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有人挺直了腰这么对太子说话,也是第一次被人牵着手从苦难里带出来,告诉我别怕。
走出御花园,我向那位大人道谢,那位大人却一耸肩,指着牵着我的小孩笑道:“谢我儿子吧,他武侠话本看多了,总想着行侠仗义,我是最不爱管你们皇宫里这些腌臜事的。行了,小子义,快放开人家,你阿娘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阿爹,你这是诋毁我的名声,我要向阿娘告状!”那位叫小子义的孩子松开我的手,两三步跑过去对着那位大人的腿不满地捶了一拳,然后又扭头问我道:“哎对了,你需要我们向陛下说明刚刚的事吗?我可以让我阿爹去,在陛下面前告他们的黑状!”
“可是……”我怯怯地看了一眼环着胸并没有反对的大人,小声道:“刚刚这位大人不是说是……兄弟玩闹,不……不说了吗?”
“嗐,忽悠忽悠小孩子罢了,谁不知道我沈方是这朝里出了名的无赖将军。”沈将军揉了揉他儿子的头,把小子义从地上抱起来,想了想又对我说道:“不过我们今日就离宫,也护不了你多久,你要是怕太子报复,这件事我们就当没看到,不会跟陛下提及的。”
我着实害怕之后太子的报复,只能按照我母亲教我的礼,笨拙的对眼前的两个人千恩万谢,看着他们沿着宫墙一点一点走远。
阳光午后,他们父子二人交谈的声音暖洋洋地传过来。
“阿爹,这宫里的桃花真好看,塞北都没有,我们摘一些回去给阿娘做胭脂吧!”
“子义喜欢?喜欢的话一会儿走的时候阿爹偷偷上树给你折两枝回去。你阿娘不喜欢宫里的东西,等宴席结束,我带你们娘俩上京都大街上逛去,给你阿娘挑最好看的胭脂。”
“阿娘要是知道你又爬树,回去肯定要骂你!”
“你这小子,我爬树是为了谁?你不说我不说,你阿娘怎么会知道。”
那才是我见沈子义的第一面,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们走在阳光里的背影,也永远记得那一天,有人挺身而出,稚嫩的手握着我小小的手,跟我说:“不用怕,跟我走。”
我记那句话记了很多年,后来牵着我的小孩长大了,我给了他数不尽的桃花,也对他说:“别怕,万事有我。”
可他的眼里只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和随之升起的浓厚讥讽,他言笑晏晏,眼里却没有一丝真心,他恭恭敬敬地喊弯下腰喊我:
“陛下。”
“臣不敢。”
……
我第二次见到沈子义,就是沈家灭门的那一年。永宁四十八年,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地点,欺负我的太子已经长大了,他不再将针对放在明面上,而是引导宫里的孩子孤立我、讨厌我、欺辱我。而我依旧唯唯诺诺地苟活在宫里。
那天我被皇子们的几个小跟班,拖到御花园里揍,他们边揍我边还手,所以就被揍的更狠,没一会就鼻青脸肿。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接进宫里的沈子义带着沈谊从旁边经过。
我脸上是被揍的新鲜的血迹,沈子义脸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干涸血迹,血迹很多,沾在他的脸上衣服上,再配上他冷横过来的目光,看上去就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欺负我的小孩们被他冰冷的眼神一凛,当即就被吓着哭着跑走了。
只有我还站在原地,看着被他牵在手里怯生生望过来的小女孩,抬了抬唇角。
他又救了我一次,他还是没变,总喜欢牵着那些孤苦之人的手。
真好。
要是……他牵着的人能永远是我,就更好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沈子义那双毫无温度的眼里蕴着怎样的生死血仇,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从当年那个做什么事都有底气爱撒娇的小孩,变成了暮气沉沉满腹城府的人。
但我唯独知道且一直没变的一件事就是——我信他。
他要棋子,我当。
他要利用人,我去。
他要推翻这腐朽朝野,要杀光所有仇人,要报他的血仇,那我就努力地朝上爬,我来当他的马前卒,我来做他的底气。
我来……让他重新变得开心。
他不用再屈居谁之下,甚至不用做什么一人之下,因为我早已对他心悦诚服。
我动了心,给了情,却忘记了老夫子长吁短叹讲的一句话——世事无常。
因果循环报应,这一次降临在了我身上。
我母妃过不去她心里的结,为了给老皇帝报仇,一杯毒酒自尽在了沈子义面前。
她希望我为了她杀了沈子义,我知道。
可我下不去手。
我本质上还是当年那个怯懦不敢言语的小孩。
我既做不到如了我母亲的愿,一刀了结我和沈子义之间的恩怨,也做不到忘记沈子义冷漠无情的态度,再和从前一样对他。
我理解他,却也没办法原谅他。
于是我发了疯。
我闯进沈子义的府邸,用一杯掺了药的酒,让沈子义成为了我的身下臣。
既然我恨沈子义,却又没办法杀了他,那就让他也来恨我好了。从此他再也不是我兢兢战战不敢触碰的镜中花、水中月,他再也不是清风朗月让我不敢亵渎的神明。
我把神拉进了泥潭里。
我要他,和我一起囚在仇恨里。
我要他,永远和我纠缠不清。
……
可我怎么、怎么、怎么也没有想到。
……他会决绝地葬送在冬日里。以自刎的方式,永远地了断了我们之间的瓜葛。
那天的雪下的很好看,我头天才威逼利诱着让他答应我,带上府中的酒和我去郊外的梅园里泡温泉。我甚至想到他可能会舍不得他的好酒,提前让宫里准备好了上好的佳酿,不到正午就带着酒去了他的府里。
可我没想到,等着我的不是那个嬉笑怒骂都写在脸上,活生生的沈子义,而是……他流着血冰冷的尸体。
血流的实在太多了,我怎么擦都擦不尽,沈子义脖颈上的伤口太刺眼了,我怎么捂都捂不住。到后来我抱着他的尸体,连自己脸上的泪都抹不干净了。
我失声痛哭,在周围一片“陛下节哀”的跪拜里,在下着雪的冬日里,在这几十年间的爱恨情仇里。
失声痛哭。
再也没有一个心软的神明会来牵我的手了。
我的神陨落了,从此对我而言,这世间再无神明。
我被苏公公扶着回到宫里的时候,望着宫墙旁那棵早已不再开花的桃树,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件事。
我怀着私心,与沈子义纠缠了这么多年。但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他一句:
“你爱过我吗?”
“沈子义,你知道我爱你吗?”
山有木兮木有枝,我悦君兮……
君不知。
君……永不知了。
第78章 番外 他朝若是同淋雪
我十分、十分、十分地讨厌梁宴每次心血来潮的微服出巡。
回望以前的历史,后宫内有不少人为了争宠给前朝的官员送银两礼物的例子,当然也有前朝的官员为了升官或者办事便利,给后宫受宠的妃子送礼上贡,让帮忙吹吹枕边风的。
而梁宴每次决定微服出巡,我都会整箱整箱黄金的往后宫里送,不为什么“枕边风”,只为了求后宫的娘娘们大发慈悲,主动请缨跟梁宴一同去出巡。
好让梁宴不能再以“朕也没办法啊,后宫哪个不是母族千恩百宠养出来的大小姐,人家不愿意微服出巡,朕也不能强迫人家”为借口,每每强迫我与他一同去出巡。
我并不是讨厌微服出巡,能看看百姓过得如何,沿途还能放松放松欣赏一下山河的秀美,我是很乐意的。
但我十分、十分、十分讨厌和梁宴一起微服出巡!
这家伙离了宫就更放肆,白天里还装的人模狗样认认真真了解民情,到了晚上,无论我把那个房门锁的有多严,窗户的门闩卡的有多紧。梁宴这个狗东西,总有办法三更半夜溜到我的房间里来,胡闹一通,把我累的够呛,然后他生龙活虎的第二天继续去巡查。
我白天是作为官员陪同一道去体察民情的,晚上他娘的简直是作为后妃给梁宴灭火去的。
这我能忍?坚决不行!
所以我一年到头攒的那点身家,一到了梁宴微服出巡的时候就会急剧减少,拿着大把大把的银两在后宫当散钱童子,只为了求一个好心的妃子能够忍受梁宴和他一同出行。
但梁宴更绝,我前脚往后宫送银两,他后脚就给我拦下来,第二天随便找个由头在朝堂上作为褒奖,拿着我的钱又赐给我。要是我托病不去出巡,行,那他就推迟出巡,然后找十个太医住在我府上,什么时候我病好了什么时候再跟他一起去。
于是在同朝的官员们眼里,我就是御前的香饽饽,简直红的不能再红,隔三差五皇帝就大加赏赐,金银细软数不胜数。而在平民百姓眼里,梁宴那就是任人唯贤爱护官员顶顶好的明君,世人都歌功颂德。
只有我。
只有知道真相的我,扶着我的腰,他娘的一句话也不想说!
今年又是如此,梁宴早朝说要微服私巡,我下午送了三匣子黄金去后宫,第二天一早就被原模原样的送回院子里来,顺带附赠一个倚在树下,挑着眉志得意满冲着我笑的梁宴。
我:……他娘的。
“三匣黄金,都快抵上你一年俸禄了吧,沈大人可真舍得下血本。”梁宴敲了敲装黄金的檀木盒子,望着面色不佳的我,眼睛促狭地笑起来:“何必呢,宰辅大人,你明知道改变不了什么结果的。哪怕后宫真的有人被你收买要跟着我去,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陪我出巡的只能是你,你逃不掉的,少打那些歪主意了。”梁宴走过来几步,朝我扬扬手。“走吧,出巡的队伍都准备好了,就在门外。朕已经命人给你备好了衣物,沈大人什么都不用带,乖乖地跟朕走吧。”
“什么?现在?你昨在早朝上明明说的是月末去!”我指着梁宴气得够呛,过了一会又痛苦地弯下腰,捂着自己的心口道:“不行陛下,臣……臣心口疼,身体不适,疼的不行了,今天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出门了。不如这样,臣马上安排段久段大人陪您一起去,臣就在家好好休养,等着陛下班师回朝。”
“心口疼?身体不适?那正好啊。朕这次把太医院的人都给沈大人叫来了,就在门外侯着呢。要不要朕让他们都进来给沈大人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病,没关系,去北方出巡又不急,等你好了再去也成。”
梁宴走到我身侧,就着我装心口疼弯下腰的动作,从我的臂间穿过,揽着我的腰,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轻笑道:“又或者,咱们现在就去房里,我替沈大人好好检查检查,看看这身体到底是……哪一处不适了,如何?”
我一把拍开梁宴往我衣襟里探的手,大步流星地往院门外走:“去,现在就去巡查!”
梁宴几步跟上来,在我身后笑道:“身体好了,不需要太医了?唉,其实我还是很愿意替沈大人检查一下身体的,不如……”
“不劳陛下费心!”我气冲冲地往前走,咬牙切齿道:“臣身体好得很!”
别人微服出巡那都是挑江南富饶的地方去,春三月喝喝美酒,赏赏江景,听秦淮女唱唱歌,暖和和的享够了福再班师回朝。
梁宴就不同了,他每次出巡都不是假把戏,挑的都是最穷最苦的地方去。这回干脆连南方都不去了,带着队伍直上北方,在明明暖和的不得了的季节里,硬生生让我裹紧了裘衣吹冷风。
“你上月不是还在府里念叨,说想再尝尝北方的美食吗,我以为你很熟悉北方的状况,怎地这般怕冷。”梁宴命人又拿来一个银手炉塞进我手里,把我手里原先那个温热的给换走,顺带揽着我的肩,给我拢了拢披风。
“我想念北方的吃的又不是想念北方的风!上一次来北方都快十年了,我怎么知道现在这里这么冷!”我朝梁宴翻了个白眼,抱着手炉两手揣在袖子里,微微弯着腰缩在梁宴身侧,让梁宴走在前面给我挡风。“你又往我府上安眼线是吧!上个月我那是跟程大人闲聊时随口一提,你能不能让你的探子别老记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沈卿的事,哪里有小事。”梁宴从前面传来一声笑音,裹着风呼呼啦啦地传来。接着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冲我招了招手:“行了,到我这来。前面就到驿站了,估计有些手眼通天的官员早就在那候着了,我们宰辅大人还要缩在队伍后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