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晓得景职是提醒自己慎言微微颌首,移步一旁候着的金玉车舆
入了立政殿,中宫宫正迎出来,欢喜道:“小殿下,怎才来?皇后念叨许久,今日小年,你还在外头胡乱跑”
景秀闻言浅笑,从袖中取出小匣子,双手递过去:“免不得要阿嬷替我美言几句”
中宫宫正鬓角花白,眼中泪光闪烁,双手接过匣子,欣慰叹息:“小殿下半点没变,还和从前一般乖顺娘子这身子骨,也越发好起来...唉,年老嘴碎,小殿下快进去吧”
景秀颌首而笑,步入后殿
谢元灵闻声起身,见是女儿,复又坐下,伸手一招:“绣球儿,你怎也才到?让娘亲等的心焦”
景秀也不点破,乖巧的坐到榻上,贴着她握住手仔细端详谢元灵,满意点头:“阿娘气色渐好,我可安心了”
谢元灵伸手摸摸她的头,慈爱的看着她,眉眼间都是满足她一生所求,已然得到景睿之和女儿都在她身侧,朝夕可见还有何时,能比现在更好
“可我家绣球儿,心里好似不欢喜,梨涡儿都没有笑出来”谢元灵轻抚女儿脸颊,打趣道,“可是不愿见娘亲?”
心中陡然一涩,景秀只能故作欢喜,笑的开心:“阿娘明知不是,只朝堂上些事情烦心”
“你也整日的烦,她也整日的烦朝堂上那些事情,是忙不完的,不许带到我这”谢元灵说着,扭头往外看,小声念叨,“怎么还不来?”
景秀知她牵挂着谁
深宫寂寞,长夜漫漫宫嫔笑语按歌声,千思万虑求君恩而贵为皇后的谢元灵,残躯半卧闻夜漏,日复一日年复年,等的,却是宫外的归人
“阿娘,祖母前些日子一直...只怕过了年,我是躲不过了”太后为景秀择婿之事,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知事的也晓得,尊公主无意谁家子弟
尚公主本就大事,又况且景秀不是寻常的公主其中牵着甚广,除了些各种缘由避不开的,各清贵世家都消了声,没人做这出头椽子这便让备选的郎君们,都有了可挑剔的地方
年长不要,年幼不可文章要妙,骑射要精经史子集,无不通解这便剔出大半,送到景秀手中,只剩下寥寥几人或相貌不佳,或出身低贱,总有理由
谢元灵虽不知女儿心中有人,却晓得她不愿嫁此刻听女儿抱怨,笑问:“绣球儿喜欢甚么样的?”
景秀听母后发问,低头抿唇一笑,答道:“能篆书,工行楷,尤善画状貌雅丽,仪度翩翩纯正温良,巧思敏慧,人所不能”
谢元灵本是顺口一问,却不想女儿认真作答心中如雾里开花,依稀明白,她又问:“绣球儿,可有喜欢的小郎君?”
“没有”景秀立刻否认
她答的十分果决,谢元灵也是不解,只当少女春思当下便笑道:“我儿这要求,只怕难也”
景秀念起张月鹿,心头千思万绪,如蛛网、如猫爪腹中有醋芹,口里有苦艾万般滋味皆难言,只得说:“天下之大,何事不艰难”
“胡说,天下之大,总能有配得上我儿的”谢元灵听着直摇头
景秀展颜而笑:“天下未必有这样的人,纵然有这样的人,也未必喜欢我”
谢元灵心中,自家女儿千般万般的好,只怕天下的小郎君们都配不上,谁会有眼无珠她拍拍景秀的手,宽慰道:“我儿才德相貌,无不上上欲与婚姻,谁家不欢喜?”
景秀心中一动,有话在舌尖,跃跃欲出她抬头望着皇后,声音轻扬,似在说笑:“若那人真不愿,要如何?”
若那人真不愿,要如何?
谢元灵不知,她也想知道要如何?该如何?如何才好?
立政宫后殿中,随着熏炉轻烟,响起幽咽之声音:“你情我愿之事,总勉强不得她不生厌,已是庆幸”
景秀入宫之后,过了两日就是除夕
免了祭祀朝贺,皇城中比往年清冷许多年老的宫婢太监嘀咕:当年神宗御驾洛阳,一去数年,每逢元正,宫里头也是热闹非凡,哪像现在
虽嫌弃着,却不妨碍他们乐呵呵的偷闲
宫中最热闹的当属立政殿,宫灯高悬,彩带披挂宫婢来往穿梭,忙着布置晚宴
立政殿偏殿中,景秀目光扫过一旁站着的快马,又向上座的景睿之望去北地口音的快马,带来的想必是幽州的战况只听景睿之道:“下去歇着,在宫里过完元正再回去”
快马谢恩退下
景睿之将信件放回铁封匣里,“嗒”一声,合上铁盒开口问:“鹤善,可好奇?”
景秀自然好奇按惯例,铁封盒传回的军情机要,景睿之阅目之后,必定立刻送往骊山,让景厚嘉知晓这次却扣下,实在可疑
“近年关,朝堂上更替频繁你说,天子该如何想?”
近一个月,官吏升贬的确过于频繁景睿之起调了许多赋闲在家的贤能其中有罢官在家的谏臣,有朝廷久请不来的隐士,有神宗朝的旧臣若非这些人立场各异,又的确才德能力兼备景睿之这般手笔,真让人怀疑是居心叵测
“姑姑唯才是举,天子就是当时不快,事后三思,必定能体谅姑姑用心良苦”景秀斟酌道,“前些日子武朗到我这儿哭诉,我虽暂时安抚下来,但他必定不甘心,怕是要去骊山的”
今年元正佳节过的最开怀的人,飞骑中郎将沈子从必定算一个两月不到,飞骑中郎将的位置,失而复得沈子从广撒请帖,邀宴传座,连摆七日
景睿之拿起茶杯饮了一口,满不在意道:“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是”
景睿之抬手敲了敲铁封盒,将桌上的《长安报》扔给景秀景秀接过展开,报纸头条说的是元正风俗,各地差异京中贴换桃符,江南剪双彩纸,益州好喝椒柏酒,诸如此类等等
翻开第二页,却是除夕元正家宴菜肴制作,十分详细,还有各地特色美食又说元正假七日,哪些店铺仍然开张,哪些地方可供出入玩耍,哪些时段有傩舞踏歌
景秀翻到后面,再最后一页才瞧见不寻常巴掌大小的地方,写着一侧小故事这版块常有,叫做“君有所不知”说的是各种奇闻异事
“编排圣人,张月鹿越发胆大了”景睿之靠着椅背,轻哼一声
文章写的是孔子家事,名做“孔圣人三世出妻”说的是孔子及其儿子孔鲤、孙子孔伋休妻之事后面又闲扯了其他儒家圣贤休妻,曾子因妻“梨蒸不熟”而休之,孟子以妻子坐姿不雅,欲休妻,被孟母阻止未果
景秀读完想起那日聚会,与张月鹿之间种种不悦指尖轻点报纸,抿唇启口:“虽有理有据,但都是些乡野之说,的确难登大雅之堂”
“有理有据?”景睿之瞥了侄女一眼,似笑非笑道,“我看是胆大包天,该收拾收拾,免得这头小鹿崽子太过蹦跶,保不准哪天撞到树上”
景秀面露难色:“《长安报》并无不法之处,贸然禁止,只怕民心动荡又何况朝廷经营《琼林报》,区别而待,恐落人口实”
景睿之抬手支着下颚,低头整理衣袖,问道:“那绣球儿可有良策?不让民心动荡,不落人口实”
如此恶劣的镇国大长公主!
景秀忍住以手扶额的冲动,指尖快速敲击扶手《长安报》是张月鹿心血所在,她如何也不能让姑姑将报社封了但月鹿近日行事,她也觉得有些激进乘此机会敲打一番,让她收敛几分,也是不错
仔细想了想,景秀心中约么有个计策:“《长安报》中镌抄之人,多是进京科考的学子年后春闱将近,考生必定以大考为重由国子监出面,早晚讲课,供给午食想必许多人都不会来往奔波”
景睿之抬眸,冷峻瘦削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玩味道:“釜底抽薪,不错”
景秀知她故意,面色丝毫不露,毕恭毕敬回复:“姑姑言传身教,阿秀不过得之一二”
景睿之不甚在意,她不过见景秀近日乖乖待在宫中,心知小儿辈闹变扭,出言试探一二果不其然在景睿之看来,十五六岁的郎君娘子,心思多情,怀春爱慕不过常事今天见王家郎君写了一个好字,明日见李家娘子弹了一曲,都能生出风流缠绵
甚么天长地久,甚么海空石烂不必柳枝泛黄,就随风消逝张家那小儿,满腹计策,脑后反骨绣球儿这番作弄,只怕要触及逆鳞
景睿之神色冷然,站起身:“行了,不必奉承这次就放她一马,由你去办”
谢元灵进来,景睿之往外,险些撞到谢元灵望着她,景睿之眉头皱起,配着冷峻瘦削的脸,瞧上去颇为不悦
“景睿之”谢元灵唤道
普天之大,上至天子太后,下至黎民百姓这般直呼其名的,也只有谢元灵了
景睿之没甚么反应,好似没听见谢元灵又开口道:“景睿之”
景睿之脸上越发不善,眼如寒潭,声似冰水刺骨:“我没聋”
谢元灵这才满意,仗着无外人,轻哼一声:“我怕你哑了”
景睿之甩袖出门,谢元灵伸手招招景秀景秀连忙一步上前扶住她,母女两人紧随其后前往立政殿正殿
除夕之筵,尤为重要即便景睿之一再削减宫中花费,也难阻奢华精致用器皿,就有金樽、银碗、玉盘、玛瑙盏、夜光杯......
单说金银器,就用了金平脱犀头匙、金银平脱隔馄饨盘、银平脱破舰、八斗金渡银酒瓮、银瓶平脱掏魁织锦筐、银旅篱、银平脱食台盘、金平脱装具玉合、金平脱铁面碗
红烛高照,金盘银盏,瞧得景睿之直皱眉
螭纹卷草大板足案,放着瓜果六碟,蜜饯八盘,干果十二中间是十六寸白瓷大盘,做的花色冷拼用鱼脍、肉脯、肉酱、瓜果、时蔬等雕刻拼制成“太极雪景”惟妙惟肖,纤毫不差
宫婢引三人落座,景睿之在中,谢元灵在左,景秀在右如同一家三口,围桌而宴
景睿之取象箸,夹了一片鱼脍:“鹤善,可知这是甚么鱼?”
景秀自然不知,她对口腹之欲并不在意,食材差异知之甚少好在贤妃畏罪之后,宫中诸事又回到皇后案头,景秀帮着处理过尚食院食帐拟定,呈来过目,她约莫记得些
御膳金齑玉脍中用鲈鱼,可见其为最上品景秀答道:“可是鲈鱼?”
景睿之象箸一卷,鱼脍蘸虾醋,送入口中咀嚼咽下,方才开口:“此是鮸鱼”
鮸鱼为海鱼,捕捉运送至京中,其中人力物力...景秀心中暗恼
“鲈鱼产卵回游,那时最肥美,养到冬日反到不嘉”景睿之接过谢元灵递来的蔗浆,饮了一口,眉头舒展,接着又说,“我游历闽浙,随船出海当地人每逢五六月盛热之日,则出海取鮸鱼大者长四五尺,小者二三尺,紫鳞细软,无刺不腥,肉软而白
一旦捕得,即于海船之上作鲙去皮骨取精肉,随成随晒海上烈日,只要三四天,就可以晒的极干用白瓷瓶装,瓶子一定要全新未碰水外面用净泥密封,放置阴凉避风处吃的时候,取出鱼干鲙,用布裹着水泡,三刻久出,沥水置盘上这样处理的鱼鲙,五六十日之内,鲜美不变”
闲话家常,实在不是景睿之会做的事情随着她徐徐道来,景秀心中七上八下,思来想去
“我还没见过海,可有趣?”谢元灵侧头看向景睿之,将剥好的荔枝搁在她碟里景睿之瞥了她一眼,却未作答,拿起荔枝干放入口中
此时外头报菜,下酒八盏得了应许,鱼贯而入四荤四素,分别是:醋芹,凉笋,拌菌,糖蟹、水母脍,白龙曜,羊皮花丝,通花软牛肠
外面乐伎鼓乐齐奏,舞伎翩翩而来,梳九骑仙髻,穿孔雀翠衣,佩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
殿中一时热闹起来,景秀饮了醪醴,脸如雪地红梅侧头对景睿之笑言:“姑姑再说些民间趣事”
景睿之正欲开口,宫婢上菜,热菜六生盘:仙人脔,小天酥,箸头春,过门香,暖寒花,雪婴儿
“鹤善多吃些,到北边就少了”景睿之夹了一块雪婴儿放在她碗中
雪婴儿就是治蛙豆荚贴,用的剥皮青蛙和豆荚,并不罕见景秀一愣,仓促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一旁谢元灵不解问道:“绣球儿要去北边?”
景睿之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神色肃然:“突厥占松谟城,有违两国盟约年后鹤善出使松谟,与突厥商讨松谟城归属如能不废一兵一力拿回松谟城,对她声望大增就是谈判不成,突厥也不会对她如何”
景秀闻言心头震惊,明明上次姑姑还说让她准备前往西南,不过半月怎就变卦?她大为不解,强忍怒气,定下心神,淡然问道:“姑姑可是要前往西南?”
景睿之闻言看下她,露出些微赞许之意:“正是,西南边陲地形舆图,鹤善想必准备妥当”
景秀自然准备妥当,不但有朝廷资料还有张月鹿派出的探险队带回的风土人情,地质地貌舆图张月鹿精心绘制了用于山地丛林作战的兵器又请禄闻研制防止瘴气的药丸,自费做了数千枚更是通令川贵各处商铺,囤积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景睿之抬起夜光杯摇曳,对景秀微微示意,饮了一口蔗浆甘甜爽口,景睿之眯眼惬意微笑景秀满腹无可奈何,真是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景秀将杯中醪醴一饮而尽
歌乐停,爆竹响子时已到,辞旧迎新
宫婢上面食甜点:酥蜜寒具、单笼金乳酥、天花毕罗、汉宫棋、赐绯含香棕
绵延的报鼓声中,景秀款款起身,叩拜行礼:“伏愿大姑姑,福延新日,庆寿无疆阿娘福庆初新,喜乐安康”
谢元灵慈爱道:“愿我儿多福多寿,长乐未央”
景睿之看着景秀俯身磕头,想起她幼时模样,乖巧可人,软软糯糯的趴在自己怀中心思一晃,忍不住看向谢元灵,见她眼角的细纹,新染的乌发
振威将军家眷归宁,宣州府各家前往拜访谢小娘子偏喜欢乱跑,坐在溪边,晃着脚丫,扭头唤道:“景睿之”
你笑颜明媚,春光不及
作者有话要说:
微电影的前期准备刚刚稍缓,有朋友过来培训,住在家里,我自然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写百合文= =
天干物燥,留言消火(打滚~~)
☆、第 124 章
鸦雀枝头叽叽喳喳,细爪子蹦哒抖落雪花
张月鹿躺在叠席上瞧着有趣,捻起手边的棋子屈指一弹,黑子砸在树干上枝丫微颤,积雪纷纷而落,小鸟四窜高飞
“闲着慌,去前院帮你娘招呼客人”张灵蕴拢了拢博山炉中升腾的薄烟,阖眼静心,缓缓深吸
张月鹿翻了个身,趴在叠席上伸手去够食盒,那食盒做的精巧十二片莲花瓣,托着八角盒打开盒子,依次是榛子、核桃、杏仁、松子、花生、莲子、榧子、枣圈,中间圆圈一分为二,放着荔枝和龙眼
“什么味?”张灵蕴皱眉,“我这可是三年的冷梅香上苑梅,曲池液,窖藏三年!吃吃吃,小麻雀似得,坏了梅魂出去吃”
“唉”张月鹿爬起来,抱着食盒往外走走到叠席边上,坐下理了理云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