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玫瑰——过日辰

作者:过日辰  录入:04-11

  明明已经苍凉寂寞如自己这般,飘荡于生命汪洋,一座孤岛勉强苟活,一叶扁舟游丝拉扯。
  从天而降一个沈行琛,又不晓得什么时候玩腻了挑%逗他的游戏,起身走人。
  通向毁灭的旅程这样艰难跋涉,途中却还要陷入情与法的选择里,进退两难,实在令他感到身心俱疲,形神麻木。
  或许,该去见见师父严朗了。
  这个念头甫一闪过他脑海,便默默停滞不前,生根发芽,再也拔除不去。
  他微微垂眸,暗自下定决心。
 
 
第152章 好时节
  或许,该去见见师父严朗了。
  裴郁微微垂眸,暗自下定决心。
  谁知,却是沈行琛先开了口,唇角的弧度盈盈:
  “我得去趟事务所,整理一下客户资料。小裴哥哥,要一起吗?”
  口中说着,车速却渐渐慢了下来,绕过大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远离道路中心的车流,也远离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
  裴郁几乎是以感激的目光朝对方看过去。
  他明白,沈行琛是在给他独自冷静的机会。
  放他一个人静静思考,不掺杂念地做出决定。
  这样的默契,只有沈行琛懂。
  他按捺住心底奔涌的悸动,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怕一张口,就会在感动和信任驱使下,忍不住流露出自己要去见严朗的意图。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沈行琛。
  而现在,至少现在,还不能。
  沈行琛却看不到他平淡表象下的波涛汹涌,依旧浅浅微笑,沿途落下的寡淡星光混进熟悉香水味道,也如玫瑰花枝摇曳。
  车停在道边,裴郁开门下来,破天荒地向对方挥手告别。
  活人的礼节虽然冗杂繁琐,他想,却不失为一种表达情绪的好方式。
  尤其,对于他这种不善言辞的人来说。
  能动手,就尽量不开口。
  因而,在看见后视镜里,惯常轻佻没正形,朝他诱惑地飞了个吻的沈行琛时,他甚至控制不住地,向上勾了勾唇角。
  那动作是一如往常地调侃,浮夸,他却无端从中看出几分情意绵绵来。
  看来空气真是神经症状的重要传播途径,裴郁认命地想。
  同一屋檐下生活这么久,自己大概也被传染得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微微叹了口气,见沈行琛的车已经拐过路口,消失不见,他自个儿也分不清是悲是喜地,朝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如唤回飘散的魂灵。
  ————
  市区的太阳想必已经落山,位于望海市与沧陵市交界处的这家“好时节”疗养中心,却抓住了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迟迟不肯入夜。
  暮色四合,影子拉得比树上的鸟鸣声更长。裴郁踏着夕光走进疗养中心大门,从未如这一刻般,觉出这扇大铁门不可或缺的功用。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大铁门就像隔开两种人生的长桥,一头连着枷锁,一头通向自由,迈进来的一刹那,时间都变得宁静而缓慢。
  细细想想,距离上一次见到师父严朗,也有好几年了。
  七年前严朗提前办理病退,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便从众人视野里消失,再也没人见过他出现。
  有人笃定他追随妻子和儿子悄悄去了国外,有人猜测他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究其原因,大抵都归结于疲惫,操劳,和尸体打了一辈子交道,也该放下柳叶刀,过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只有裴郁知道,严朗无声无息地搬来这家山脚下的疗养院,山明水秀,风清天阔,提早进入退休生活,散散心,钓钓鱼,读读书,仿佛移居世外桃源,寻觅江湖之远。
  只是,严朗离开时眉宇间掩不住的忧愁,还历历在目,令他始终无法忘怀。
  师父的决定,他不好干涉,师父不想说的,他也不便追问。他只知道,师父绝不像外界传闻那样,潇洒落拓,闲云野鹤,逍遥自在躲清闲去了。
  师父有着难以纾解的心结,他看得出来。
  最初的几年,裴郁遇到实在棘手的案子,还会跑来这里,一为向严朗求助,二为确认对方安全。
  时日一久,明白了师父退隐江湖的确是为散心,并非自我了断,他也就放下心来,更加专心钻研业务,技艺日渐精湛,终于接替师父的名号,成为了市局的金牌法医。
  不再需要严朗的指导,加上对方不厌其烦地叮嘱他无事勿扰,他便逐渐减少了来探望的频率,以免扰了师父清心。
  于严朗而言,他的每次现身,何尝不是带着满身人间的风尘,和永不熄灭的俗世烟火。
  只要活着,就没有人可以完全独善其身。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态度客套而疏离,效率却无可指摘,几分钟后,天光深沉的湖边台阶之上,裴郁见到了暌违已久的严朗。
  令他微觉讶异的是,许久不见,严朗却坐上了轮椅,被一个身穿工作制服,眼神略显木讷,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孩推着,一路来到他面前。
  视野里严朗的身影由小及大,轮椅吱呀呀停在他身旁。
  他叫了声师父,便沉默下来,借着天色与水光,专注凝望这位亦师亦父的来者。
  严朗望向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明亮温和。许是年岁渐长,更比从前少了些锐利,添了些慈祥,眼角的细纹也更像个长辈的模样。
  他恍然记起,师父今年,也有五十七岁了。
  许是注意到他短暂停驻的眼神,严朗伸出手,轻轻拍拍轮椅之侧:
  “上个月摔了一下,踝关节撕脱性骨折,没大碍,别担心。”
  裴郁双唇抿了又抿,还是没忍住:
  “你没告诉我。”
  那口气听来像是平铺直叙,却隐含担忧,也难说不掺杂几分幽怨。
  严朗表情松动下来,不无好笑道:
  “告诉你有用?尸体的骨头断了你能接上,活人的你也能?”
  裴郁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恍如十几年前,他和师父并肩站在解剖台旁,沐浴在福尔马林的气味里,挥刀如令,调骨遣肉的场景。
  气氛庄重,却并不悲凉。
  师父告诉他,死亡是人的必经之路,不必畏惧也无需恐慌。人的骨骼与鲜血被从无到有地孕育出来,历经世上许多美好与苦痛,快乐与忧愁,又悄无声息地消融瓦解,回归自然。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世间生命才能生生不息,川流不止。
  时光荏苒,一切都仿佛未曾改变。
  严朗依旧以引路长者的姿态出现在他眼前,岁月的沉淀使对方鬓角处稍显花白,周身却平添几分温良和蔼,敛去不少尖锐的锋芒。
  只是,当年高大挺拔,在他心中如白杨树屹立不倒的师父,如今也只好仰起头,才能与他视线平齐。
  裴郁将眸光从轮椅上移开,消解掉眼底一点温热的潮涩。
  “告诉你,还不如告诉他们。”严朗半调侃半认真,指指身后推轮椅的年轻人,“这位是小穆,照顾我的护工。”
  裴郁向小穆郑重颔首,无声表示谢意。
  对方也礼貌点了点头,黝黑的眼瞳古井无波,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讷然。
 
 
第153章 柳叶刀不会说谎
  “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严朗转头,朝身后的小穆摆摆手。
  年轻的护工点点头,也没去看裴郁,转身便要离开。
  裴郁叫住他,将手里拎的几盒营养品麻烦他一并拎走,只留下一瓶五粮液,和一盒油光水滑的脆炸花生米。
  小穆看见那酒,转过头去,向严朗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更加黯沉。
  “我保证,少喝点儿,绝不贪杯。”严朗挑挑眉头说道,那语气让裴郁想起企图得到家长允许,去打电子游戏的孩子。
  小穆抿起嘴,不是很同意的模样,过会儿,又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约一厘米那么高,还煞有介事地晃了晃。
  严朗也伸手,比出约是对方两倍的高度,试图讨价还价:
  “保证不超过二两,回去你拿尺子检查。”
  小穆犹豫一下,又瞅了他一会儿,最终放下手,点头同意了。
  目送小穆的身影远去,消失在通往后面几幢小楼的林荫道上,裴郁接收到严朗的指示,推他到不远处一棵树旁,面对着一汪湖水,隐没在斑驳树影中。
  “这里人少,风景又好。”严朗伸手,咔哒一声扣上轮椅锁,微笑道,“省得他们看见了又要絮叨,这不能喝那不能喝,说得我心烦。”
  说着,眼神就落在那瓶五粮液上:
  “算你小子有良心。”
  “不让喝是对身体好。”裴郁辩驳一句,却还是顺着师父眼中闪烁的光,打开瓶子,以盖为盅,浅浅斟了一半。
  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严朗接过去,陶醉地闭上眼睛。
  半晌,送到唇边一饮而尽,长长地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又轻轻笑道:
  “心都不能爽快,要身体有什么用,不过是一具空壳子,有什么意思。”
  裴郁默然无语,在心底暗暗表示赞同。
  严朗虽然暂时不良于行,可精神头还算好,花生米当下酒菜,一个人也喝得颇有滋味。
  裴郁双手插兜,背靠那棵大树而立,微微屈起一条长腿,目光在湖水与严朗间轮换。
  “小穆那个孩子,人挺好,心眼也实在。”严朗眸光同样辽远,幽深如这粼粼的湖面,“就是不能说话,有点可惜。”
  裴郁点头,神情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波澜不惊。
  “说说吧。”严朗微微一笑,略带酒气的嗓音里,有种将他看透的放纵与超然,“又遇到什么毫无头绪的大案了?”
  裴郁轻轻摇头:
  “嫌疑人全撂了,自首,不用审。”
  “哦?”严朗扭头看了他一眼,故意流露出好笑的语调,“跑我这儿,炫耀功绩来了?”
  裴郁垂下眼睫,笑不出来:
  “他撂得痛快,可他并非真凶。”
  话音落下,身旁陷入片刻的沉默,随即,便有斟酒的声音窸窣传来:
  “为了保护真凶?”
  “嗯。”裴郁淡淡应道,“他执意想成为凶手,不惜身败名裂。”
  严朗顿了顿:
  “那这个真凶,一定对他很重要。”
  “是。”
  裴郁应一声,想起那个光线昏暗的车库里,全部人和事都笼罩在一片阴沉的压抑中,唯一一点明亮,来自廖铭眼中闪烁的微光。
  “非常重要。”他补充强调,似乎怕严朗已知的信息里,情感不够浓烈。
  严朗的嗓音沉稳平和,酒液的醇香与深沉,在他喉咙里渐渐化开: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裴郁答不上来。
  十七年前那个血色阴鸷的夏夜在脑海中重现,裴光荣那双血红狰狞的眼睛,已替他做了抉择。
  他伸手一推,亲生父亲的身影如枯叶坠落,骨断筋折,从此户籍照片变成黑白两色,眉目轮廓永远停在啤酒瓶碎裂那一刻。
  他无法大言不惭地标榜自己刚正不阿,更无法吐露哪怕一点对于廖铭行径的指责。
  在座所有人,都不会比他裴郁更卑劣。
  因而,他默然许久,诚实答道:
  “我不知道。活人的感情愚蠢透顶,活人的法律与它不相上下。一丘之貉,我分不出情与法哪个更重要。”
  “那好,我来问你。”严朗口气不疾不徐,眉宇间尽是历经风浪后的从容,比从前少了些严厉,多了些温和,“我说过,法医的职责,还记得吗?”
  裴郁无需思索,条件反射式地脱口而出:
  “替死者说出最后一句话。”
  这些字已融进骨血,刻入骨髓,成为他多年来挥舞柳叶刀的力量源泉,亘古绵绵,不可断绝。
  “你也明白,是最后一句话。”严朗的话语松弛,神情却蕴含着不可抗拒的紧迫:
  “死者想说的,只能由我们来传达。法医,是离真相最近的人。如果连法医都不能说真话,那将有多少真相被永远埋葬,应受制裁的人逍遥法外,清白受害的人无辜蒙冤。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公平正义可言。”
  “有时候,人情和法律的确背道而驰,摇摆不定,也是人之常情。可法医这个职业不一样,柳叶刀不会说谎,更不能成为违法犯罪的帮凶。所以,拿起刀之后,我们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裴郁轻轻重复道。
  他微微仰头,向后抵上树干,参差不平的粗糙触感,使他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粗砺的安全。草木,浮生,痛楚,都是真实存在,真切体验,如假包换。
  “对,别无选择。”严朗的口气忽然变得寥落而忧愁,不知从何而起的怅惘,像眼前湖上的大雾,将两个人困囿其中,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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