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还不是沧陵市那边什么地方出了个矿难,死了好几个矿工,里边就有几个从望海过去打工的。家里人都说,得给娶上媳妇,才能把人拉走,现在这不是,都在殡仪馆耗着呢……”
那位容姐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你也知道,最近行情不好,这一时半会儿,符合条件的女方哪那么好找,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上次的杜雪,已经算是难得的上品了……”
裴郁看到彭冬冬往中心医院方向指了指:
“……医院这个呢?什么时候能给个准信儿?好几家可都等着她赶紧咽气呢……”
容姐又轻轻叹口气,不无忧伤地道:
“她……”
话刚出口,便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
裴郁看到那位容姐接起电话,客气地应了几声后挂断,继续对彭冬冬说:
“……准信儿来了,她家里人刚才说,抢救过来了,今天晚上,不必再等。”
说完,容姐站起身来,整整衣服,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彭冬冬却咬了咬嘴唇,一张圆脸显得有些沮丧,问容姐道:
“……能不能……帮一把……”
“……不行!”裴郁听到容姐果断拒绝,口气颇为义正辞严,“我做这种事是为了积阴德,贵在天命和自愿,人死之前,不能掺和进去……”
彭冬冬这回没搭腔,坐在那里,视线默默游移。
容姐许是见他没听进去,一面理理披肩长发,一面道:
“……你别瞎寻思了,中心医院最近好像出了个持刀伤人的医闹事件,进医院查得严,闲杂人等不能进去瞎晃荡……你听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彭冬冬应着,嗓音里已带了几分不耐烦,摆摆手,也不去看容姐。
裴郁看到,那位容姐也不再理会他,叹了口气后,自顾离开了。
看着彭冬冬坐在原地沉思,裴郁只觉得,一阵凉意悄悄袭上心头。
看来,这个彭冬冬似乎真的在搞买卖尸体的勾当。
听他们的口气,等着配冥婚的男方已经积攒了几家,都在等符合条件的女尸源,而短时间内又不好找,主意已经打到正在医院抢救的人身上。
抢救过来,算她命大,几个家庭同时叹息。
抢救不过来,正中下怀,一个两个都抢着将她塞进棺材,仓促抬走结婚。
生不能健康喜乐,死不能清静安宁,裴郁不无自嘲地扯扯唇角。
活人,真是在折腾自己的道路上,毫不懈怠,永不停歇。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沈行琛对他说过的话。
——你怕自己身上,有活人的感情。对吗?
上一刻哭得惊天地,下一刻薄情冷如冰。
这样廉价,善变,无聊,虚伪的感情,不要也罢。
正想着,他感受到沈行琛望过来的视线,不由抬眸望回去。
那双黑曜石瞳仁,映着千万年亘古不变的星光,幽深,专注,望在自己身上,竟像也存在了千万年一般,热烈,永恒。
他几乎听到自己冰封的眼底,被那双瞳仁的灼热所融化的声音。
冰层无声无息,悄然裂了一道缝,感知在他耳中,却如翻江倒海,石破天惊。
这个活人。
这个叫沈行琛的活人,是不是与别的活人,有那么点儿,不一样。
正在心绪如浪潮翻涌间,裴郁看到彭冬冬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地,咂咂嘴,站起身。
彭冬冬招手把老板叫来后,裴郁听到他要了个果盘,打包带走。等待过程中,又拨出去一个电话。
这回,耳机里只能听见彭冬冬自己的声音:
“……容姐,你把她那个病房号给我说一下……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就是看看情况……行,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放一万个心……”
老板把果盘拿来后,彭冬冬便一面讲着电话,一面离开了窃听器范围。
看方向,应当是往中心医院而去。
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可以远远看到医院后门。正像方才那位容姐所说,医院排查得严,只留出一人宽的通道进出院区,一左一右,都站着盘查的保安。
想必彭冬冬正是以探病为借口,拎着果盘,得以蒙混进去。
可惜他听不见电话里说的病房号,想假装探病,也师出无名。
摘下耳机,裴郁垂眸,瞅了瞅自己手臂上那道擦伤。
这点伤……恐怕不够格踏进急诊的门。
不然,就亮明身份,说是警察办案好了。
正沉吟间,他看到沈行琛掐灭烟蒂,站起身,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来一把老板没来得及收起的水果刀。
下一秒,刀刃扎进沈行琛手臂,锋利锐器狠狠贯穿肌肉层,划开长长一道,顿时血流如注。
裴郁瞳孔骤然放大,猛然起身,连椅子被哐啷一声带倒都浑然不觉:
“你……”
眼尖的老板和旁边桌上的食客,也很快发觉了这场变故,都惊讶地望过来,张开的嘴巴也忘记合上。
沈行琛扔掉那把刀,扬起被鲜血染红的手臂,望着裴郁,笑得比星河灿烂:
“小裴哥哥,带我去医院吧。”
第29章 肢体接触
“小裴哥哥,带我去医院吧。”
沈行琛的伤口明晃晃,红殷殷,比他唇角的笑容更招摇。
小街上人声依旧鼎沸,他清瘦单薄的身影,被血色笼上一层蒙昧的红,于暗夜里看来,形同鬼魅,摇摇欲坠。
“你疯了?!”
裴郁瞪着那还在汩汩往外涌血的刀伤,咬牙切齿,两道目光死死钉在沈行琛脸上,像要在上面灼出两个窟窿。
沈行琛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仰着脸,用舌尖勾去溅到唇边的一滴猩红,轻轻笑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那双黑曜石色瞳仁里,闪着濒临疯狂的熊熊火光,似乎要把冥王座下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尽数付之一炬。
裴郁顾不上和他废话,掏出张粉红钞票扔在桌上,另一手抓了沈行琛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就往外走,几乎扯得他踉跄两步。
偏偏这个作精还是不消停,轻笑说句“小裴哥哥等一下”,便使劲挣脱开裴郁,又跑回刚才彭冬冬两人坐的那桌。
等裴郁再次抓着他向医院后门走去,沈行琛扬一扬手里的微型窃听器,冲他笑得天真明媚:
“这个好贵的,要是弄坏了我可没钱换新的……”
裴郁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爆发边缘的火药桶,在身后一众活人无声的惊愕目光注视下,随时有炸裂的危险。
他人高腿长步子大,沈行琛被拉得有点趔趄,歪歪斜斜,只跟着他的身形前进。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始终望着裴郁,久久不曾移开。
医院门口的保安见沈行琛这伤口相当狰狞,也不再拦阻,挥挥手赶紧放行。
直到坐在急诊外科屋里,眼看着医生将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清创缝合,又包扎妥当,裴郁才闭了闭眼睛,不动声色地,缓缓呼出一口气。
沈行琛这个神经病,真是……
裴郁抿抿双唇,一时分不清心头涌上来那阵浪潮,是愤怒还是心疼。
那把钢质水果刀,刃长至少二十厘米,刃口不超过三十度,肉眼可见的锋利,这人居然毫不犹豫往身上扎,眼睛都没眨一下。
到底是真蠢,还是真疯。
整个清创过程中,沈行琛一直浅浅微笑,时不时地,还向他飞来个眼风,眉梢眼角,都是洋洋得意求表扬的神色。
就仿佛,正在被医生拿针线戳来搅去的,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裴郁简直怀疑,如果哪天需要调查焚化炉,这个人都会毫不迟疑地纵身跳进去,完全不用等冷却。
受伤,赴死,总是这样若无其事。
就像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呼吸是上天赏赐,讲话是浩荡神恩。
没有活人是这样的,至少,不应该是。
这样漂亮的一副皮相,究竟包裹着怎样一个灵魂。
朽烂,艳烈,疯狂。
放浪,纵情,绝望。
新生,枯涸,死亡。
被虫蛀空花蕊的一枝红玫瑰。
意识到自己又不可抑制地产生出一种窥探欲,他咬咬牙,尽量控制一下今晚由于这个活人,而过度波动的情绪。
包扎完毕后,接过医生递来的那张药单,他看也不看沈行琛,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小裴哥哥,等等我呀。”
沈行琛含笑的嗓音响起,他听到对方快走两步,追了上来:
“刚才是谁说,就算我当场死在这,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忽略掉一旁医生投来的怪异眼神,裴郁轻嗤一声,走出屋门,往药房方向拐去。
沈行琛却跟在一边,寸步不离,还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去挽他,饶有兴致地凑上来笑:
“是你吗,小裴哥哥?”
对方身上熟悉的幽香味道袭来,裴郁冷哼一声,条件反射式地,想甩开对方手臂,却在动作开始一刹那,到底顾及那伤口,放得轻而缓慢。
将自己手臂轻轻挣开,他又听沈行琛像是收敛了笑意道:
“别去管药了,我们快点去找彭冬冬吧。”
“不行。”裴郁果断拒绝,不留余地。
伤成这样还不想拿药,干脆直接跳焚化炉好了,还省得浪费人力推进去。裴郁在心里翻个白眼,默默地想。
“小裴哥哥。”
他听到沈行琛说,全然不顾走廊里还有其他人经过:
“有没有发现,现在你最关心的,不是你的犯罪嫌疑人,而是我哎?”
裴郁瞥他一眼,不予理会。
同时,感知到心底微不可察地一凉。
要不是沈行琛说,他还确实没有注意到。
他再次抿抿唇,心中暗忖——裴郁啊裴郁,想你一世英名,纵横尸山血海,刀下白骨成堆,可不能被个活人,轻易动摇了心智。
就算这个活人是沈行琛,也不行。
在心里默念几遍,他才觉得心神稍定,诸气略平。
沈行琛却不管他的抗拒,又缠上来靠着,笑意莞然:
“你拉我的时候,都已经主动和我肢体接触了,还躲什么?”
裴郁呼吸一顿,很快,便从唇角冷冷挤出一句:
“那不算。”
一面说着,一面将药单向身旁的窗口里递去,对沈行琛“那要怎么才算”的问题毫不理会。
离开药房窗口时,他特意扫了一眼墙上贴着的楼层索引。
方才从彭冬冬那里听到,说医院这一个似乎生命垂危,正在抢救,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后来那位容姐的电话里也说,抢救成功,今晚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彭冬冬一个人,拎着个果盘就敢过来探病,那她大概率,是住在单人单间的重症病房,人少,眼不杂。
略一沉吟,裴郁就按索引图上画的,拐进楼梯间,直奔四楼重症病房。
上到二楼时,他才发觉沈行琛并没像往常一样凑上来,而是落后几步,笑吟吟地跟在他身后。
“你先走呀,小裴哥哥。”沈行琛也发现他的停顿,微笑做个请字手势。
懒得管对方又在搞什么名堂,裴郁目不斜视,自顾上楼。
走到四层楼梯间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一阵下楼梯的急促脚步声传来,正从五楼向下走。
那脚步声笃笃踏在楼梯上,前浅后深,硬质橡胶底,分明正是彭冬冬。
要是被他发现自己跟踪,今晚这番做作,可就全部泡了汤,并且还会打草惊蛇,给后面的侦查造成阻碍。
然而那步子声越来越近,此刻想跑,也来不及,眼看就要迎头撞上。
心念电转间,裴郁当机立断,一把抓过沈行琛,推到楼梯间墙边,倾身靠近,将对方禁锢在自己与墙之间,微微低头,隔绝背后来人的视线。
他手臂撑在墙上,整个人与沈行琛距离不过寸许,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第30章 你轻点儿
裴郁此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活人,做出这种动作。
与活人的种种非必要肢体接触,他只是想想,都觉得浑身难受,恨不得立刻灵魂出窍,只留下一个撑起骨架,会握手的空壳。
可是今夜,自从这个沈行琛突然出现开始,一切都在失控。
他扯着沈行琛往医院走。
他没有用力甩开沈行琛的手。
现在更绝,他居然把沈行琛抵在自己和墙之间,面对面,还贴得如此近。
他的双唇,甚至不经意拂过了对方的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