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缠斗仅发生在十秒之间,孔葭夫人扶着受伤的祁渊,看着那恐怖的贯穿伤,里面血流如注。孔葭夫人的手颤抖着,脱去外衣撕成布条,想要捂住伤口,然而她看到血迅速地染红了白色的衣衫,将它染成一件血衣。祁渊仍然张着眼睛,瞳孔却有些涣散,大概是伤到了肺,他感到喘不过气来,因为缺氧而眼前一阵阵发懵。他试图依靠龙血的力量修复自己,然而这一次四肢发凉,力气随着温度快速地流逝着。
这时候,雷龙才慢慢直起身体,微微笑道:“小渊,我早就说过你天真。其实我并不讨厌你,你一直都是我最骄傲的造物。”雷龙好整以暇地感慨道,“可惜天无二日,世上怎能有两个龙王?况且你太过优秀,我……呃啊啊啊啊啊啊——”
话未说完,雷龙忽然怒甩龙头,像是要把脑袋里的东西甩出去,“滚出去!滚出去!”他嘶吼着,感觉头脑里有无数的虫子在爬,刚压下去的源意识千百倍地训斥他、折磨他、侮辱他!
龙类是高等的生灵,同类相残如此野蛮的行径,早已犯了众怒,于是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源意识,又开始搅得他头疼欲裂,恨不得劈开天灵盖,将脑子整个揉碎!
不,还不够,他的力量还不够,需要更多、更多的力量,把这些烦人的虫子全部捏碎!雷龙暗紫的瞳孔一错,盯上了不远处的鬼魂。
鬼魂与他所有感应,立刻抬起头望向他。阔别五十年的时光,两人隔空对望,仿佛都在打量一件新鲜事物。“来吧,年轻人,”雷龙低声道,“你我本是一体。”
鬼魂感觉身体一下子被无形的手攥住了,不受控制地向着雷龙走去。无法回头,他只能梗着脖子叫道:“葭葭,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我本想陪你一辈子的……”
孔葭不舍地伸手想要挽留他,然而手却穿过了他单薄的身体,什么也抓不住,她流着泪拥抱这个多年前的幻影:“我知道,我知道,别说对不起……”
“现在,”鬼魂感到了怀抱的温度,嘴角缓缓扬起一个笑,笑中又有无限的遗憾和眷恋,“我要为你的一辈子拼命了!”
说罢,他义务反顾地向雷龙走去,敞开怀抱作奉献的姿态,拥住了自己的本体。他的怀中渐渐亮起一缕微光。那是一截短短的烛火,像一颗星子,照亮了一整个孤独的宇宙。
雷龙胜券在握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瞬间他就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眼中闪现一丝惊恐。他暴怒地甩动身体,无节制地释放能量,想要震开这个胆大包天的鬼魂。然而那轻盈的一片魂不为所动,紧抱着他如跗骨之蛆。
“我本以为‘木头’只是被换掉了。”贴着惊恐的龙目,鬼魂嗤笑道,“谁想到只是烂光了而已。”
“放手!”雷龙胡乱撕咬着,“现在停下,我放你去和那个女人一起!”
“哈哈哈哈,”鬼魂笑得前仰后合,紧咬的牙缝间透出复仇的快意,“既然烂光了,那不如一把火烧干净吧!”
他体内的安熄之烛火光骤亮,苍白的火焰沿着鬼魂的四肢百骸灼烧,很快便成燎原之势。它们在空中轻盈地跳跃如烟火,漫漫地盛开又寂灭,眨眼间就将雷龙拖入一片苍白的火海。雷龙无可躲藏,在地上扭动翻滚,发出了凄厉的嚎呼。
这是无可逃避的,来自他的一部分灵魂的自我否定。雷龙试尽了一切办法,甚至一下子缩小身体,变回人类,试图逃离白焰的禁锢,然而鬼魂只是冷笑,紧紧地攀附在他身上。很快,他的身躯越发淡薄,成了火光中一片捉摸不定的幻影。
雷龙心中忽然升起希望,他意识到鬼魂并没有强大到能烧尽自己的全部。只要保存核心的部分,凭借龙血强大的修复力,假以时日,他定能重回巅峰!于是他停止挣扎,将力量用于护住自己的躯干和头颅,放任白焰烧光自己的四肢。
忽然,雷龙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个逐渐靠近的刺耳响声,像是有什么沉重而尖锐的东西在地面上拖行,在这一片嘈杂中,本是不值一提的动静,然而雷龙感觉到了危险。他昂起头颅,转过一只眼睛,看到了叶盏。
那是怎样一个伤痕累累的躯体,他刚刚几乎生拆了祁追远,指甲外翻,十指渗血,额头也在汩汩地流血,顺着鼻梁脸颊淌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他的身体已经疲累到了极点,支撑他行走的似乎不是肢体,而是一股意志。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暗金色的眼睛,寒星一般落在他身上。这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手里晃晃荡荡地拖着那柄染血的龙枪,向他走来。
雷龙的第一反应是要跑,在地上发狂地扭动后退,他的四肢被烧掉大半,连灰都不剩,所以看起来就像一个蠕动的大号蛆虫。
靠得够近了,雷龙才听到叶盏口中很轻的呢喃:“去死,去死……”
“我有救祁渊的办法!”雷龙声嘶力竭地叫道,“我能救他!”
“去死。”
叶盏一脚踏入白焰,火焰却不灼烧他,第二脚他踏中雷龙的大腿,那被火烧空的东西碎了一地。他高举龙枪,凝聚着仇恨与愤怒,狠狠向下刺去,穿透了雷龙的半边脸。血喷涌而出,居然也是人类的鲜红,这个不配为人的畜生!
这一下耗费了许多力气,叶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肌肉紧绷到快要撕裂,浑身的痛觉传递到大脑,却只得到了麻木的反馈。额上的血沿着睫毛渗进眼睛里,他眨都没眨一下,第二次举起龙枪,这一次对准了雷龙的左胸口。
锋利无匹的枪头刺到肉.体,却发出“乒”的一声怪响,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硬生生接了这一击,将龙枪弹开。叶盏的双手被震得发麻,手上被崩开几道口子,好几秒后他才麻木地感到疼。
为什么刺不透?就算是合金打造的义体,在这样的一击下也不至于完好无损。叶盏似是有点迷怔了,他蹲下来掀开祁臻的外衣,惊讶地发现他贴身穿着一件软甲:这件通体玄黑的软甲流光溢彩,软如薄纱,可以轻盈地贴合人的身体,然而一旦有攻击袭来,它却又比金刚石还要坚硬。
“啊,是你……”叶盏像是认出了一个老朋友,沿着雷龙的胸口轻轻抚过软甲。
很久之前,还是他刚刚被祁渊抓回飞船上的时候,叶盏曾见过这件软甲。它名为“逆鳞”,是祁渊取下自己的鳞片作材料,托嫘祖织成的,送给父亲的礼物。
如今逆鳞安然地穿在了祁臻的身上,替他抵挡火焰刀枪。
“你辜负了他,不愧为父亲。”甚至连叶盏自己,都没有想到祁臻会完全丧失人性,把自己女儿的尸首做成了暗杀的刺客,“这世上有那么多爱你敬你相信你的人,你辜负了他们……你真的该死。”
“你想清楚,我是唯一能救小渊的人!”祁臻低吼道,“你杀了我,等于杀了他!”
叶盏不为所动,欺身向前,一脚踩住祁臻的脖子,阻隔住他的声音,固定住他不住挣扎的躯体。他再一次拾起龙枪,而鬼魂最后一次燃烧起光亮,裹住了枪头。白焰越来越黯淡,祁臻积聚着力量,等待着反咬一口的机会。
枪尖寒芒一闪,仿佛一颗不祥的彗星,拖着长长的火焰从天而坠。而祁臻等的就是这么一瞬,他浑身膨胀化为龙形,释放出剽悍的威压。猛烈的灵流轰然扩散,冲击波足以把常人的骨头震碎,但叶盏根本不怕死,或者说,死也要拖他一起下地狱!
“那就一起死吧!”祁臻怒喝一声,龙爪中紫色的电光闪烁,映照出他狰狞的面目。
那不过是一瞬之间,死神已经张开了怀抱,预备拥抱这两个满怀仇恨的对手。然而祁臻的爪子却没能挥下,同时他膨胀的身躯忽然一滞,他惊恐地发现,身上的逆鳞之甲不仅没有随之舒展,反而还在紧缩!他的肋骨瞬间全部断裂,脖子被卡死无法呼吸。他暴怒地一滚,还未来得及挣开,一点寒光落下,那灵活的黑色甲片霎时朝四周绽开,容许那锋利的枪尖刺入了他的心脏。
“嗤——”血淋淋的,恐怖的声响,同时刺入了二人的耳膜。
枪尖上仅存的一簇白焰,趁机钻入了心室中。鬼魂用最后的一点生命,引发了一场小型爆破,那“噗噗”的碎裂声,仿佛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声大笑。
叶盏用蛮力一挑,便从那胸骨中挑出了一颗炸烂的心脏,它依然在顽强地跳动,血液向四方迸射,溅在了祁臻震惊的脸上。
“你的心居然不是黑的。”
不是黑的,反而红得稳重,较常人更大,更加有力,跳得十分凶猛。
“不……”祁臻咳出一口血,并不能说出更多的话,也不知道在否认什么。
不、不可能、为什么……是哪一步走错了?他没算到逆鳞之甲会突然紧缩,否则胜败之局将完全逆转!不,他错得离谱,他不该相信叶盏的任何一句话,不该受他的蛊惑,不该觊觎龙神……不,错在更久更久之前,他志满得意地创造出祁渊时,就一错再错,覆水难收。
死前的最后一个画面,祁臻愕然地看到祁渊站了起来,在他的身上本该是个血洞的地方,贴着一把金色的长命锁。正是他在最后时刻,控制逆鳞之甲紧缩,制住了他的身体。
也是,这上好的铠甲,本就是他生生剥下自己的鳞片做成的。该。
那孩子,他那天真的、沉默的、与世无争的孩子,即使是杀死自己的那一刻,眼神都是悲悯的。仿佛他不是在处决一个罪无可赦的罪人,而是在了结一个误入迷途的可怜人。
下一眼,祁臻看到了妻子的尸体。她老得白发苍苍,皱纹满面,倒在祁渊身旁,已经没有了呼吸。
祁臻惊骇万分,极度想要否认现实,然而第一次他无坚不摧的意志受挫了。他无法逆转时间,也无法挽回人心。
叶盏把稀巴烂的心脏丢到了他的脸上。祁臻的眼前蒙上了鲜红,如同灿烂的晚霞一般。晚霞既然痛快地烧过一场,那么太阳就要逝去了。
啊,天慢慢变黑了,这是怎样一个温柔宁静的夜晚啊,聒噪全消失了,四周都寂静极了,所有白日的工作和辛劳都结束了。他洗去了一身的疲惫,就要回家里,抱抱他美丽的妻子,吻一吻他可爱的孩子。
对了,还有他的长命锁。
“葭葭,我帮你卜了一挂,卦上说你能长命百岁呢。”
“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么?”在一个很恍惚的地方,四周都无光亮,但妻子的样貌是清晰的,她一手支颐,望着他微笑,“世事无常,更何况是如今这个世道。”
祁臻也笑,掏出给妻子准备了礼物,那是一个金环,上面挂着长命锁,“这个锁是好东西,我花了大代价从越秀那儿弄来的。你贴身戴着,能锁住你的阳寿,只要不遭逢大灾大病,它能保你百岁无忧。”
孔葭撩起后颈的发,让丈夫为自己戴上金环,她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有一些细细的碎发,在灯下蒙着茸茸的暖光。看不清面目,只听她絮絮地说着:“我才不要长命百岁,等你什么时候走了,我就把锁送给儿女们,自己松松快快地陪你一起走。”
清脆的话音珠玉般落了一地,祁臻心满意足地戴好了金锁,掰过妻子的脸想要耳鬓厮磨一番。然而孔葭的脸转过来,却双目紧闭,满面皱纹,笼着一层死亡的灰败。
祁臻的心痛得要碎裂,在这弥留之际的幻景中,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而叶盏则是狂喜地转过身:“你的伤好了?!”
“夫人救了我,这把锁里锁着她三十多年的寿命。”祁渊的手贴着胸口的锁,怅然道,“她说鬼魂走后,她已经别无所求,只希望能稍稍弥补一下当年的过错。”
就在刚才,这只精巧的法器散发着微微的光亮,将三十多年的生命力涓滴汇入他的身体,他的肺重又能呼吸新鲜空气,他的心脏重又强有力地跳动,而相对的,孔葭的脸色快速地衰败下去,皱纹爬满皮肤,一瞬间老了几十岁,就这么活活地老死了。
来不及惋惜,来不及悼念,祁渊只来得及赶在最后的时刻,控制住逆鳞软甲,让叶盏那一刺稳稳地贯穿祁臻的心脏。
此时祁臻的身体一半变为龙形,一半还是人身,轰然倒下,震起漫天的尘土。叶盏已经力竭,双手撑着龙枪勉强站立。就这么带着满头满脸的血和尘土,望着他傻傻地笑,像个孩子。
祁渊都快忘记怎么走路了,只知道自己磕磕绊绊地跑到叶盏身前,一把将他拥入怀中。叶盏随手丢了武器,改为抓着他维持站姿,他的心中有太多痛苦和遗憾,悲伤和喜悦,然而喉头梗得厉害,连一句破碎的话都说不出来。
祁渊用力地抱住他:“都结束了。”
“嗯,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