用力握了握对方的胳膊,手底下的人正在细微地颤抖着。
“感觉怎么样?”陈浮问。
大概有一两分钟那样的时间,季迟一直没有回答。
模糊的黑暗如同一层阻隔在两人身前的黑纱,让陈浮不太能够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他没有用更多的光明去撕破对方的秘密与保护秘密的罩子。他耐心地等着,然后听见了:
“……你发现了。”季迟说。
“我不太好。”他的声音在黑暗里不知为什么有些冷酷。
“我一直努力想要……更好一点。”他说,他脸上的表情大约发生了一点变化,但黑暗遮住了一切,“更好一点。”
陈浮看着季迟。
视线在这时候并没有太多的用处。
但他们的接触远不止这一点。
也许触感在这时候反而比视线更为可靠。
陈浮感觉到在说话的时候,对方身体上的颤抖慢慢平息了,呼吸也不再像刚才那么粗重和急促,并且对方朝自己稍微地靠了一下。
季迟的脚步并没有动。
只是身体上的一点点倾斜。
如果不是陈浮正扶着对方的手臂,他也不能够发现这一点。
陈浮意识到自己进来的行为对于对方究竟有多么重要。
意识到的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给了季迟一个拥抱。
颤抖能够传递,镇定当然也能;憎恨能够传递,爱当然也能。
前者总是更为容易,后者永远更具力量。
陈浮用力地、实实在在地给了季迟一个拥抱,然后是亲吻。
他将自己所有的支持与想法都通过行为告诉对方。
然后他说:“我有个建议你想不想听听?”
还是沉默。
这一次短暂了许多,也许还不到一分钟,季迟已经开口询问;
“什么样的?”
“表演欲总要找到观众才好发挥吧?其实我对于这一点也不是特别排斥,所以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在下次想要表演的时候对着我表演,我真的完全不介意我们再来几次女装play。”
“……”季迟。
“那么问题来了,”陈浮又说,“我不介意有一个专属的演员,你介意有一个尊贵的观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