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见过甄咲和甄吾这对兄弟
许宁是在第二日才从孟陆口中得知的消息上海一夕之间风云巨变,各国水军一夜之间从黄浦江登陆,袭击包括左派工会在内的各处据点,段正歧在上海的分部同样没有得到幸免
孟陆说:“我事先得知传信,霍祀他们已经率先撤离,随后就失去了消息但我估计他们应该是安全的,只是一时不能露面”
许宁脸色青白,握着拳问:“那箬至……甄吾他们呢?”
孟陆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地道:“有目击者称,当夜杜九在家中遇刺,刺客……没有成功”
除了这零星的线索,是再也没有消息了
上海分部被焚,段系人马死的死散的散,再没有余力在纷乱的上海去探查甄家两兄弟的消息
许宁怔然坐回原位,喃喃:“我……”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捂住腹部低声呻吟,额头渗出冷汗来
孟陆见状慌忙搀扶住他,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然而,许宁此时身心绞痛,已没有余力在回答他了
“先生,先生,许宁!”
“来人,去唤医生!”
许宁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似乎感到有人在替自己把脉,又翻看自己的舌苔和眼皮
他听见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道:“许先生的身体本就……压力骤大,引起这样的症状不应过度劳累,尤忌情绪大起大落,否则……”
后面说了些什么,许宁已经听不清了,等他再度有意识能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一位老人坐在自己的床边
“段公!”
许宁几乎是一瞬间就清醒了,想要爬起身
段公却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压了下去
“如此境况,你更应调理好自己的身体”老者有些责备道,“正歧不在,你就是他们的领军人物你倒下了,旁人怎么办?”
“我……”许宁苦笑,“我原以为自己对任何结果都做好了准备,却还是脆弱不堪”
“脆弱?”段公奇怪地看向他,“何来此说?”
他见许宁露出痛苦的神色,了然,又叹息道:“这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坐到我们这样的地位,亲密的人遭遇不幸,依旧会痛苦自责这说明我们脆弱么?不,元谧,这说明我们依旧是一个人,而不是没心没肺的豺狼野兽”
他拍了拍许宁的肩膀,道:“上海已经如此了,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好金陵,不要让正歧在外拼搏,却连一个能回来休息的家都没了”
许宁感觉到老者拍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沉沉地点头:“我明白”
他知道,容不得自己再多愁善感与其沉湎自责,不如守好当下
上海事变的消息,一夕之间传遍南北左派虽然不至于一蹶不振,终究是遭遇了一次滑铁卢在这种情况下,再次有人把提议建立上海中立区,并且要求南北议和的事拿出来说了右派蠢蠢欲动,以武汉国民政府为首,似乎有一批人很乐于看到这样的议和
这种情况,对左派其实很不利他们刚刚遭遇一次大打击,丢失了上海这个重地,又要面临来自右派随时的倒戈一击现在各国公使团要求承认南方政府,但是南方有佐佑两派,以谁为代表作为这个合法的政府首脑,又成了一个争执点右派若想一举夺权,势必会趁左派大伤元气之时,再一一夺下他们手中的权柄
而段正歧,再度成为了众矢之的
作为左派坚定的盟友,一把锋锐无比的尖刀,不除掉他就难以彻底根除左派的力量是以此时,无论是北洋政府还是国民党右派,或者是租界各国公使,都蠢蠢欲动,对段正歧不怀好意一时之间,段正歧几乎是走到了风口浪尖
许宁在用尽所有人脉打探段正歧的消息,他最后一次查到段正歧的踪迹,是他在湖北附近行军,准备开往武汉可现在,作为盟友的右派已经不再可靠,武汉是国民政府的大本营,对段正歧来说那更可能是一场鸿门宴段正歧行军在外,没有那么多渠道获取情报而善于伪装的所谓盟友,不知又会用什么手段迷惑人心许宁十分担心,他的哑儿的安危
现下,丁一、姚二都跟随段正歧外出征战张三身死,许宁身边只有孟陆一个得力干将他们又要巩固金陵防卫,以防在上海的各国舰队随时可能攻入金陵,实在是分身无暇,都不知该派谁去向段正歧传递情报
许宁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困境
温袭最近在船厂加班加点,张孝若的轮船公司也转移到了金陵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放手一搏,因为随时都可能面临最危险的处境
在这个时候,许宁更加不能动摇他总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沉着有度的神情,叫人猜不透他的底气,也拿捏不透这位段系军师对如今局势的看法豺狼虎豹们,一时都不敢对他下手
而今天,许宁收到了一封邀请函
对方邀请他作为段系力量的代表,参加一场名为南北和平会议的会谈许宁读着邀请函上华丽的辞藻,有一种滑稽的感觉这张邀请,是英国驻上海领事委人送过来的,又是以北洋军阀的名义发出的一方是居心叵测的列强,一个是虎视眈眈的旧军阀,他们竟然晓以大义,坐邀天下英豪难道还准备聚集一批人一块指点江山,觥筹交错利益交换间,就这样把中国给瓜分干净吗?
许宁心中冷笑,却没有扔掉邀请函只是他冷冷的目光,似乎随时都会透过这张函,把藏在后头的人撕裂
“许先生似乎很不开心?”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许宁回头,看到那位身姿清隽的女性,金碧辉
“金小姐”许宁蹙眉,“你找我有何事?”
自从那日随红鸾来探访过后,这位所谓女留学生一直没有出现许宁没有想到,她会在今日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他心中又冥冥有种预感,就是因为是今日,她才会出现
金碧辉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打量一个令人稀奇的物件许宁不喜欢这种目光,不由错开去,却听见她一声轻笑
“听说许先生一直在查一件旧事”她说,“或许我这里,有一些你想要的消息”
许宁抬眸,紧紧盯着她
来了他心道,一种前所未有的彷徨,压上他的心头
“息吕吕吕!”
传令兵勒马,停在行军队伍之前
“将军吩咐,原地休整!不准引明火!”
沉默的、军纪严明的士兵们,听到命令后便就地安营扎寨,准备过夜他们此时离武汉还有一百多里,加急一夜之间就可以赶到,可不知为何将军却下了休整的命令
段正歧站在营帐内,外着头顶夜空纷纷扬扬飘下的大雪
情况很不对,他蹙眉
从昨日开始,他就再没有收到后方送来的消息今日这一路来,更是半点人烟都没遇到,平顺得有些诡异他有了怀疑,便下令休整,心中却在盘桓着自己的主意
然而,意外总发生得猝不及防原地休整还没多久,队伍前方突然传来骚动,接着便听见士兵呵斥的声音段正歧听着外边传来的异响,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不顾劝阻,翻身出账
远处,是重重山峦黑龙起伏的阴影,头顶,是寒凉入心冻彻骨髓的飞雪
段正歧望着冲入队伍中的不速之客,眸如点漆,深不见底
是你
第82章 金
金女真族语言中的爱新觉罗,在汉语中有金族的意思所以很多爱新觉罗族人化名汉姓的时候,都会沿用金这一姓氏
“先生或许知道,当年你的母亲在外行走时,用是金敏这个名字不知这个金,是哪个金呢?”
许宁瞳孔一缩,他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牌位上写的是许金氏,他父亲有几次也曾唤过“敏敏”这个名字但是许宁从未将母亲的这个“金”氏,往特殊意义的方向考量过,便是他的父亲也从未提起
现在,金碧辉提起这件事,让许宁的心犹如被揪了一把他目光沉沉地,看向对面那个不知底细的女子谁知金碧辉只是一笑而过,却又谈起了另外一件事
“听说先生在金陵建了好几家孤老所和慈幼堂,还办了公立的学校供这些孩子们读书我看先生的作为就知道——”她漆黑的宛若夜色的眸子望了过来,“先生占据金陵,不是想图一时一刻之便利你是真真切切在为这座城和生活在这城里的人们着想”
“先生可真是一个好人”她笑道,“不仅为这一城一池谋划,还时时刻刻为天下担忧恐怕继孙文之后,你算是头一个这么不顾己地为‘民主共和’谋划的人了”
她说这话时像是在恭维,可是仔细一听又隐含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嘲讽
“你错了”
许宁看向她
“首先,我并不是好人其次,为百姓为家国奔走的人,时时都有,遍地都是,不只是我独一个”
“哦?”金碧辉不置可否地道,“所以你也要效仿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所谓的民主共和献出你的性命?”
这一次,她的不屑是真正地暴露出来,甚至都不乐意去隐藏
“你要建你的共和,可清楚它是什么模样?”她问,“更别说那所谓的‘民主’,谁能说清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它是方是圆,或长或短,你们又能瞧见了?要我说,这权力总归是掌握在人手中无论是民主选出的总统,还是独裁选出的皇帝,是洋人的议会,还是朝廷的内阁他们都是人,也都是由人掌控的力量这个力量,叫做权势”
她的眸光中流露出远非一般女性所具有的野心和欲望
“所以说,先生,你所为之拼搏的民主共和,说来也不过是有权人手心的玩具归根到底,一个国家如何运转,还是由少数的人说了算一群人建立的民主,也不过是那一群人手中的棋子而已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要把权柄送到别的人手中去呢?”
许宁眼眸微微晃动,定定看着她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先生还不明白吗?”金碧辉巧笑道,“先生,你与其结一群根本不知根知底的没用盟友,不如另外选一个好的前程”她的眼中带着痴狂,“你的血脉天生就赋予了你权力,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你应该遵从身体中流淌的高贵血液,为帝国奉献你的身心!你有力量有计谋,现在也有了名望只要你登高一呼,就可以给我们古老的家族带来重新崛起的希望,然后——”
“然后再出一个叶赫那拉氏?再培养一个卖国求荣的帝后,或者养一群是只知道躺着吮吸民脂民膏,却毫无作为的所谓天潢贵胄?把这个国家掏的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偌大的枯骨?”
许宁打断了她,冷笑道:“你若要我建立一个这样的‘希望’,还不如让我断子绝孙,彻底绝了这名为‘高贵血脉’的祸患”
金碧辉的笑容戛然而止她看着许宁的目光变得冷冰冰,又充满遗憾
“真是可惜”
她说:“我本欣赏你的才智,没想到你却这么迂腐懦弱,不知道为真正的尊严真正的荣誉,付出生命!”
“我也很可惜”许宁说,“红鸾第一次带朋友回来,却又要失去这个朋友了”
金碧辉笑了,表情古怪道:“你要杀我?你能杀得了人?”
她看着许宁掏出枪,却不信他会开枪
“我说过,我,不是一个好人”
许宁打开保险
“对于金陵的百姓来说,我守护了他们,算是好人但是对于你,金小姐,我怕是得做个恶人了”
金碧辉的神色渐渐收敛,她看得出许宁是动真格的了,于是身体微微收缩,摆出防御的姿态可不一会,她又放弃了
“好”她举起手来,“投降,我不做不明智的反抗”
许宁狐疑地看着她,见她真的没有什么动作,才握着枪慢慢走过去他将金碧辉的双手束到身后,正准备先将她绑起来,再去喊其他人,却没想到——
“你怎能舍得杀我呢,哥哥,我还准备好心提醒你呢”
金碧辉突然在他耳边吐气,狡猾道:
“你应该担心你的将军情人,现在还有没有命在”
许宁呼吸骤停,不由分神,就趁着这个时机,金碧辉抬起膝盖踢在许宁的侧腹上,就要去抢许宁的枪许宁瞳孔一缩,当机立断地扣下扳机!只听见子弹出膛,砰的一声枪响,不知打在了谁身上
金碧辉闷哼一声松手,原来是她中了子弹这时,不远处守卫的人听见动静跑了过来
金碧辉装模作样地呼和一声:“不要过来,小心你们先生性命!”
趁着士兵们一愣,金碧辉已经动作矫健地翻墙逃出后面动作快的几人开枪射去,也不知打中了没有,却没再见到她的身影
“追!”
及时赶到的孟陆命人追击,同时蹲下身,心惊胆战地查看许宁的伤势
“你受伤了?中枪了没有?让我看看!”
谁知,许宁却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孟陆几乎以为自己骨头会被拧断
许宁流着冷汗,低声道:“……歧”
“什么?”孟陆错愕
“把所有人派出去找正歧,去打听你们将军的消息”许宁几乎是吼了出来,“立刻,马上,我——!”
我什么?
他只觉得胃部撕心裂肺地疼
下一刻,孟陆惊恐万状地看着他吐出一口血来殷红的血,溅在在冬日冰冷冷的地上,像是随时都会冻住
“许宁!”孟陆喊着他的名字,“你怎么了?你说将军,将军他怎么了?医生,快去喊医生!”
身后的士兵脚步趔趄地去了孟陆听见许宁低低呢喃着什么,他俯身去听,却听见他喊的是——
“正歧,正歧,正歧……”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许宁喊着这个名字,像是要把它嚼碎在齿间,融化在心头
许宁想,他终于知道从见到金碧辉那一刻,一直笼罩在心头的彷徨是什么了不是对苟且的身世即将被揭露的畏惧,而是对将要失去生命中独一无二之人的恐惧!
孟陆派出去的人,显然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找到段正歧,但是第二天,许宁依旧是听到了段正歧的消息
前线来的消息
段正歧及其麾下三万人在武汉附近遭遇袭击,全军覆灭
全,军,覆,灭
尸体淹没在大山之中,皑皑白雪之下,再也唤不回来有人亲眼看到哑将军指挥麾下反击,却最终在劫难逃,走向末路
一时间,段系群龙无首,外界哗然一片
那天晚上,许宁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率着江北营士兵去深山中寻人他们翻过白雪覆盖的山头,跨过瘴气遍布的泥沼,走过阴影,熬过酷暑,像是要翻遍整个世界,越过无数春冬
他累了,疲了,身体皲裂化为粉尘,又重聚成躯壳再度上路,他无数次想要停下来,心里委屈又不满
为什么要找的那个人总是迟迟不现身?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焦与不安,不明自己的绝望与悲惘吗?
他怎么舍得,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就像丢下一座孤岛,在无尽的汪洋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他疲倦地蹲下,不知所措,却忽然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
“你来了”
他听见声音,抬头便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委屈都消融殆尽,所有的悲愤都化作欢跃,喜不自禁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你去哪了?”
他站起来,握住那人的手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丢下我不见了!”
那人笑了,轻声道:“怎么会?我不会留下你一个”
许宁傻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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