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珣停住了脚步。
绿竹猗猗间是个天然大理石的圆桌，桌上平整地铺了张素雪纸，纸边摆着方蕉叶白端砚，有人立于石桌边，倾身执笔在纸上勾描，精致的手腕轻轻在空中游弋，从容而优雅。
他的长发从肩头垂下，落到石桌上，郁黑如墨，远远看上去便觉得丝滑而柔软，令人忍不住想要拈起一绺在手中轻嗅把玩。有薄薄的曦光，从竹叶间的缝隙流下，缠绕在他的手指上，那修长的手指本就如雪般清透白皙，现在竟有了几分冰的晶莹。
好像下一秒就会化为水汽消散。
应珣不想惊破这美好的画面，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弄出一点儿声响。
闻人渊轻轻转过头来，顿时愣住了：“应珣……”
一滴浓墨滴落在将要完工的画卷上，毁掉了价值连城的佳作，他却连偏头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专注地望着应珣的身影：“怎么想到来我这里？”
“身体好些了吗，我很担心你，过来看看。”
应珣走到他身边垂头看着他的画作，那是几丛墨竹，骨骼清秀，幽静而雅致，只是正中的大块墨迹怎么看怎么碍眼，他不禁有些尴尬。
“你送来的千碧莲是罕见的奇物，如今我还在慢慢恢复。”
闻人渊从身后环住应珣，微凉的手指覆在应珣的手上：“你能过来就已经让我很高兴了。”
他的唇离他的耳很近，微凉的气息呼在应珣的皮肤上，琉璃般美妙的音色在耳边无限放大。
“我啊，已经五年没有离你如此近过了。”
第33章 曾慕多情应笑我
闻人渊垂下眼睫。
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呢？
从年少寂寞时光里的温柔相伴，到后来他被作为摄政王放到太学府悉心培养，而他则在黄沙碧血中渐渐成为被世人仰望的存在，渐行渐远渐无书，不知从何时起，他只能在书房中望着捷报上“镇国将军大败敌军”、“镇国将军斩敌将首级”的字迹出神。
直到赏月宴的再次相遇，他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的他，明明是臣服的动作，却做得那般傲气，恍然惊觉，原来在漫长的岁月中，思念就如同缓缓上涨的海水将他完全淹没。本来他还可以像往常欺骗自己，他与他只是好友，可当他看他从洛府走出后，名为嫉妒的杂草在心间疯长。
几乎就控制不住地想要质问他。
为什么啊……
你明明……是属于我的……
应珣挣脱了对方的束缚，转头正视着身后的青年。
应珣忽然欺身过来，两人间只留几厘米的距离，他抬起闻人渊的下巴，轻轻吻了上去。
他的口中有一股淡雅的茗香，极其清醇，却又如馥郁的美酒，叫人迷醉得不能自已。
对方的身体在两人唇齿交接的瞬间就僵住了，久久得不到回应，应珣退开，挑起眉毛观察着闻人渊的反应——他非常惊讶，睫毛和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应珣满意地笑了。
很好，标准的直男，可以放心地接近了。
应珣抱住了闻人轩，轻轻闭上了眼睛，他太懦弱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观念已经占据了他的大脑，可这样做对自小与他亲近非常的饮冰又是何其不公。
“饮冰，我会陪着你的。”
良久，闻人渊伸手将应珣拥在怀中。
他抱得很轻，不会让人感到任何不适，他抱得却又很牢，让人无法逃离。
“嗯。”
……
“国师之妹洛氏，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行合礼经,言应图史，镇国将军正适婚之龄，当择贤女为配，值洛氏待字闺中，与将军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许配将军，结为连理，择良辰完婚。”
轻轻阖上了眼眸，洛倾松开了紧握着的手，冲着象征天子权威的圣旨俯下身去：“臣接旨。”
等到宣旨的人都离开了，洛芷从里屋走了出来，绯红的双颊满是掩饰不住的娇羞。
洛倾却还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哥哥？”
洛芷疑惑出声，却在接触到他目光的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
那般彻骨的冰寒。
洛倾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径自回了房间。
莹白的玉珏被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抚摸，愈发温润清透，银丝藤蔓般地缠绕其上，巧妙地连接了玉珏碎片，遮掩了深深的伤痕。洛倾凝视着玉珏上的血迹，摊开手心，上面是四弯殷红的月牙，他就专注地看着，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
碰巧路过他房间的奴婢忽然听见房里传来一声叹息。
很轻。
让人听了却莫名地想要落泪。
“上官氏如烟，家承钟鼎，淑慎有宜，行推柔顺，敬德孝恭，其品貌懿德，深得圣心，是能母仪天下，今宣召入宫，可立为皇后，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赏了前来宣旨的人，应珣挥手遣散了身边奴婢，将手中圣旨前前后后看了个遍。
“卧槽这是怎么回事？”
“……”
“我得去找饮冰商量，如果他与如烟两情相悦，我就好好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他不喜欢我妹妹，圣旨也不是那么好能收回的，如烟没有其他中意的对象，肯定会把她当女儿来宠的折玉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
目光掠过旁边的案几，上面几张薄薄的信纸，墨痕淡淡，有点点梅花的冷香。
应珣抬脚便走了出去。
他每天都会来清渊王府拜访，对府中布局已是十分熟悉，很快便在竹林中找到了闻人渊。
他正在弹琴。
明净莹润的指甲刚刚触到琴弦，一丝清音便顺着指尖流泻而出，昆山凰鸣般地响在耳畔，青年简单拨了两下琴弦，动作轻柔而渐缓，最后停了片刻，似乎就此凝住。一双手稳稳停在那里，犹如两朵洁净的素心兰悄然绽放。
那怎是静态的兰花，分明就是对雪色蝴蝶，只等微风吹来便在空中翩翩起舞。
闻人渊动了。
手指飞快地在琴弦上跃动，很难想象这样病弱的青年居然会有如此磅礴的琴风，每次弹拨都透着燕脂凝紫才有的悲壮豪情，金戈铁马腥风血雨似乎都在那双手底下被诉说了出来，悲泣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绝望。
闻人渊垂下眼睫，淡粉色的唇角微微挑起，手腕轻扬指尖微转，原本奔流着的旋律忽然静缓下来，汇成潺潺的溪流绕过山谷，带着清冷的花香蜿蜒流转，应珣细细听去，发现居然是至今无人敢尝试的千古名曲《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
琴声虽动听，节奏却有些急促，不复平日的闲适悠然。
他似乎，在因某些事而慌乱。
应珣坐到他身边，轻轻笑了：“怎么，饮冰有心事吗？”
琴声戛然而止。
闻人渊垂下眸子，声音有些低：“我听说圣旨的事情了。”
应珣歪头想了想，折玉共给他下了两道圣旨，一道是给他与洛芷赐婚，另一道则是立如烟为后——咦？难道他们两个有戏！
应珣的眸子顿时亮了几分，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嗯。”
“我不知道轩是怎么想的。”
闻人渊的声音低了几分，独属琉璃的冰冷清丽。
“但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卧槽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好吗，绝对不允许别人肖想自己的妹子！”
应珣头次见闻人渊冷着脸的样子，不由觉得有些新奇，同时又想打趣：“你现在才知道着急，当初我不在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把我妹妹追到手，你不知道你的诗集都被她珍藏着吗？”
“嗯？”
闻人渊淡淡地睨了眼应珣：“和她有什么关系。”
应珣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应珣有些僵硬地侧过头：“你是指给我赐婚的圣旨？”
“嗯。”
闻人渊环住应珣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我不会让他强迫你的。”
强迫你妹！哥Happy得很！
应珣拿开闻人渊的手：“不麻烦了，这圣旨是我自己请的。”
说罢，便要起身。
手腕却被人扼住。
闻人渊凝视着应珣的脸庞，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