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不死的纪念品。”谢资安想到一个人,又道,“或者说枯木逢春的纪念品。”
春雪眸光闪了下,纪念品,是个有趣的词。
“等你再养养,我就送你去云内州。”春雪道,“不回邺城,你只能去那里,但到了那里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我也不知。”
云内州从前是大晋的地方,后来兵败,云内惨遭屠城,大晋退守到大同府,
因此现在云内州是胡人的地方。
所以谢资安到底是枯木逢春还是再入狼口春雪亦不知。
谢资安道:“既然冒了风险救我,那必然不会再害我性命。”
话虽如此,谢资安还是有赌的成分在里头,不过既然做出了选择,邺城他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哪怕天再次塌下来,他也只能向前看了。
谢资安倏忽问道:“公主知道你还有第二个主子吗?”
春雪道:“他不是我的主子。”
谢资安醒来时,身旁便只有春雪,他当时也是十分讶异,问春雪为什么救他,春雪只答奉命行事,至于奉了谁得命,春雪只字不提。
谢资安旁敲侧击过数次,春雪如数避开。
“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一道稚嫩的童音响起,“主子,热水好了。”
“我们走了以后他会活命吗?”谢资安道。
春雪:“不会。”
这个答案谢资安毫不意外,若是相反,谢资安才会意外。
春雪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了一个十岁男童,专门为他擦洗换药。
等他的伤能禁得起车马颠簸时,他们便会离开这个地方。
“阿南呢?”谢资安道。
“不知道。”春雪是实话实说。
阿南因为谢资安已经彻底疯了,不仅杀了殷时海夫妇,前日还绑架了德贵。
德贵遭受怎样的折磨不言而喻。
春雪走到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不准备把这些事告诉谢资安。
如谢资安所说,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得腿还能好吗?”
即使谢资安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询问春雪。
或许只有亲耳听到才能心如死灰吧。
“不能。”春雪没有转身,回答得十分干脆。
躺在榻上的谢资安没有任何反应。
春雪出去后,门外的孩子才畏畏缩缩得端着盆走了进来。
“主子,我给您擦身。”孩子低着脑袋道。
榻上的人没有反应。
他小心抬起头偷瞄了眼床榻之人。
只见那位极好看的人紧闭着眼睛,苍白的嘴唇轻微颤动。
“擦吧。”
谢资安把一整个橘肉全部塞进嘴里,顶得腮帮鼓鼓囊囊,牙齿咬下,那冰冰凉的汁|水瞬间在他嘴里迸溅开来。
酸涩的汁|水淌过唇舌、齿缝。
酸,好酸。
但谢资安也终于感受到些除了苦之外的滋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知丘
古代轮椅并不常见, 多是有钱人请工匠量身定做。
谢资安现在并没有钱,不过他曾以支宁的名字在邺城各个钱庄分开存了不少钱,林林总总有个五万两,取钱的票据被他装在铜盒中, 就埋在了他房前的树下。
那时一是为了以防万一, 二来是考虑到李寒池不久便会屠城, 他得提前做好离开的打算。
所以在帮萧玉麒大肆敛财的时候,藏了这些私房钱, 但与他替萧玉麒挣得钱相比,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谢资安把藏钱的地方告诉了春雪, 想要换取五百两过活。
春雪却给了他一千两的银票,且没有收下那五万两。
“钱不是我的,我是奉命行事。”
春雪说得是实话, 她兜里还真没什么钱, 所以也掏不出一千两。
虽然公主除了月银还总给她很多额外的钱,但她从没有收下过。
钱财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够活就行。
春雪又道:“那五万两你日后若想取便取, 不取便烂在地里。”
谢资安坐在榻上, 腿上盖着一床棉被。
拿过钱后他又把一千两递还给春雪,说道:“还得麻烦姑娘帮我做件事。”
随后又拿出枕头旁画了两日的轮椅制造图。
“我的腿不行,日后行事不方便, 得造个代我行路的东西。”
春雪没接钱, 只接过图纸, 略略扫了两眼, 抬头有些惊错:“素舆图, 你竟然会画这个。”
谢资安笑了笑, 能从春雪嘴中听到变相的夸赞, 属实不易。
他学金融学是为了还债,但真正比较感兴趣的却是工科的东西,所以在学金融的时候,又修了飞行器动力工程,当时有个黑人同学知道了还直夸他是个天才。
“不过你白画了,有人已经替你把它准备好了。”春雪把图纸还有钱放回了谢资安的枕头旁,大抵猜到谢资安要问什么,接着又道,“还是那个人。”
那个设法救他,又替他安排好前路的神秘人。
此人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应该就藏在邺城里,且地位名望也不会低。
但谢资安想不出这个人会是谁,更想不出他处心积虑的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
“明日便会有人把素舆送过来,拿到素舆即刻启程去云内州。”春雪顿了下,目光落在谢资安盖在腿上的棉被,又问道,“你的腿可还行?”
谢资安眸光淡了淡:“还行。”
听春雪说现在待的地方是邺城靠北的邢州,从邺城骑快马到邢州,不过一日。
他们在邢州待了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前一个月双腿日夜疼痛,疼得只有咬着毛巾才能熬过去。
往后情况慢慢略好,没那么疼得了,但依旧疼得睡不着觉。
“我想把那个孩子留在身边照顾我起居。云内州那边都是胡人,我不敢相信。”
东胡与大晋之间边境摩擦不断,双方都是互相仇恨。
他一个中原人去了云内州,那就相当于羊入了狼窝。
春雪考虑了两秒,藏生阁阁主也没说不准谢资安身边跟着人。
“好。”
谢资安道:“他在外面吗?劳烦姑娘唤他进来,我交代他些话。”
春雪起身出去,那个小孩正在采一些石缝里的小野花,见了她以后连忙藏在身后,神色慌张道:“主子,我错了,我再也偷懒的,求您别责罚我,我这就去扫地。”
春三月的阳光正盛,总有人会贪恋那虚无缥缈的花香。
春雪瞥了眼地上的野花,淡淡道:“不用,进屋里去。”
小孩不知所云,却还是老实照做。
随手便把野花藏到了袖中。
他进屋里,站在门口躬身道:“主子。”
谢资安:“你走近些,我有话对你说。”
小孩以为是这段时间做错了事,顿时想到以前人贩子的恶狠狠的打骂,害怕到骨子里都在战栗。
扑通跪倒在地上,磕头痛哭道:“主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偷懒了!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求您别打我!不不不!您要打要骂都好,千万别把我再卖出去!”
谢资安皱了皱眉,忽然瞥见小孩的袖口滑出一簇白色小花。
“我不打你也不卖你。”谢资安道,“把地上的花捡起来给我。”
小孩愣住,鼻涕直直地流到嘴巴后才反应过来,他连忙用袖子一擦,捡起地上的花递给谢资安。
谢资安嗅了嗅,香气淡淡的,他问道:“外面天气好吗?”
小孩道:“好.......特别暖和。”
是啊,三月了,花都已经开了。
谢资安把小花放在枕头旁,缓缓问道:“以后由你做我的双腿,带我去晒太阳怎么样?”
小孩看着呆呆傻傻的,似乎是听不懂谢资安的话。
“我明日就要走了,去个很远的地方,你想跟着我吗?”谢资安解释道,“我的腿好不了了,你若跟着我,恐怕得伺候我一辈子。”
小孩恍然大悟,高兴道:“愿意!自然愿意!主子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给他饭吃、衣裳穿,还不打他骂他,他是打心眼里觉得谢资安好。
那股高兴劲不像装得,谢资安唇角也有了浅浅的笑意。
“你叫什么?”
“狗尾巴儿”小孩脱口而出,似乎也觉得这名字不雅,又解释道,“我娘说贱命好养活。”
“以后不要叫狗尾巴了,就叫.......”谢资安顿了略略思索,顿了两秒,“就叫知丘吧。”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贤人也好,愚者也罢,有生必有死,何必太执着了呢?
“知丘?比狗尾巴儿好听多啦!”小孩道,“只可惜我不识字,不认得是哪两个字。”
“以后我叫你认,去收拾下东西,明日便要走了。”谢资安道。
小孩得了新名字,开心地蹦蹦跳跳出去了。
-
同素舆一起送来的还有一辆马车,春雪赶车,谢资安、知丘坐在里面。
谢资安掀开车帘,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邢州地小,没一会儿,他们就出去了,杂乱生长的柳树全都抽条发芽了。
清一色的嫩绿,看着就鲜活。
三月虽天气回暖,万物复苏,但还是有些凉,谢资安看了许久。
凉风从车帘掀开的一角钻进来,谢资安嗓子又开始发痒,咳了几声后,才恋恋不舍得放下车帘。
知丘从小在邢州长大,早就看腻了那些景色,相反第一次坐马车更让他新奇。
“吁——”马车突然停了。
谢资安再次掀开一角帘子,隐约看见一人一马停在车前。
那个人看着有些熟悉,谢资安定睛又仔细看了一眼。
霎时神色惊变,霍地一下把车帘放下。
陆炳秋......外面的人怎么会是陆炳秋?!他怎么会找到他们的?!
“主子,你怎么了?”知丘见谢资安的脸色极差,询问道。
谢资安惊魂未定,没有答话,袖中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春雪姑娘,好巧啊!”陆炳秋高声道,为得就是让马车里的人也听见他说话的声响。
春雪冷声道:“让开。”
陆炳秋道:“我先前还奇怪,两个多月都未在邺城看见姑娘的身影,原来是跑到邢州了。姑娘这是急匆匆的往哪里走?方向可不是去邺城的。”
春雪摸到腰间的弯月刀刀柄:“我去哪里,与你无关,让不让?”
“不让又如何?”
陆炳秋冷下脸:“能让你驱车护行的人除了公主我想不到第二个人选,可公主人在邺城你这马车里又是谁?”
“陆某身为锦衣卫,有督查百官之责,若你问心无愧,就敞亮的让我看一眼,若真是无关紧要的人,日后我定亲登公主府向你赔罪。”
春雪以为陆炳秋已然知晓马车中坐得是谢资安,但陆炳秋这番话却又是明摆了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必然不能让他知道车中坐的人是谁。
春雪重复道:“让开。”
越是如此,陆炳秋越是觉得有蹊跷。
半空中倏忽响起一道野物的嘶鸣声,陆炳秋抬头看了眼,那庞然大物是他新训的苍鹰,苍鹰在空中转了一圈,稳稳得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陆炳秋拔剑:“既然姑娘这般执着,那就休怪刀剑无情了。”
陆炳秋从马上跃起,同时吹响哨声,苍鹰松开他的肩膀,展开翅膀,飞向高空中。
春雪拔出弯月刀,瞬间跃起,刀剑在半空碰撞,火花四溅!
春雪与陆炳秋身手不分伯仲,两人注定是要纠缠到一方先停手或是先失手。
苍鹰机敏,看准春雪远离了马车的时机,便俯身急速向下冲,似是要扯掉马车门帘。
春雪见状,顾不得再与陆炳秋纠缠,弯月刀横劈向陆炳秋一记,便急忙转身去驱赶那野物,谁知陆炳秋竟趁她分神空隙,一把抓住她的后领子!
春雪头发是的盘起的,后领松动,脖颈露出,一片坑坑巴巴的疤痕,随之还有一块红色的月牙胎记。
陆炳秋微怔。
春雪恼怒,转身便将弯月刀再次横劈过去。
可陆炳秋......陆炳秋遽然没有躲!
陆炳秋的脖子迅速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裂口,鲜血溅满春雪的脸和脖子,她显然也惊到了,依照陆炳秋的身手为何不躲?!
他一定是分神了,他为什么会分神?!
陆炳秋目光痴痴得望向春雪,张了张嘴巴,大抵是想说话,嗓子囫囵发出了个泡音,便再发不出别的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