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顾夏看到西枣的哭泣,是2015年秋季一次组里的每周的例行周会上,那时关于顾夏与健治的花边新闻已经在外边的世界像纸片广告一样四处发散,漫天飞舞,而那一次也是顾夏最后一次在事务所里主持例会,因为“丑闻”和“谣言”的事务所所造成的影响,理事会找过她谈话,健治找过他谈话,他们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顾夏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留在位置上的时日已是寥寥无几,高层的意思是让她暂时停职一段时间,避避风头,但在她消失后,在不久的某个明天,当她再次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她还能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吗?
不能了
顾夏知道即将下达的人事安排只不过是事务所对待舆论,对待她的一招缓兵之棋,一句空头安慰给不了她任何保证,那段时间她无法不烦躁,更是疲劳,事务所里人们私底下的议论纷纷不知什么时候被光明正大地搬上了台面,开始带着颜色的眼睛从头到脚地去打量她,少了以前那样的闪躲与避讳,好像,人们觉得有些东西被当事人看到或是听见已经没有什么大不了了,那是事实,也是顾夏应得的
世道真是凉薄,人们总说人走茶凉,但现实却是人尚未离开,茶便凉了,想不到辉煌未过,她便要挥手离开,离开她那个倾尽所有的位置,还有,她深爱的人,因为她很清楚,一旦离开了事务所,她与健治之间就彻底结束了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但顾夏在苦笑一番后也只能接受,很久以前她早已准备好了离别,但不是以今天这样狼狈不堪的方式,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结果不会因为方式的不同而产生改变,她迟早都是要离开的现在,她还在风暴的中心苦苦坚守着,也只是因为她还在等待健治最后的通知,告诉她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而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她的脾气已经原先那般好了,周围的环境就像一个冻人的冰窖,而长久为此受尽煎熬的顾夏在那段时间里总是以一副阴沉而冰霜的面孔示人,喜怒无常得就好像暴躁情绪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以前,顾夏虽然苛刻严厉,但只要没有大的错误,在予以适当的批评后,她挥挥手就不做计较了但现在,在员工身上,哪怕是一点点的失误被她发现,她都会锱铢必较,然后免不了一番长达十几分钟的质问与训斥,顾夏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发泄自己糟糕的情绪,但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反复强调的事情,有些人还是会当做耳边风,还是会一错再错,顾夏不会觉得自己无情,更多的她也只是觉得被责骂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惩罚而事务所里的人们早已领略过顾夏发起火来到底有多么可怕,因为他们见识过几位顾夏组里的设计师耷拉着手里的设计稿,从顾夏的办公室走出来时灰头土脸,“万念俱灰”的模样,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在那段敏感的时间带里招惹她
可就当人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绕开顾夏这一颗不知什么时候会爆裂的行走炸弹,尽量避免不去犯错的时,西枣就像只迷瞪菜鸟一样在最不该犯浑的时候狠狠地撞上了顾夏身上一触即发的枪口
如果说在事务所的人们眼里,顾夏是健治身边的“宠臣”,那么西枣就是顾夏百般照顾的“宠儿”,既然西枣是“宠儿”,那顾夏应该不舍得骂她,更不会责难她才对啊,可那天,在压抑的会议室里,出席会议的人们都惊呆了,顾夏居然用了整整三十分钟去批斗一个刚走进社会没多少年的小姑娘,把那个杵在原地不知所措,面色苍白的女孩都骂哭,她哭得梨花带雨,但就是倔强地不肯低头,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唇,委屈地与顾夏对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的人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顾夏要如此的小题大作,大动干戈,明明这算不上是西枣的错误,为什么顾夏就要如此的不依不饶呢!心里虽然会对那个受尽委屈的女孩打抱不平,但他们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希望女孩能够低下她固执的脑袋,装出适当的顺从,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站在PPT放映屏幕前大动肝火的顾夏消一消聚集在她身上过多的暴躁火气
但为什么,为什么顾夏会这样做?
到现在,就连顾夏自己也琢磨不清楚,为何当时的她会如此残忍的对待那个她将来会喜欢上的人
或许,当现实的绝望一点点地朝自己逼近,自己却只能一味忍受的时候,她也在是一个疯子罢了
☆、第八章
其实,那次会议结束后,待回到办公室的顾夏在逐渐的冷静中驱散了鼓噪的怒气,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的言行实在有些过份了,顾夏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她心知肚明,其实错误的源头不在西枣身上,她只不过是临时帮助一个生病了的同事完成她未完成的项目,即使前期的数据出现了纰漏,后期接手的人并不知情,但西枣是产品审核表上最后签字的那个人,所以她必须为她的过失担负全部责任
作为西枣的上司,顾夏只是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工作上向来都是各司其职的,在她这个位置上,她要看到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实施的环节里到底是哪方出了差错,顾夏并不关心,她只知道属下把布置下去的任务搞砸了,这对于仍处在易怒期的顾夏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更何况那个犯错的人居然是西枣,顾夏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对西枣的“关怀”始终太多了,才使得这个特别的女孩变得有些“浮躁”明明她曾向组里再三强调过若不是情非得已,不要轻易接手别人做到一半的案子,一是因为任务都是分配好的,别人无法完成是别人的责任,不需要自己去“热心”承担,二是中途交接容易产生错漏,错误产生后有又多半难以究责顾夏不知道西枣为什么没有把她的话听入耳里,明明西枣每日加班忙得焦头烂额,她居然还能抽出多余的时间去“助人为乐”,连自己都还没学会如何处理好属于自己的事情,又有多少能力去解决别人的问题呢,是否是最近聚集在她身上的光环过于耀眼,让她把自己看得太高了?顾夏在生气的同时不免有些担忧,她决定在周会上好好批评一下西枣,希望这棵好苗子不要长歪了初衷也只是在“严厉”的责问后,如果西枣能认识现在她自己的状态并不理想,并以诚恳的态度保障以后会进行自我检讨与改正,顾夏便会适可而止地停止她对西枣的“教育”但整场会议下来,西枣所强调的都是她所受的委屈,就好像顾夏不应该这样责怪她
顾夏就看着西枣站在会议圆桌的末尾,咬紧苍白的下唇,变得通红的眼睛居然一眨也不眨,毫无惧色地与她对视,直至豆大的眼泪就这样从她泛潮的眼眶里一颗一颗地滑落,沾湿了她尖细的下巴,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会议室里,西枣强忍着发颤的声音冷冷地对她说,她可以承担责任,但她没有任何过错,因为错不在她
看来,西枣还是没明白她的错,到底错在哪里
面对这样的西枣,顾夏无法怒火中烧,那些西枣一开始的解释变得是那么的刺耳,那么的多余,顾夏不想听,也根本听不进去,她忍不住将手中的会议纲要册狠狠地摔在实木的桌子上“啪”的一声巨响,把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都吓傻了,他们从没有见过顾夏发这么大的火,但又不敢淌这汤混水,上前劝解,只能低下头坐在座位上心惊胆战,期望这场令人受尽煎熬的会议能够尽早进入它应有的流程,他们可不是来这里观看顾夏举行的批斗大会的但事实是,桌面那声巨响早已短暂的抹去了顾夏存储在脑海里的记忆,甚至是她的理智,直至会议结束,顾夏才发现自己忘了今日会议的主要目的,那她又做了什么?
顾夏竟然花了一场会议的时间去责难一个人,不顾形象,不顾她身份,也不顾她控制不住自己说出口的那些沉重那个人是否能够承受,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顾夏依旧还会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过份,如此不知体量,说话更是不知轻重但如果当时的西枣能低下她倔强的脑袋,心甘情愿地承认她的过失,或许,顾夏就不会说这么多难堪的话把西枣惹哭了事后,顾夏也会后悔,也会内疚,想过要不要找来西枣,告诉西枣自己的歉意,她并不是有意的,只是那段时间自己的情绪太过糟糕,总是起伏不定,她又无法控制,因为失控,说过的那些过激的话并非出于真心,希望请西枣谅解
但顾夏的歉意并没有来得及传达,因为就在会议结束的那天晚上,健治的一通电话让顾夏无暇顾及她对西枣的愧疚与自责,因为就在那个晚上,她奔溃了
健治告诉顾夏,明天,她不用来事务所上班了,今天下午,理事会下了决定,顾夏被停薪留职了
那,我和你呢?
通知终究还是来了,顾夏的胸口莫名地一阵尖锐的抽痛,她幽幽地又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
健治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没有给出答案
我知道了
仅仅只是三个字,没有多少含义或是象征,但顾夏已经知道答案了,她笑得无比苍凉,可惜健治看不到,或许他以为自己给出的答复并不会影响顾夏太多,因为他并没有具体的表示出什么电话那头的那个女人声音是如此平静,与往常一样,温和而顺从地接受他的安排,健治笑了笑,告诉顾夏无需担心,他会解决好一切的,然后在相互道声晚安后结束了他们之间的通话
那通电话过后,家里依旧安静,但顾夏不知怎么的就再也睡不着了,凌晨接近三点,她想起家里好像还有几箱顾客送给健治的洋酒,还留在她厨房的储物柜里没有拆封,不过想一想,顾夏不禁失笑,笑得古怪,她笑是因为有些承诺似乎已经实现不了了,具体的时间顾夏已是无法追溯,可能半年前,也或许更久远些,就在这个房间里,健治曾环抱着她,笑着对她说,等什么时候两个人都能清闲下来,就一起在家里做些菜喝点酒,过过日子,不要总是忙忙碌碌的承诺说得认真,却一直没有时间实施,而以后健治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与她一起喝酒了
酒,算是可惜了
顾夏叹了口气,拖着空荡荡的身子跪在厨房的地板上,用力地从柜里拖拽出一箱积满灰尘的纸箱,手边没有剪刀,她想用暴力撕开封条,但是徒劳无功,烦躁地环视一番,顾夏发现洗槽旁的倒挂着的几把刀具,顺手拿起一把直接将封条捅破,像极了发泄,最后酒箱打开了,但顾夏也因为用力过猛,锋利的刀刃在她的手指上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她没有感到多少疼痛,只是涌出的鲜血太多刺眼,顾夏只随手从冰箱上是拿来块毛巾擦了擦伤口算是止血,便拿起一瓶伏特加走向客厅
顾夏只不过想借助酒精的作用帮助她睡眠,但伏特加不是红酒,酒精度数太高又太过浓烈,丝毫没有意识的顾夏拿着瓶子就往嘴里灌,酒还未下喉,她就被呛得面红耳赤,喉咙火辣辣的灼烧感把她压抑许久的眼泪都逼出来了,毫无征兆,她居然狼狈地哭了,不是抽泣,不是无声落泪,而是呜咽地大哭,是因为蔓延在喉咙鼻息之间浊烈的痛感刺激了她的泪腺,还是因为她最近的遭遇,还有她刚刚失去的感情让她不禁痛哭落泪?顾夏不知道她只是曲卷在沙发的一角,呆滞地望着前方一片漆黑的电视屏幕,等待她的哽咽渐渐变得虚弱,等待她的身体感官逐渐趋向麻痹,直到某一个时刻,她能重新举起手里紧握的酒瓶,一口口灌入喉舌,机械地抬头,张嘴,吞咽,重复动作,舌尖的味蕾好像丧生了它应有的机能,酒不再是酒,而是一瓶毫无味道的白水,顾夏却依旧想要在“白水”中寻找刺激以获得清醒,但她已经醉了,黑暗的夜里,滚烫的眼泪还有静默而下,一道一道淌过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至直温度逐渐冷却彻底融合在冷冬时节的寒气里
透过阳台的天空,天际的远方出现并不明朗的鱼肚白,清晨七点已过,沙发上的人早已昏睡过去,趴在狭窄的软发上长眠不醒,凌乱的长发垂落于地,半遮住她憔悴的容貌,湿答答的地毯上横躺着两只空酒瓶,有一只已经被摔碎了,玻璃渣子散落一地,客厅里显得有些狼藉,但更加狼籍的是那个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的女人,因为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会延续她昨日的状态,空洞,静默,呆滞,似乎生活里,她剩下的只有酒精和昏睡了
不知了时间过去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依旧是黑的,她睡了多久,十几个小时,一天,两天?她没有兴趣知道,胃尖锐的疼还有小腹的胀痛感让她不得不撑起酸软无力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前往厕所解决她的生理问题,坐着马桶上耷拉着昏沉的脑袋恍惚多时,她才发现赤裸的双脚好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扎伤了,有些疼,但并不明显,磁砖地板上到处都是湿淋而斑驳的血迹,很是恶心,顾夏叹了口气,没有理会,扶起门墙一瘸一拐地走向厨房
冰箱里空荡荡的,除了一袋吐司和和一升牛奶,只剩下一个发黑腐烂了的苹果胃部阵阵的绞疼的发作让她不得不抓起一片面包,胡乱地往嘴里塞送,粗糙的嚼咽又让她不小心噎住了,一阵慌乱中,她艰难的打开牛奶,着急地吞咽,过程中因为急躁,她把牛奶弄得满地都是
顾夏看了看周围一团糟的房子,又看了看糟糕透顶的自己,觉得可笑,她想自嘲,她想自我取笑,,可嘴角至始至终都是僵硬的,尝试多次后,她终于发现不仅自己的感官钝化了,就连如何去笑她都忘记,她还能做什么?
除了喝酒,她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再过几天,顾夏就会像一个酒鬼一样醉死在这间冷清的房子里,没人会知道她,也没有会在意她,因为她宁愿安安静静地作虐,也不会不去联系任何人
若是她不在了,很多事情就不再是问题了,不是吗?
健治不会有那么多的麻烦,而她呢,既然什么都没有了,一了百了不是也挺好的吗?
死了,也好
奇怪的是,三日后,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她想要轻生的念头居然变得不再那么旺盛了,直至逐日消失,但,她与那个人并不熟悉
好像玄关那里,传来了门铃声,声音模糊并不响亮,顾夏以为自己出了错觉,似乎自己已经睡了很久了,但她还是睁不开沉重的眼皮,她分不清白天黑夜,也不想挣扎着从沙发上起来,因为玄关那里,断断续续的门铃声不知时候时候消失了,还是错觉,顾夏扯了扯嘴角,重新陷入混沌之中,可没多久,她居然又听到了一串奇怪的声音,并不清晰,钥匙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门锁的旋转摩擦的响声粗糙而熟悉,玄关的门好像被打开,又被轻轻合上,有人在向她走近健治来了吗?顾夏拼命地想要张开眼睛,但就在眼缝还未完全睁开的过程中,她便放弃了她的努力,模糊而狭窄的视线里,她看到的是一双女人的小脚,那个人不是健治
是不是自己又在做梦了,除了健治又有谁会出现在这里,可自己的梦境里为什么会出现其他的人,那个人是谁?思考太过艰难,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没有必要深究,但为什么自己还是会感觉到失望?是不是连酒精都无法麻痹自己了?
顾夏一直在反反复复的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有一个人在她的周围走动,白炽的灯光忽明忽亮,然后那个人离开了梦境似乎结束,但其实并没有,漆黑的房间里再次跳跃至最开始的片段,房门被钥匙打开,那个人又再一次出现,在房子里来回走动,头顶上明明暗暗的灯光,一切就好像是一小段倒带重播的影片剪辑,而不停重复模拟的追梦人已经厌倦了,她嘟囔着,发出缓长的苦吟,似乎想要从枯燥乏味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嗯——”
睁开双眼的瞬间,她被刺眼的光线灼痛,不得不急忙伸出被身体压得丧失知觉的右手遮挡阳光,但身体的反应跟不上思维的跳跃,间歇麻痹后手臂就好像被千只蚁虫叮咬,宿醉的头疼也在她逐渐清醒后,耀武扬威地朝着她的神经进行猛烈进攻,她呻吟着躺在沙发上不敢再做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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