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江天晓身败名裂,沦为警校耻辱,这个名字也被前赴后继的白眼和口水淹没,代替原本的真凶,承受一浪又一浪的口诛笔伐。
而本该面对这一切的霍星宇,却全身而退,在法庭上和镜头面前对污点证人身份供认不讳,将自己粉饰成一个,因见义勇为未遂而痛心疾首的好校长,被无罪释放后引咎辞职,去到国外深造,前不久荣归故里,带一身锦绣前程。
黑白就此颠倒,善恶交错混淆。
严朗作为办案法医,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
裴郁没办法再坚持视而不见。
可他真的不愿意相信,曾经那样威严正义,一丝不苟,谆谆教导自己要替死者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师父,会为了钱,出卖坚守了大半辈子的良知。
他不由得去想,那时候严朗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假尸检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没有对江天晓含冤身亡的愧疚,和对单小梅过早夭折的痛惜。
抑或是,对大笔金钱即将到账,儿子有救的庆幸。
还有那三十张被编上号的学生档案。
那些学生的主管领导都是霍星宇,是不是,也曾和单小梅遭遇过同样的事,只是因为没闹出人命,才被压了下去。
这些事,严朗到底……知不知情?
每多想一个字,裴郁就感觉自己周身的温度,又冷下去一分。
为了保证尸体和标本不腐烂,解剖室里没装暖气,也很少开空调。此时裴郁只觉得自己身处一座冰窖最深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望不见尽头的积年冰川。
边缘已经毛糙的档案纸,被他紧紧捏在手里,修长骨节泛出青白的浅痕,与墙边架子上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残肢,难分伯仲。
肩头忽然传来一丝温热触感,他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有人进来了。
“小裴哥哥,大白天一个人关在这里,闭门思过,还是趁机摸鱼?”
熟悉的含笑语调,如流莺宛转,飞进他苍茫晦暗的耳畔。
咬紧的牙关缓缓松弛下来,紧绷的神经也得到片刻的喘息,他把档案放回台子上,站起身,轻轻推开伏在他肩上的沈行琛:
“有门不走,翻窗户上瘾?”
字词虽是质问,口气里却渲染上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存。
“我也很无奈呀。”沈行琛一摊手,笑容明艳天真,“你把门锁了,我只好另辟蹊径。”
裴郁轻哼一声,将台子上的材料收拾起来:
“我迟早申请搬到顶楼,看你怎么爬。”
“那就更方便了。”沈行琛笑得欠揍,“我拉根绳子,从楼顶吊下来,连爬楼梯的功夫都省了。”
一面说着,还凑到他耳边,轻唱起来:
“天上掉下个沈妹妹……”
裴郁瞅他像瞅一个智障,伸手格开对方想凑过来吻他的唇。
揩油失败的沈行琛也不气馁,嘟嘟嘴表示不满,又帮他把散落的纸张归拢到一起。
“小裴哥哥。”他听到沈行琛收敛了笑意,将手中牛皮纸袋理得笃笃作响,“你肯相信我说,江天晓是冤枉的了?”
他微微叹口气,情绪不见波澜:
“相信你,就等于怀疑师父。如果有转圜的余地,我并不愿意信你。”
“我喜欢你的诚实。”沈行琛坦然一笑,抬腿坐上解剖台,环起双臂望着他,“同时,也低估了严朗在你心里的地位。”
“他是让我认为,活人还没有堕落到不可救药地步的原因之一。”裴郁如实说道,“有师父这样的人在,正义才不会消亡。”
“我也希望如此。”沈行琛说,裴郁听得出这话并非敷衍,背后蕴含了无尽真诚,“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严修诚当年病得很严重,没有钱,恐怕做不了手术。”
“父母心……”裴郁轻轻咀嚼这三个字,语气恍惚,像谁狞笑着扭曲的面容,在眼前浮现,“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合格的父母。”
“对。”沈行琛点头,“可是,总有很多父母超越合格标准,想为孩子做他们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一切。”
裴郁眸光微闪,没有答言。
某个妆容精致,与面前这张好看的脸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脸庞闪过脑海,他想,沈行琛也许从未有机会,体验他所说的合格标准。
正在思索间,忽然有人敲解剖室的门。
他走过去拉开门,却看见本就一脸狐疑,在瞅见沈行琛时变得更加狐疑的豆花儿。
“裴哥?小何侦探?”豆花儿扒着门框,蹙起眉头,“大白天跑到这儿锁着门,你俩干啥呢?”
余光瞥见沈行琛仿佛要说话,裴郁连忙抢在对方前头开口:
“探讨案情。”
“是吗?”豆花儿将信将疑。
裴郁轻咳一声,及时将话题转移到他的来意上:
“什么事?”
“哦。”豆花儿一拍手,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廖队归队了。还有,你记不记得之前来过局里,过问他儿子霍星宇失踪案的那个霍成麟?”
曾经隔着门,隔着录音笔听到的那个浑厚沉稳的中年男声在耳边响起,裴郁微微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凝重。
“他也失踪了。”豆花儿沉声说道。
第170章 给你推荐一个人
霍成麟也失踪了?
从豆花儿口中听到这消息的一瞬间,裴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头去看沈行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会是这样,等发觉时,眸光已经转了过去,直直对上那双亮闪闪的黑曜石。
黑曜石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只是微微昂起,安静地望向这边,无悲无喜,深不可测。
沈行琛……知道吗?
裴郁忽然间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无知无觉的人最快乐,不止一个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他自己也承认,知道得越少,活得越幸福。
可他天生就不是执着于快乐的人,比起感官上的愉悦,他更怕自己一无所知。
沈行琛的目光与平日面对别人时一样温良无害,他却突然感觉到几分遥远,看不真切,仿佛来自不可名状的数万光年之外。
“可不咋的!那一个还没找到,这又失踪一个。”豆花儿吐出口气,朝裴郁扬扬下颌,“我来就是要问你,二队那边人手不够,请咱们过去帮忙,去吗?”
裴郁没有犹豫,直接点头同意。
无论他们的失踪是否和沈行琛有关,他都想多了解这几个人一点。
不仅为了探寻案件背后的真相,更是为了重塑心目中那杆,两头分别盛着法与情的,摇摇欲坠的天平。
————
霍成麟的家,是位于南城区的一幢独栋别墅。
虽然离闹市区并不远,但别墅占地面积不算小,加上进门就是绿草茵茵的院子,绿树掩映,花木繁盛,倒也别有一番幽静。
裴郁和沈行琛跟在廖铭与豆花儿身后,走进气派的高门庭院。
一行人脸上面无表情,心底却都在默默吐槽,真不愧是万恶资本主义,寸土寸金的地理位置,硬是弄了个小宫廷在这里。
“家里还整个草坪,有钱真是任性……”裴郁听见豆花儿悄悄咕哝一句,很难说不包含些酸不溜丢的意味。
然而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几个人默不作声,谁也没有制止他。
很快,一个戴金丝眼镜,目测三十五岁上下的男子走出来,客套而不失礼貌地将他们请进门。
裴郁等人来之前了解过情况,这位应当就是霍家长子,霍星宇的大哥,霍辰宇。
裴郁迅速打量对方一眼。霍辰宇身穿西装马甲,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头发上好像还抹了发胶,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股精英气质,似乎看不出他对于父亲霍成麟失踪这件事,有多少难过成分。
在屋里等待他们的,还有另外两位女士,同样衣着入时,气质出众,妆容精致程度不相上下。
和户籍上登记的信息与照片相对应,那位留深酒红色短发,穿一身白色套装的,是霍辰宇的妻子,杨苡婷。
而另一位黑色大波浪长发,穿深色半身裙的,正是霍成麟的现任妻子,霍辰宇名义上的“母亲”,任莉。
两位女士看上去都不过三十出头,年龄相差不大,若不是来前见过照片,恐怕难以分辨。
廖铭作为警方代表,照例询问了些关于霍成麟的情况。然而没问几句,裴郁便感觉到在霍家这三个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而奇怪的气氛,仿佛彼此间并不亲近,只是表面上的“一家人”。
“我们正在调查两位霍先生的失踪,是否存在关联。”廖铭例行公事嘱咐道,“如果几位发现或想起什么异常,请随时联系警方。”
“那可就拜托你们了。”答话的是夫人任莉,“成麟这一不见,公司里所有担子就都压到我和辰宇头上,我们也有些难办。”
“难办可以让别人来办。”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大嫂杨苡婷说,“有些人攥着权力不肯放手,却反过来怪担子太重,好像,没有道理吧?”
“我倒是想放手,可是有些人能力不足。”任莉也不甘示弱,立刻回道,“到头来,难道要公司为这些人的过错承担损失?”
“再损失也是霍家的事。”杨苡婷环起手臂,口气轻飘飘,“有些人怕是在别人屋檐下住久了,就会忘记自己姓什么。”
“你还不是一样……”任莉翻个白眼,怼回去。
“行了。”霍辰宇面沉如水,打断两个人的阴阳怪气,“别让警察同志看笑话。”
快吵起来的两个人,这才闭口不言,互相移开视线,眼底的不忿显而易见。
霍辰宇等人,虽然貌似互相看不对眼,抓住一切机会唇枪舌剑,但在被问及霍成麟的喜好与行踪之类时,却都很有默契地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似乎其一家之主的地位,也仅限存在于户口本上。
裴郁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瞥这年龄相仿,神态各异的三个人,长子,长媳,继母,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心绪各不相同。
真也好假也罢,他无意去探究这些人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看待霍成麟失踪这件事,唯独可以确定的是,没有悲伤。
一个家族的最高统治者下落不明后,几人欢喜几人忧,也只有各人自己才心知肚明。
征得霍家人同意后,廖铭便带着他们去勘查霍成麟的房间和物品,试图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裴郁正站在走廊上翻阅一沓文件资料,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旁边试探性地低声问道:
“警官,这次找到老爷子的难度,应该不大吧?”
他转眼,站在身旁的,却是留深酒红色短发的长媳杨苡婷。
令他略感诧异的是,不同于方才和夫人任莉的剑拔弩张,此时她的话里听不出硝烟味道,反而掺上几分货真价实的担忧。
裴郁微一沉吟,尽量学着廖铭的话术,回应得客套而谨慎:
“警方会尽全力,尽快找到霍先生,给各位一个交代。”
也许是类似的话听过太多,听他这样说,杨苡婷神情里的忧虑并未减少,反而咬咬嘴唇,轻声叹口气:
“你们可一定要用心找,如果经济方面有困难,我们可以提供支持。”
闻言,裴郁不由得又抬眸看了她两眼,那双眼里流动的,却是无法伪装的真诚。
“你……”杨苡婷看出他的疑惑,犹豫一下,还是小声道,“你也看到了……”
她向身后不远处示意一眼,裴郁看见,那间卧室门口,豆花儿和沈行琛正在帮廖铭整理东西,霍辰宇也在那里拿上拿下,夫人任莉倚门而立,环起双臂,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几个忙活。
没人注意自己这边,杨苡婷才找到机会,单独过来。
“她原来是我父亲身边的秘书,仗着年轻漂亮,就从没安分过,十年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勾得老爷子非得离婚娶了她。”杨苡婷压低声音,话里的不屑却溢于言表,“她只比辰宇大一岁,给老爷子当女儿绰绰有余,你想想,她嫁进来,不是图钱是什么。”
听到滥俗的豪门秘辛,裴郁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老爷子一不见,她可得了意了,整个成麟地产都得落到她手里。”杨苡婷嗓音里不无怨气,“她一个外人,凭什么分走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产。警官,你们可得多多上心,一定把老爷子找回来。”
原来她的担忧,不是为了霍成麟的安全,而是为了家产的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