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看上去是一条荒废的、待拆迁的老街,连路灯都没有一盏。
他把车又往前开了一段,开到了那个男孩面前。
将车停稳后,他推门下车,拎过搁在副驾驶的那把吉他。
——就送这把吉他好了。
虽然这把吉他连他自己都没弹上几次,真送出手还有点舍不得,毕竟这吉他的音色他真的挺喜欢,比一般吉他要更清澈一些。
不过,他那儿的吉他多得数不胜数,他又喜新厌旧,今天喜欢这把,明天喜欢那把,与其留在自己那儿跟其他吉他争宠,倒不如送给一个能珍视他的人。
拎着吉他走近那男孩,秦青卓迈上台阶坐到他旁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男孩轻抿着嘴唇不说话,嘴角微微向下,一看便是有些倔气的模样。
他不说话,秦青卓也没打算非得问到答案,正打算说起别的,没想到他却开口了:“等我妈妈下班,这里不安全。”
“所以你要保护你妈妈?”秦青卓轻笑道。
男孩低低“嗯”了一声,又转头看向他:“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你啊,”秦青卓拿过那把吉他,递给他,“这把吉他送给你。”
男孩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地,他摇了摇头:“我不要。”
“你都不看看么?比你下午碰的那把可漂亮多了,黑色的,特别酷,”秦青卓拉开琴包,从里面拿出吉他,“是不是?”
男孩看着那把吉他,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音色也更好听,”秦青卓笑了,“来,弹一下试试?”
男孩又摇了摇头。
秦青卓想到傍晚目睹的那一幕,伸手拉过他的手,握着他的指尖在琴弦上拨了几下:“好听吗?”
又是片刻沉默,男孩低低“嗯”了一声。
“我发现你的手指很长啊,很适合弹吉他,”秦青卓想起他蹲在门口拨出的那一小段韵律,“以前有学过吗?”
“没,”顿了顿,男孩低声说,“我爸答应我,过完今年的生日,就让我学吉他的……”
那语气有些低落,秦青卓脑中响起琴行老板说的那几句关于他爸爸的话,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事,哥哥教你用这把吉他谈一段旋律吧,很简单的,包教包会。”
对方抿着唇不说话。
秦青卓抱起了吉他:“我先弹给你听听,你觉得好听就学,不好听我们就不学了,好不好?”
说完,他低下头,手指轻轻拨动了吉他的琴弦。
轻盈而跃动的小调被他弹出来,这漫长无尽的黑夜好似忽然被点亮了一瞬。
坐在一旁的江岌觉得心情变好了一些,江克远消失半年,他已经快忘了心情放松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转头去看坐在旁边的这个大哥哥,从傍晚到现在他其实都没怎么正眼看过他——这半年来他一直在有意逃避别人看过来的眼神,因为他讨厌那些怜悯的目光,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出于恶意,他全都不喜欢。
但是这个人……好像有点不一样。江岌想。
虽然他戴了一顶棒球帽,被帽檐的阴影遮了大半张脸,让江岌看不清他的样貌。
吉他声停下,那双眼睛看了过来,弯出了很好看的弧度:“好听么?”
江岌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教你弹,好不好?”
明明一向抗拒接受别人的好意,但这次,江岌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好。”
第62章
这段记忆从脑中浮现出来,秦青卓诧异更甚,几乎是不可思议了:“所以,我当年遇到的那个男孩……是你?”
江岌“嗯”了一声。
“所以这把吉他就是我当年送你的那把……这十年来你一直用着它?”
江岌又“嗯”一声。
“天啊……”秦青卓感叹了一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这话问出口,他忽然又产生了一个猜测:“第一场录制结束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去,不会就是因为你认出我了吧?”
“没,”江岌看他一眼,“我其实不太记得你长什么样了。”
“那……”
“送你是因为你看上去挺急的,早知道你是急着去见……”江岌皱了皱眉,“就不应该送你。”
秦青卓垂眼笑了一声,还想开口问什么,江岌已经继续说了下去:“而且,真要那么早认出你,我也不会拍那张照片了。刚刚没骗你,那晚光线太暗了,你又把帽檐压得很低,除了眼睛和轮廓,我其实没太看清楚你长什么样子,而且中间隔了这么多年,就算看清楚了也不太可能记得,更别提认出来了。”
“这倒是……”秦青卓点了点头,“那就是音乐节那晚,听到那段旋律才认出来的?”
“或许吧。”
“嗯?”
“你去酒吧还我衣服那次,帮彭可诗看乐谱的时候,给吉他调音用的就是那首曲子。我听着耳熟,觉得有点像,不过你只弹了一句,我也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同一首,而且你看起来对那把吉他完全没印象,所以我更倾向于只是个错觉。后来在音乐节上你又弹了一次,我才能确认是同一首曲子,再后来又看了你在润城音乐节的那场演出视频,你当时抱着的就是我用的这把吉他,我这才完全确认那个人就是你。”
“这样啊……”秦青卓点了点头,愈发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巧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时秦青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之就是有些感慨。
那晚从润城回来之后,他的生活很快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乐迷把他在音乐节演出的视频上传到了视频平台,没过多长时间,他忽然就接到了电影《十三天》剧组的邀约,说导演曹修远指名要他来唱电影的插曲和片尾曲。
不久之后,《十三天》在各大院线热映,影片ost也随之传遍街头巷尾,秦青卓自此开始声名鹊起。
再之后他就签约了寰扬,每天忙着做专辑、见媒体、参加节目、办巡演、开演唱会……而关于那晚遇到的男孩,还有那把送出去的吉他,渐渐地被各路嘈杂的声音和纷至沓来的邀约埋到了极其边缘的角落,再也没能回想起来。
这十年之间,他过得实在太跌宕起伏,回想起来,润城那一晚似乎就是这一切的起点。
而对于江岌来说,如今他能抱着吉他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有了自己的乐队,应该也是从那一晚开始的。
还真是……挺神奇的。
正感叹命运神奇,对面江岌开了口:“那晚临走的时候,你说以后如果有机会遇到,你看到这把吉他就会认出我。”
“我有这么说过?”秦青卓已经完全没印象了。
“嗯,”江岌看着他说,“原来是骗人的。”
“也不是,我……”被那目光直直盯着,秦青卓有些尴尬,却也无从辩解。
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不仅被一个九岁的小朋友当了真,还因此记了十年,秦青卓顿时觉得自己像个负心的骗子,居然生出了一种愧疚的心理。
“我那会儿应该也没想到我会忘,”见江岌只盯着自己不说话,秦青卓为自己找起了开脱的理由,“不过这也不能怪我,我就算记得这事儿,也不可能把当年那个小男孩跟你联系到一块儿啊,差得太远了……”
他脑中对比着眼前的江岌和十年前那个小男孩,愈发觉得难以置信:“居然长成了这样……”
“你觉得我应该长成什么样?”江岌问。
其实当年那个小朋友的长相秦青卓也记不明晰了,只记得是个相当漂亮的小男孩,虽然一开始很倔,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但后来教他学吉他的时候,秦青卓记得他挺乖的。
“钟扬那样的……吧。”秦青卓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这么说其实也不太准确,只不过钟扬的长相看起来比较乖,跟当年那个小朋友更像一点。
而江岌……怎么想都觉得小时候会是只狼崽子,跟“乖”这个字完全沾不上边。
“你喜欢钟扬那样的?”江岌看着他问。
“怎么可能,”秦青卓立刻否认,失笑道,“这跟我喜欢什么样的没关系,怎么扯上这儿了。”
“那你喜欢我么?”江岌又问。
气氛顿时起了变化,暧昧的,难言的,在两人之间涌动着。
这问题让秦青卓沉默下来。
江岌也没催,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天上落了小雨,先前被甩在后面的云还是追了上来。
秦青卓避开江岌的目光,抬头看了看夜空:“要下雨了,早点回车上吧,你的歌还没写。”
他说完站起身,没给江岌继续问下去的机会。
但江岌似乎也没打算再问什么,“嗯”了一声,也站起身背上吉他,跟他一起往回走。
几十米开外,车前灯遥遥照射过来, 亮得刺眼。
这雨来得很快,不过走了几米远,方才还柔若无物的雨丝就变成了细细密密的雨帘。
秦青卓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微低着头对江岌说了句:“下大了,我们走快点。”
这话说完,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碰了碰,触感温热,他下意识要收回手,江岌却翻过手掌,覆上来将他的手握住了。
秦青卓怔了一下,原本因走路而略微不稳的气息微微一滞。
“我带着你跑吧。”江岌说。然后没等他回答,真的带着他跑了起来。
“哎——”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秦青卓下意识就随他迈开了步子,他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吹得扬了起来,湿润的风刮过他的脸侧。
不远处的车灯很亮,能清晰看到细细密密地雨丝穿过光线,犹如一道道银色的丝线。
明明今晚没喝酒,那种好似踩着摇晃梦境的眩晕感却又出现了。
有种朝着光跑过去的感觉。
心脏跳得很快,好像以前从来没跳得这么快。
清晰地、咚咚咚地响在胸腔里。
跑到车边时,雨丝已经变成了豆大的雨点,落在皮肤上能感觉到雨滴的重量。
江岌拉开后排车门,让秦青卓先坐进去,随之自己也坐了进来。
车门一关上,外面的雨顿时倾泻般砸了下来,落在头顶的天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听声音,比之前那场雨有过之无不及。
秦青卓不由地庆幸刚刚多亏是跑过来的,否则坐进车里时肯定会浑身湿透。
只是刚刚那阵暧昧的气氛并没有因为换了地方而被冲淡,反而在逼仄的车厢里愈发浓稠。
他有一种强烈的濒临失控的感觉,而他一向不喜欢失控,活到这个年纪,他更喜欢掌控一切的、游刃有余的感觉。
或许上次做出的那个“静待潮水退去”的决定是错误的,秦青卓想,感情的事情容不得拖泥带水,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最终只能将两个人都拖入漩涡里。
如果没做好接受的准备,那就应该果断拒绝。
是时候把事情挑明了,不过,从哪聊起呢……既然今晚是带江岌出来写歌的,那就回归正题,从这首情歌开始吧。
“歌想得怎么样了?”秦青卓问。
“没什么想法。”江岌靠到椅背上,后座空间宽敞,他的腿微微朝前伸着。
“就这么难写么,”秦青卓笑笑,“不至于吧。”
“没写过情歌,你是导师,”江岌侧过脸看向他,“这种情况不应该指导一下?”
“……”亦或许今天晚上就不该带着江岌出来,事到如今怎么想都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可是再来这么一遭,他觉得他还是会这么做,难不成真能让江岌在这个雨夜里自己逃出去写歌?
“情歌啊……”秦青卓偏过脸看向窗外,“江岌,知道你为什么写不出情歌吗?”
江岌没说话。
“谈过恋爱吗?”秦青卓又问。
“没。”江岌简短道。
秦青卓沉默下来,江岌这话让他意外,又让他没那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