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个借口,某些时候很好用,对吗?”沈行琛眨眨眼睛,那语气半信半疑,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当我们没办法惩罚一个人,就会诅咒他,一定要遭报应的。就像你这件事,很难说,没有神明的功劳。”
裴郁略略垂下眼睫,轻声道:
“是。但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感觉到扒着自己胳膊的手松开,他看一眼沈行琛,却见对方莞尔一笑:
“恭喜你,小裴哥哥,又解锁了一个我们俩的共同点,不信报应。我有预感,照这个速度下去,我们很快就可以上床啦。”
这个人总是能把正经话题,光速扯到不正经上来,不去说相声,真是屈才了。
裴郁懒得理他,视线无意间扫过手表,心中却微微一凉。
整整两个小时过去,那间值班室却依旧没有动静。
难道彭冬冬今夜不打算行动了?
心下正狐疑不定,沈行琛却探头望了望,拿指头戳戳他,眼中不无喜色。
他会意,转过脸去,刚好看到那扇屋门,被小心翼翼推开,有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走出来。
看那个身形和步法,正是彭冬冬无疑。
见对方在那边左顾右盼,裴郁小心地站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保证这里的两个人不会被发现。
身后一阵微不可察的衣料窸窣声,他知道,是沈行琛也跟着爬起来了。
不知为什么,他此刻忽然有一种被宿命支配的荒谬感。
此时,此地,两个在某些方面同病相怜的人,怀抱不同目的,做着同一件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还从未体验过这种,与另一个人同呼吸共命运,紧密相连的感觉。
沈行琛提到的自小在孤儿院长大,反而使他在怜惜之外,又隐隐添上几分不可言说的,隐秘的,莫名的兴奋。
他们,都曾是被抛弃的人。
无论是被迫接受,还是主动选择。
脑海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电光石火间,他又看到十岁生日那个夜晚,裴光荣拎着酒瓶,满脸是血,红着眼睛,坐在窗棂上,摇摇欲坠。
那张脸对着自己,横眉怒目,嘴巴一张一合,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他始终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一阵微风吹过,视野里,只剩下自己伸出去的手,沾了鲜血,猩红欲滴。
他知道,那血是洗不掉了。
永远洗不掉。
——每个人都有秘密。
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裴光荣,是被他推下楼的。
第38章 别让我失望
“小裴哥哥?”
来自沈行琛的一声轻唤,将裴郁骤然拉回现实。
他轻轻甩甩头,把那双午夜梦回时的血红眼睛赶出去,转眼去看不远处的彭冬冬。
隐在墙后,他看见彭冬冬正朝停尸间这边走来,只是那步伐却不像往常一般轻快矫健,而是虚浮,踉跄,两只手还捂着胸口,看上去呼吸好像有些急促。
他看一眼沈行琛,对方也一脸茫然,黑曜石瞳孔中不无困惑。
不知不觉地,他发现沈行琛又抚了抚耳垂,小巧碎钻波光流转。
墙那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他一看,居然是彭冬冬倒了下去,直挺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突发心脏病?在这个时候?
他与沈行琛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来不及多加思索,他抬腿就要过去,却被沈行琛扯住衣角,小声提醒:
“万一有诈。”
裴郁摇头:
“不能让这个万一耽误救治。”
说着,他推开沈行琛,叮嘱一句:
“别跟来。”
他担心的万一,只有彭冬冬突然暴起伤人,而他不愿意让沈行琛跟过来,冒这个险。
沈行琛却固执地不放手:
“如果真的是犯病,就让他这么死了,不是更省事,他又不是什么好人。”
“不行。”裴郁果断拒绝,拽回自己衣角。同时,用眼神把他钉在原地,不许跟来。
几大步来到彭冬冬身边,裴郁一边迅速查看他的呼吸脉搏,一边在他衣兜里摸索,想找到心脏病患随身常备的药。
等等。
指尖传来的鼓动明明白白告诉他,呼吸正常,脉搏有力。
他一只手检视着对方脸上,唇色淡红,瞳孔均匀,另一手却摸出了一只小药盒。
裴郁吐出一口气,收回手,站起身来。
把那盒“速效救心丸”扔到彭冬冬身上,他抿了抿唇,口气凉凉:
“别装了。”
地上的彭冬冬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瞅了瞅他。
裴郁抱着手臂,垂眸盯着对方。
彭冬冬两只眼睛都睁开,左右看看,视线落到站着的裴郁身上,咧嘴一笑:
“又是你啊,警察叔叔。”
裴郁不答,立在原地,瞅着他。
“你说说,这世界可真小哦。”彭冬冬手脚并用地坐起来,抓抓头发,笑得一脸没心没肺,“我出来遛个弯,都能碰见熟人。”
小药盒从他胸前滑落,彭冬冬抓过来,打开,从里面倒出一把花花绿绿的,巧克力豆。
随后,那只托着各色糖豆的手掌,就带着笑,伸到了裴郁跟前:
“吃吗?”
————
“小裴哥哥,怎么回事?”
在驾驶位上等他的沈行琛,好奇地看过来。
裴郁一步跨进车里,砰一声关上车门:
“已经惊了,他在试探。”
显然,上次在中心医院的“巧遇”,已让彭冬冬生了戒备,专门设局,试探自己有没有被警察盯上。
只是,两次的情况都不容许裴郁甩手不管,想必彭冬冬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堂而皇之地演戏。
彭冬冬一口咬定,自己在屋里坐累了出门遛弯,突发奇想,戏瘾上来,就自娱自乐地扮演个昏迷的病人。
他说,这一个人对戏玩,不犯法吧。
他还说,要不是裴郁忽然出现,自己下一幕还打算演癫痫呢。
跟踪跟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再跟下去的必要了,裴郁只好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看到彭冬冬优哉游哉地回了屋子,他也朝沈行琛一摆手,示意撤退。
沈行琛透过车窗,向那间仍亮着灯的值班室剜了一眼,冷笑一声,启动引擎:
“这个彭冬冬,还真低估他了。”
裴郁不答,只望着窗外出神。
彭冬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反而坐实了他心虚有鬼,行为苟且,也算是弄巧成拙。
从之前对方跟那位“容姐”的会面和电话里看,这配冥婚的买卖双方,应该都是先和容姐联系,由她出面,安排彭冬冬行动。
但是,这两个人,也未必如表面那样和谐。那位容姐,不管是真是假,起码口口声声强调“贵在自愿”,而彭冬冬好像并没全听她的,还想要自己动手,人为制造尸体。
不知道杜雪的死,彭冬冬在里边起了多大作用,容姐又有没有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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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裴郁却听到沈行琛一声兴致缺缺的“小裴哥哥”。
沈行琛的情绪,很少这样低落,即使被他当面嫌弃,也当没听见一样继续我行我素,没脸没皮。
而今,裴郁却分明从那嗓音里,听出几分患得患失的惶恐。
见他望过来,沈行琛轻轻咬一咬唇,扶着方向盘的手指,由于毫无必要的收紧,而泛出一点失血的苍白:
“你……不怀疑我,给你假情报?”
裴郁怔了一怔,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他确实从没往这上面想过。
天,什么时候起,他居然对这个活人无条件信任了。
他瞬间觉得有点气闷,眸光闪了闪,故意道:
“当然怀疑。”
沈行琛微微笑了,唇角弧度,少见地安静和正经:
“我不会骗你的,小裴哥哥。”
这话是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裴郁抿一抿唇,抱起手臂。
自打见到这个人第一面起,他嘴里就没有几句真话。
只是……
只是,沈行琛,我愿意选择相信你,别让我失望。
说完那一句后,沈行琛倒也没再吵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烟,噙在唇边,飞他个眼风:
“帮我点一下?”
看见沈行琛装作腾不开手的样子,裴郁嗤一声,还是按照他眼神示意,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放回去时,没忍住,到底提醒一句:
“少抽点。”
沈行琛掐着烟的手搭在降下的车窗上,姿态慵懒而随意,轻轻一笑:
“等你对我上瘾的时候,我就戒。”
一半调笑,一半认真,闪闪烁烁,如他墨色眸光。
裴郁靠回椅背,重新抱起手臂——
抽死你算了。
恰好这时,他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他对沈行琛的美好祝福。
扫一眼那号码,裴郁不由奇怪,那是杜雪死亡后不久,他去她生前工作的市局食堂调查时,一位热心的打饭窗口大姐留下的。
接通后,大姐的声音吵吵嚷嚷地传来,他不得不把手机拿远一点,才能听清对方说什么。
“小裴啊,我是食堂这边你梅姐……姓邹那小子让我逮住了!你有空就过来一趟……别动!还动!杀了人还想跑……小裴啊,我说他呢……”
电话那头的嗓音中气十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尤其嘹亮。
在连珠炮一般的女声当中,还夹杂了几句无力的辩解:
“……我不是……我没有……”
那个委委屈屈的腔调,裴郁听出,正是之前被列为怀疑对象,谎称是杜雪男友的邹晟。
过日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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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老实交代
裴郁背倚车门,看着一脸颓唐的邹晟,扬一扬下颌,抱起手臂:
“解释。”
他们一路风驰电掣赶到邹晟家楼下,正看见食堂窗口那位梅姐,扯着邹晟,指着对方手里那堆皮质道具,说是自己下楼倒垃圾,却撞见对方偷摸扔作案工具,当场抓了现行。
不得已跟义愤填膺的梅姐解释了几句,裴郁好容易才让她相信,这事跟杜雪没关系,梅姐才三步一回头,两步一招手,满腹狐疑地离开了。
现场只剩下他们三人,沈行琛扒着车窗,叼着烟,探头瞅着他俩,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蹲在垃圾箱旁边的邹晟,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眼镜,看上去斯文是斯文,只是,方才被梅姐揪住,好一顿排揎,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皱了,眼镜也歪了,手里还拎着一兜子血迹斑斑的皮革金属,打眼一望,很是狼狈。
面对寡言少语,压迫性气场却完胜梅姐的裴郁,他简直有些无言以对。
半晌,裴郁才听到他拖腔拖调,哼哼唧唧地开口:
“我……警官,这东西我就是自己玩的,从来没跟别人玩过,我发誓!上回不是被你发现了吗,我觉得……我就是怕再招惹麻烦,所以……还是扔了的好。”
裴郁瞅着他,也不说话。
“这……纯属个人爱好啊,警官,我保证!”邹晟苦着脸,朝天举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爱好了。雪她……的死,真的跟我没关系。”
又看了对方半天,直到邹晟全部的语气神情都颓丧下来,裴郁才稍稍动了动,微微屈了一条腿,依旧倚着车门:
“杜雪死亡当天晚上,你到底在干什么,老实交代。”
听到这话,邹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面露难色。
裴郁也不催促,向身旁烟雾缭绕的沈行琛嫌弃地瞥去一眼,视线又转回邹晟身上:
“不交代也行,你那些照片已经存在局里了,下次如果还有群众举报你,倒是省了找证据。”
听到照片两个字,邹晟猛然抬头望向他,一脸“你怎么知道”的震惊模样。
裴郁不言,不动,给他个眼神,自己体会。
在对嫌疑人波诡云谲的审讯气氛当中,沉默往往比语言更有力量。
话多,通常说明心里没底,要靠摆事实或讲道理来撑场面。
而沉默不语,心里打鼓的就会是对方。
僵持是一种心理战,败下阵来的人,会率先打破沉默。
裴郁不喜欢跟活人打交道,却一直谨记,要恪守活人的规则。
很快,邹晟便泄了气,身子一歪,坐在地上,一副放弃挣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