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一张根据他与众不同的饮食好恶,精心调配的菜谱。
又比如,一朵纯白无瑕,沾染淡淡好闻香水味道,忽然出现在车门把手上的玫瑰花。
再比如,一双抬头仰望夜空时,过于专注澄澈,连星光也不忍离去,纷纷坠入其中的眼眸。
正是这些接踵而至的小美好,构成了活人之所以为活人的意义。
就像诗里所说,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他自认身临浊世,恶贯满盈,唯这一点怦然心动,理应得到神明的宽恕。
起初,为了照顾沈行琛有伤,裴郁固执己见,睡了几天标本室后,浑身酸疼,无奈,只得搬回家中仅有的床上,与对方同榻而眠。
他也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排斥沈行琛的肢体接触。
当然,依旧仅限于上三路。
其实沈行琛这个人,不发神经的时候,还算得上可爱。
好比此时此刻,睡下之前,裴郁倚在床头,翻看一本哲学书,余光却瞥到对方正坐在小桌子前,整理客户材料之类东西,神情专注而认真。
吊灯的橙黄暖光从头顶倾泻下来,勾勒他单薄漂亮的身形轮廓。浓密如小扇的墨色眼睫微微垂落,随呼吸轻颤,像蝴蝶休憩于夜开的花瓣。
目光再次落回书页上,那些形而上的黑白文字悄悄变得索然无味,理性构筑的城堡一寸一寸被蚕食,只剩名为冲动的本能摇旗呐喊,蠢蠢欲动。
这一刻裴郁倏然明白,为什么那样多的艺术家,文学家,哲学家都如此钟情于歌颂美丽的少年。
那种鲜活的,灵动的,优美的,流畅的,由殷红鲜血和莹白骨骼构成,受到造物神祇偏爱的形体,足以使他们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若是这个皮囊里,再包裹一个足够蛊惑的灵魂,他相信,即使颂扬神交的柏拉图也要缴械投降,沦陷为欲%望的囚徒。
到那时,肉%体的结合将不再是与生俱来的罪恶,而是神恩浩荡。
“小裴哥哥,你怎么总是偷看我?”
一道含笑的嗓音,把正胡思乱想的裴郁瞬间拉回现实。
他没有防备,书从手里掉下来砸在腿上,哗啦一响,像理智的丧钟。
手忙脚乱地合上书,他抬眸,看见沈行琛已经结束整理,正跪坐在床上,眨着一双纯真而火热的黑曜石眼睛,浅笑盈盈地望着他。
对方身上的白色衬衫轻薄,领口敞开,蝶翼形状光洁锁骨半掩半露,无限风情沿着衣襟,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深处。
裴郁脑海中自动蹦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词——
沈郎多病不胜衣。
随即,另一句又不由分说地跳出来——
裴郎一见心如醉。
不不不,不能醉。
那是苏东坡与秦少游隔空提笔的默契,不是他和眼前这个人。
浅浅香水芬芳随着沈行琛的动作,徐徐弥漫开来,像情人温柔的爱抚,包围了裴郁的眼耳鼻口,促使他丧失了思考能力,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说完才觉得莫名羞耻,这是什么幼儿园互怼现场,也太不符合自己的高冷形象。
“我一直都在看你呀,小裴哥哥。”沈行琛倒承认得痛快,略带狡黠的视线,从书脊移到他眉眼间,“你看了一晚上书,翻了超不过三页,看得好认真啊。有什么收获,给我讲讲呗。”
裴郁噎了一下,面不改色:
“自己看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才初中毕业,你的书我看不懂,要你亲口讲给我听才行。”沈行琛仰着脑袋瞅他,笑容轻浅柔和,像只温顺的小鹿。
裴郁看他一眼:
“没空。”
“那……”沈行琛笑笑,又朝他凑近一些,神秘兮兮地摇摇手指,“不如我们换一种更快捷的方式?”
裴郁挑挑眉梢,不知对方又搞什么幺蛾子。
沈行琛腿一抬,向他越靠越近:
“二十一世纪最前沿的科学之一,生命科学,近几年的最新研究表明,知识可以通过性传播。小裴哥哥,有兴趣验证一下吗?”
“滚。”裴郁伸出手,将对方推远一点。
沈行琛犹不死心,抱住他的胳膊:
“你不想做一个文明的传播使者,来拯救一下我这个文盲吗?”
“我又不是菩萨,没兴趣普度众生。”裴郁把手臂扯出来,凉凉甩下一句。
随即,一个抬手,制止了还想爬过来的沈行琛:
“老实待着,不然就回你事务所去。”
沈行琛冲他哼一声,不服地做个鬼脸,但到底没再妄动。
倒是裴郁,一面默默想着,为什么明明开了空调还觉得热,一面把书放下,落荒而逃似地,跑到浴室去冲凉。
拿起刷牙杯子,他一眼就看到上面的红色玫瑰花图案,那是沈行琛住进来的第三天,用彩笔画上去的。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正站在镜子前洗脸,沈行琛却冒出来,指指他杯口下缘约莫两厘米处,一脸认真的好奇:
“小裴哥哥,我发现你每次接水都接到这个位置,特别精确,有什么讲究吗?”
裴郁愣了愣,摇头:
“习惯而已。”
“是不是不接到这里你难受?”沈行琛笑出了声,“就像你上下楼梯一定要踩双数,买东西也一定要买成双数,就算喝水的颅骨水杯也要买两个一样,强迫症?”
裴郁擦一把脸,无奈地抿抿唇:
“嗯。”
“确实矫情。”沈行琛笑着说,“但是我喜欢。”
“我谢谢你的喜欢。”裴郁反唇相讥,转头走出了浴室。
结果,晚上再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多了朵盛开玫瑰的杯子。
“花瓣的上缘,就是你的指定位置。”沈行琛告诉他,“这样接起水来,不是方便多了嘛。”
裴郁默然半晌,应了声“哦”。
随后便垂下头去,很好地掩饰住眸中那抹,油然而生的笑意。
如今再将杯子拿在手中,他直视镜子里这张容颜无改,眉宇间长久冰封寒意却稍显融化的脸,由衷地想道——
自己现今生活中的含琛量,好像有些超标了。
第117章 烤羊排与肺纹理
“海滨公园?”
裴郁从车上下来,挑眉看看身旁的沈行琛。
对方拎包入住他家的第十天,突发奇想,兴致勃勃地说要带他去一个好地方,有山有水,风景那边独好。
这天傍晚,他刚从局里回来,车还没放好,就被沈行琛截住,原地调头,自告奋勇带他来到这个“好地方”。
却原来,就是上个月蒋凤桐和桑斐两人自导自演那场“绑架案”时,他和沈行琛一起蹲守的海滨公园东头那片海岸,那块岩石。
平心而论,这个地方确实不错,视野开阔,海风徐来,面朝大海,背靠公园,是难得的消夏圣地。
沈行琛快走几步,爬上石头,回头招呼他:
“小裴哥哥,快点!”
裴郁踩上去,像上次那样,倚着石头坐下来,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远处有海鸥盘旋低鸣。
天边云霞漫卷,灿金流彩,海面波光粼粼,宛如一副动态的油画。
“这个地方恐怕只有我们两个会来。”沈行琛站在大石边缘,陶醉地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任海风吹起他黑而细碎的发梢,“我们就当它是秘密基地,好不好?”
选哪里不好,非选个半开放式,人流熙攘的公园,裴郁暗想,这个基地可真是太秘密了。
“你怎么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他环起手臂,舒展开一双长腿,耳畔传来阵阵渺远的人声,是不远处海岸上嬉戏打闹的人群。
沈行琛也不说话,只笑着朝天上伸出手指。
裴郁抬头,这才发现,他们头顶上方有块尖利的大石头卡在那里,摇摇欲坠,看起来十分危险,随时有落下来的可能。
“你不怕?”他看一眼沈行琛,那块尖石如果掉下,对方所占据的位置,首当其冲。
“怕什么?被砸死吗?”沈行琛的笑容在橙黄晚霞映衬下,显得梦幻而迷离。
“小裴哥哥你看。”他指向海天交界处,暮色苍茫,浪涛与彤云融为一体,拍击海岸岩石的节奏动听,为鸥鸟作和声:
“目之所及,良辰美景如斯,如果死前最后一刻看到的是这样好的景色,岂不是死而无憾?”
“你知道,”沈行琛回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裴郁,“你往后的生命里,不会再遇到比此刻更好的晚霞与夕阳,那就在此刻死去,又有何妨?”
裴郁抬眸,望进那双总是流转着魅惑与勾人光芒的黑曜石,此时却是少有的清澈和天真。
那黑白分明的眼瞳里,有种青春岁月特有的,狂热而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憧憬与向往,这让沈行琛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永远轰轰烈烈,无所畏惧,永远灿烂锐利,所向披靡。
沈行琛挥刀扎伤自己的场景,毫不犹豫从教学楼上纵身一跃的画面,在裴郁脑海中交织闪现,人群中那抹如注的猩红如此耀眼,几乎模糊了他失神的双眸。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望向沈行琛的视线中,多了些不一样的温度。
他很能理解沈行琛的看法,就像渡边淳一笔下的失乐园,两个人在爱%欲巅峰共赴极乐,精神和肉身的快%感都攀升到顶点,下一秒,骤然死去,不留余地。
前不能更纵情,后不能更欢愉,那么就在这里结束,又有何不可。
于是再开口时,连语气也变得温和:
“你为什么……好像总是一心求死?”
受伤,赴死,流血,骨折。
沈行琛从不在乎对生命的威胁,向来无动于衷。
可裴郁不信那只是出自少年的炽热心性,必定还有些什么隐情,让他不惮于随时毫无留恋地,对这个世界说再见。
他的话音落下良久,沈行琛才轻轻一笑,转过头去,重新去看越来越低垂的天幕与流云:
“小裴哥哥不是不喜欢活人么,如果我不再是活人,也许你就会喜欢上我。”
这是什么非黑即白的脑回路,裴郁唇角不禁微微抽搐。
他不喜欢活人,也不代表就一定喜欢死人啊。
“其实,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处。”沈行琛继续微笑道,“比如不经意间遇到的一顿美食,一场电影,一首好听的歌,一本好看的书,还有,一个心动的人。”
说到这里,还回头望了望裴郁。
裴郁面无表情,假装并没听出对方的暗示。
“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是活人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沈行琛笑笑,“这些感官得到满足后的快乐,就是独属于活人的浪漫。就好比……你看那儿。”
沈行琛扬起手,指向辽远天际一片奇形怪状的云:
“像不像烤羊排?”
那片云一条条一道道,靠云头连结,乍一看确实像肋骨形状。裴郁瞥一眼,淡淡道:
“肺纹理增粗。”
沈行琛愣了一下:
“小裴哥哥,你是不是对浪漫过敏?”
“彼此彼此。”裴郁瞟了对方一眼,“我还对矫情免疫。”
笑话,他也并没觉得烤羊排就浪漫到哪儿去。
谁知,沈行琛却颇为同情地挑挑眉梢,冲他摊一摊手:
“这就是鸡汤文里常说的,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裴郁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懒得理他。
“那些与浪漫和快乐的偶遇,都是很美好的。”沈行琛轻轻笑着,“问题只在于,这些美好,是否足以抵消掉世上的苦厄磨难,支撑我们活下去。当你发现无论如何也抵消不掉时,活着,也许就不那么令人期待了,而死亡,也不再是一件可怕的事。”
裴郁垂下眼睫,默默在心底表示赞同。
他从来不认为死亡有多可怕。
对于很多人而言,无知无觉地永远沉眠,才是生前苦苦挣扎,也求之不得的静谧与安宁。
“但是小裴哥哥,你要知道,如果我现在死掉,会有点不甘心的。”沈行琛走到他身旁,席地而坐,朝他眨眨眼睛,笑容暧昧,“毕竟,你还没有……”
熟悉的香水味道丝丝缕缕飘来,裴郁望着那双浅玫瑰色好看薄唇,有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以为对方要奋不顾身地吻上来。
“……没有告诉我严朗在哪里。”
玫瑰花瓣勾起,轻飘飘的口气,与诱人的香味一样洋洋得意:
“小裴哥哥,告诉我,我也能死得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