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葭夫人将话筒音量开到最大,尽力地劝慰道:“各位不要惊慌,感染不会有生命危险!感染症状是完全可以治愈的!请留在座位上不要走动……”
然而她发现,此刻再说这些是那么无力,多年来对感染者不遗余力地排斥和抹黑,早就将最深的恐惧植入每个人的心底。人们根本听不进劝慰,没感染的人试图要跑,感染的人也想跑,五千人完全乱成了一锅粥。
砰——砰——
枪声响起,祁追远高举着枪,打完了一梭子,“都给我坐下,谁敢动老子立刻枪毙谁!”
她的淫威深重,大家立刻就不敢动了,一个跑到门边的男人试图溜出去,祁追远毫不犹豫地对着他的腿来了一发,男人的膝盖中弹,倒在地上痛苦哀嚎,会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男人的哭叫声久久不绝。
见局面被控制住,孔葭夫人顾不得安抚众人情绪,急匆匆地返回小会议室。龙寅、风澄和几个龙鳞的高级将领都在这里,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备战小组。
场面大乱,正好给了叶盏浑水摸鱼的机会,他慢悠悠地晃到祁渊身边,“哟,还活着啊。”
“……你回来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叶盏调笑道,“亲爱的,想我吗?”
“想得要死。”站在被告台上的祁渊弯下腰来,嘴唇碰触他的额头,轻得甚至不能称为一个吻。
“大胆囚徒,胆敢猥亵本污点证人,”叶盏一挑眉,“在解释清报丧鸟的事情之前,别想碰我。”
“你是为了听我解释回来的吗?那我可以给你解释三天三夜,下不来床的那种。”祁渊装作没听见他的警告,又靠得近了些。碍于双手被捆,他只能尽力张开手臂,围成一个圈套在他头上,然后抱住了他的腰,轻轻一提,把他拎上了被告席,“还是说,你终于决定站在怪物这一边?”
被告席地方狭窄,两人贴在一块,有些不合时宜的温存——针对这场灾难,他们不但不着急,反而有些隐隐的快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与怪物无异。
“放屁,我是为了指控你回来的。”叶盏撞了下他的胳膊,“你都不知道孔昭给我开了多好的条件……”
“什么条件?”祁渊很有威胁感地压上来,“刚才孔昭对你说了什么,嗯?”
“孔昭说:‘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才把他往悬崖推动了一公分,但是你只要轻轻一皱眉头,他就可以为你去死。’”
祁渊点点头:“他这辈子说过很多烂话,但这一句还不错。”
“不开玩笑,”叶盏正色道,“‘他’出现了吗?”
“嗯,有点吵。”
“接下来怎么做?”
“怎么做?”祁渊贴在他耳边,用气音说道,“当然是送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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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作战室内,风澄将两台笔记本电脑对准她,实时转播祁守心那边的状况,“突击组已经就位,立刻就能够冲进演播室,院长你看……”
“你们最好不要试图打断我,”演播室内的祁守心仿佛能听到他们对话似的,立刻就道,“否则你们永远也不知道解除感染的办法。”
埋伏在演播室外的突击组动弹不得,他们冒着雨跟随鸟嘴医生和祁守心来到电视台大楼,每个人都淋了雨,身上开始发黑溃烂。若不是还有身为士兵的意志和纪律,他们大概早就丢下枪逃命了。
“不行,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风澄道,“我们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孔葭夫人迟迟无法下决断,祁守心在鸟嘴医生手中,如果不配合的话……她的心如乱麻,每一个决断都会影响无数人的命运,巨大的压力快把她压垮了。
“院长!这不是感染!”角落里忽然传来夏明焰的声音。
孔葭夫人转过头去,只见夏明焰正抱着一个受伤士兵的大腿查看情况,“院长,听我说,这不可能是感染。感染的条件是接触到一定浓度的异兽体.液,如果浓度太低,则无法实现有效感染,否则只要往水库里丢一只异兽尸体那么全城都会中招了!没有任何一个怪物能强大到降下这样一场大雨,保证每个雨丝里都有足够浓度的体.液,所以我认为这不是感染,而是某种法术或诅咒!”
“相信我,我是专业的,”夏明焰恳切地望着她,为了增强说服力,他忽然埋头在士兵溃烂的皮肤上嘬了一口。抬起头来时,他的嘴角边还沾着黑色的粘液,被他舌头一甩就舔掉了。
饶是这一屋子心理素质强大的人,都被他惊得瞪圆了眼睛,下巴掉了一地。
一秒、两秒、三秒,吃了“感染者”□□的夏明焰,并没有如其他沾到雨水的人一样,出现变异的征兆。
“对,对,夏明焰是对的!”风澄最先反应过来,“玄意想要的不是感染者,他想要的是恐惧,人类的恐惧将会变成他的力量!”
“立刻切断电视台信号!”孔葭夫人不再犹豫,发出指令。
“我的怪物兄弟们,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演播室内,脸已经完全烂透了的祁守心仍在发表演讲,他已经放弃了抵抗,只知道复述脑子里听到的话,“与其被人类赶尽杀绝,不如先对人类动手。欢迎加入怪物的行列,我将许诺你们强大的力量和永远的自由……”
演播室的灯忽然灭了,整座楼的电线被切断,停电了。楚聿转头看向窗外,飘荡着隐约的人影,异能者已经包围了这里,只等一声令下……是离开的时候了。
祁守心还在无知无觉地念着:“你们将行走在风中如自由的精灵,与我一同共享来自古老海洋的光荣和权柄……来吧,我的怪物兄弟们,杀死人类,走到街上,你将在暴雨中得到永生……”
“好了,已经结束了。”楚聿温柔地拍拍祁守心的背,“做得不错。”
“……”祁守心呆呆地坐着。
楚聿正想离开,祁守心忽然一把扑上来,尖声叫道:“带我走,你带我走吧!我已经变成感染者了,我活不下去了,他们会把我关起来的,你要么带我走,要么干脆杀了我!”
“好啊。”楚聿拿起桌上的枪,对准了祁守心的眉心。
祁守心愣住了,没想到报丧鸟直接选择了后者——那只是他慌乱之中的无心之言,不,不,他不是真的想死的!他绝望地睁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报丧鸟扣下扳机。
撞针发出沉闷的响声,没有子弹穿透他的头颅,枪膛里根本没有子弹。
祁守心跪坐在地,剧烈喘息如一条濒死的鱼,他就这样看着楚聿融入黑暗中消失不见,下一秒,玻璃破碎,闯入演播室的龙鳞士兵簇拥到他身边,将他扶起来。
“二少爷,已经没事了。”
不,怎么会没事……祁守心只是大哭,他分明感到有一颗无形的子弹穿透了他的精神,那里有一座精致美丽的玻璃城堡,已经碎成了一地尖锐的残渣。他将用余生捡拾这些碎片,手上的血痕将永远无法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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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祁守心没能完成播报,但是玄意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愚昧的偏见和野蛮的仇恨已经在人心中填满了火.药,而祁守心的这番话,丢下了那颗致命的火星。
亲朋好友反目成仇,对峙和争斗在一个个屋檐下全面爆发,到处是菜刀、啤酒瓶、拖把棍和桌椅武装起来的局部战役。不断有绝望的感染者冲入雨幕,在雨中发出解脱的嘶吼,有如月夜的狼嚎此起彼伏。他们脱去衣物,让皮肤尽情地接触雨水。
夜游的鬼魂聚集在一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闯入房门,将那些健康的人类拖出来,拖到雨幕中,加入生日狂欢派对。奇怪的是,很多本来健康的人在雨中站起来,竟然加入了狩猎的队伍——不能只有自己倒霉,就算死,也要拖其他人陪葬!
城内的状况从四面八方传入临时作战室,站在富丽堂皇的会议中心内,孔葭夫人俯瞰窗外污流纵横的街道,建立一个城市需要五代人和一百年,毁灭一个城市只需要一场大雨,用尸骨和谎言粘合起来的大厦,随着时代的巨幕一同倾落。
她生于和平年代,见证过盛世繁华,又被推至毁灭的风口浪尖,眼前是汹涌而至的狂澜,身后是退无可退的城门。
到这个地步,尽人事,听天命,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连接所有电视台,我们必须解释清楚情况,消除大家的恐惧。”孔葭夫人转过头,“夏明焰,你敢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再演示一次吗?”
“没问题。”夏明焰下意识舔了舔嘴角。
“这个机会交给你。”孔葭夫人将他推到镜头前,“这一次不必拘束,把你想说的一切都说出来吧,告诉他们关于感染者的全部真相,告诉他们不要伤害自己的同胞。还有……”
夏明焰直勾勾地瞅着她,“还有?”
“对不起,明焰,”位高权重的代理城主向他低下头颅,“是我错了。”
“我接受你的道歉。”夏明焰咧开嘴笑了,“就像当年你原谅我一样,这一次我也原谅你,院长。”
“追远,”孔葭夫人继续下令,“派出机甲军团维持秩序,让所有人都呆在屋里……”
“早就派出去了。”祁追远道。
“我们能调度几艘大型飞船?”
“八艘。”
“好,全部启动,我需要一个能覆盖整个玄城的防御罩,一滴雨都不能落进城中!”
“这个能行!”祁追远粗略一算,“大不了烧掉半年的能源储备。”
众人忙碌起来,夏明焰一手端着士兵溃烂的大腿,一手拿着话筒,叭叭叭地做科普。祁追远忙着调度士兵,所有人都陀螺般转了起来。
“祁渊那边怎么样了?”孔葭夫人又问,“务必看好他,我们对付不了两个怪兽。”
“他人倒是没走……”负责维持会场秩序的黄上校欲言又止,“审判还在继续。”
“什么?”孔葭夫人皱起眉头。
“他们已经玩疯了。”
大会堂中,龙鳞士兵好不容易维持住秩序,让五千人安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叶盏披上法官的黑袍,坐在审判桌上,愉快地宣布道:“孔葭夫人有事先离开了,但是审判还没有结束呢,就由我——被告唯一指定的裁决者——为大家宣布本次庭审的最终结果。”
一个士兵一边喊着“你干什么”一边想要把他拉下去,叶盏曲起手指在他的头盔上弹了个脑瓜崩。那士兵仿佛挨了重炮,直线加速朝后飞去,把墙壁撞出网状裂纹,精钢头盔凹进去一个大坑。
观众们和龙鳞们都傻眼了,下巴掉了一地。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他们觉得还是不惹这个凶残的Omega为妙。
叶盏正了正色,手握拳抵在下巴上,咳了两声,仿佛真的是一个严肃的法官。
观众们神色惴惴,即使再刚愎自用,也在连番的变故下,开始反思这一切到底为何会发生。他们本以为叶盏要来一段恳切入理的发言,谁知道台上的Omega直接开了一个地图炮:“本法官认为,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主要在于人类不行。人类堕落起来,比怪物还要可怕许多,自私、愚昧、傲慢、贪婪、背信弃义……所谓的末日,我看都是人类自己作出来的,死到临头的时候,却还期待天降一个英雄来拯救他们。”
那你自己算什么?观众们敢怒不敢言,难道你自己不是你口中的人类,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批判我们?
叶盏心里含着一团怒火,从发现捕鼠计划的那一天起一直烧到现在,每当他认为已经糟得不能再糟的时候,总还能发现更多的残忍和恶毒。冥冥中他仿佛听见玄意发出嘲笑:看看这疯狂的世界,到底谁才是怪物?
他用尽了浑身的涵养,才忍住没对着所有人喊一声“傻逼们都给我去吃屎吧!”
几个Alpha试图过来阻止他,叶盏正在敏感期,一闻到他们的味道就浑身不对劲,拿着话筒远远地躲开,中气十足地骂道:“而在所有人类中,Alpha更是不行中的不行,我说一句Alpha都是臭傻逼,谁赞成谁反对?”
Alpha士兵们怒了,扑过来逮他。叶盏灵巧地一避,人没事,身上的法官服被扒了。他拎着话筒转悠到被告席附近:“在所有的Alpha中,本案的被告属于比较好的。虽然吧,他还是有很多Alpha的恶习:固执己见、不听人话、凶狠野蛮、性格恶劣还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