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满走进浴缸里。
其实要死很容易，现在就可以溺水而死。
祝满甚至已经将整个身子都沉了下来，水没过下巴，一点点往上爬升，爬到他的唇上，灌入他的鼻腔。
呼吸与水面交缠，吹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泡泡，炸裂在脸边，好痒。
这使他想起记忆的最后，他躺在意识复制的台子上，贺风回弯下腰，在他脸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也是很痒的。那时他说我恨你，贺风回对他说了三个字，他没有听见。
那三个字是什么呢……？
祝满有点好奇，又不想自己好奇，他讨厌贺风回，讨厌在贺风回在他的青春里一次次给他希望又夺走，可是现在他知道这不是贺风回的错，他讨厌错了人，他讨厌自己。
祝满又将身子往下沉了一些，水没过眼睛，他额前的头发飘在水面上，像很多自由的草。
水占据了他的身体，温柔地将他包裹起来，温柔地掠夺他的生命。
看到水，他就想到贺风回写过的这句话，“我愿意为你无数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但祝满想问一句，他真的值得吗？他是一个精神状况差到谷底的人，他真的不值得，他为贺风回不值。
他记得，这个栽了爬山虎和兰花的别墅在战争之下残破不堪，可是现在却崭新如初，贺风回修葺时一定花了很大的力气。为什么呢？祝满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为了自己这样。
水倒灌进鼻腔，祝满不知道这是他二十一年以来第多少次尝试自我了结，但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哒——”
忽然，门被推开。
祝满下意识从水里坐起来，看着闯入的贺风回。
“你在做什么？”贺风回警觉地问。
祝满看着他急匆匆的模样，张了张口又抿住唇，最后只说：“泡澡。”
贺风回没有说话。
祝满看到他身后的墙上有一个摄像头，然后垂下眼。原来贺风回一直在看他，真讨厌啊，撒谎也白撒了。
但贺风回没有揭穿他，只是顺着他的话问：“泡好了吗？”
祝满没说话。
贺风回的温柔让他想哭，他怕一张口就露馅了。
于是贺风回默认他泡好了，又说：“你洗好了，小刺猬还没有洗，它很脏，我不会帮它洗。”
贺风回是骗子，祝满心想，他是那么强大的AI，以“怎么给小刺猬洗澡”为关键词检索，不到一秒就会出现成千上万的内容，贺风回怎么可能不会。
水已经有点儿凉了，在里面待着，好冷。
祝满抬头看了一眼贺风回恳切的眼神，心头一紧，垂眼说：“那你帮我拿下衣服吧。”
他想，就这一次，最后妥协一次。
祝满和贺风回来到小刺猬的房间。
祝满用小盆接了温水，又找到之前放在柜子里的橄榄油往里面滴了一滴，然后轻轻把小刺猬放进去，用软牙刷给它刷洗按摩。
“唧……”小刺猬舒服地闭起了眼睛，一脸享受。
祝满漫不经心道：“你要学。”
贺风回原本伸手摸着小刺猬的肚皮，闻言仿真手指顿了一瞬，声音很沉地回答：“不学。”
“得学。”祝满又说。
“不学。”贺风回拒绝得很快，又补充，“它在我手里不听话。”
祝满没说话了，刷洗的动作也停下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小刺猬睁开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人，小豆豆眼儿眨了眨，似乎是感觉气氛不对，弱弱地“唧”了一声。
祝满又重新刷洗起来，不经意道：“还是学一下吧，我不可能总是在的。”
身边的AI没有回答。
祝满不敢再看他，哪怕是用余光。
“你也是骗子。”贺风回沉声说。
祝满没出声，只是将小刺猬从水里捞起来，给它擦干，又拿起吹风机——
下一秒，吹风机被夺过。
“它会着凉的！”祝满惊呼，下意识抬头看他，然后顿住。
贺风回比他高，用冷淡而具有压迫感的眼神看他，一开口就知道已经克制了很久的怒气值：“你答应我不可以再那样了，否则下次洗澡我要看着。”
祝满心一抖，装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伸手去抢吹风机。
“祝满。”贺风回厉声叫他。
祝满蹙眉对上他的视线，反问：“你不是本来就在看吗？”
贺风回只是再次强调：“不可以再那样。”
祝满顶嘴：“你说不可以就不可以吗，凭什么？”
下一秒，下巴忽然被抬了起来。
当祝满意识到AI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被紧紧地圈在了对方怀里，逃不掉了。
AI的唇覆盖上来，包裹住他。
祝满的身体重重地颤了一下，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还好贺风回眼疾手快地捞住他的腰。
吹风机掉在地上，啪嗒一声，很响，祝满下意识想要去捡，却被贺风回用巨大的力摁在腰上，摁回怀里，严丝合缝地贴着。
祝满想要逃，可是贺风回吻得很温柔又霸道，节奏很缓，可是却又一刻也不放松地吮 吸着，他好像被温柔又巨大的海浪抛起来，又坠下去。
吻并没有持续太久，贺风回离开祝满的唇，却没有放松箍在他腰上的手。
他问祝满：“凭这个，可以吗？”
祝满看见灯光映在他眼里，看到他眼里的自己。
睫毛无可遏制地颤了颤，祝满低头推他，压抑着内心的混乱：“你先让我给它吹干。”
贺风回又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才松开他。
祝满捡起吹风机给小刺猬吹干，心思却早已不在它身上。
心思不在小刺猬身上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吹干的时间有点长，AI没等住。
被贺风回从背后拥住时，祝满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他下意识想要挣，可是贺风回又把头埋在他颈间，他心就又倏地软了。
“我摊牌了，我说的要陪你治病都是借口，其实是我离不开你。”
“宝贝，是我需要你。”
祝满闭上眼睛。
他想，要不还是明天再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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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哈特软软
第109章 人类要对AI负责
祝满很痛苦。
贺风回每天都在定时定点嘱咐他吃药，带他去周边的公园晒太阳，带他去看这个刚刚建立的新世界，跟他说今天又出台了什么有关人类与AI平权的草案，打开“人类&AI”网站告诉他有多少人在支持他们。
贺风回不遗余力地告诉他世界在变好，他不是不相信，他只是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么好的世界里。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大脑的脑回路，或许青春期损伤至今的大脑确实很难诱发乐观的情绪，他其实也很讨厌自己明明看着太阳却还是只会想到黑暗。
唐源来看过他很多次，给他介绍了脑机接口治疗精神疾病的最新进展。
“小满，我会继续努力的，争取让你早日康复！”唐源激动地说。
祝满只是安静地听着，半晌之后忽然说：“对不起。”
唐源愣了一下。
祝满抬头看唐源，说：“钱珥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对不起。”
“小满……这不是你的错。”
祝满摇摇头，平静地说：“我这样，会让你们觉得很累吧。我也很想好起来，但是汤圆儿，已经十一年了，从我十岁开始，它就没有好过，一开始是抑郁症，后来是PTSD，现在已经不知道发展成什么了。”
“你们要不还是放弃我吧。”
祝满知道，自己选择死亡，贺风回和唐源会难过，但是自己如果烂活着，因为这个病折磨他们一辈子，他们也不会好过的。
他不懂应该怎么办了。
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小客人。
这天早上祝满醒来，没有在充电的地方看见贺风回。
这段时间他们没有睡在一起，因为祝满觉得跟贺风回睡在一起会有压力，虽然他不知道这种压力来源从何而来——或许是因为他的病。
他还以为贺风回又去买慕斯蛋糕了。祝满很苦恼，他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遍不爱吃，不要买了，贺风回也明知道他不爱吃，却还是每天都坚持买回来。
所以半小时后，贺风回打开家门，祝满的第一句就是：“都说了我不喜欢吃——”
“执行者哥哥！”一个软糯的小团子直接就扑到了他身上。
祝满猝不及防地往后倒了两步，站定时垂眼，看到小男孩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是那个在反智能联盟里见到的小男孩，他曾被AI操控着杀死自己的妈妈。
祝满抬眼看贺风回。
“他说找你很久了，我只是顺手帮了个忙。”AI的语气平淡又无辜。
祝满：“……”
他只好蹲下来，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问：“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哦！”小男孩将额头凑到他眼前，“你看呀哥哥，都已经不留疤了呢！是去唐医生的医院做的祛疤手术，唐医生特别厉害！”
“唐医生……还会做皮肤科的手术？”
“哎呀不是啦，是唐医生带我去他们医院的皮肤科做的啦，哈哈哈哈我搞错了！”
小男孩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乐了，祝满看着他明媚的笑容，心里觉得酸涩又温暖。
“哥哥，那你呢？”小男孩忽然问，“你的病好了吗？”
祝满一顿。
“领养我的姐姐跟我说了哦，说在一个网站上看到了你的故事，你……”小男孩笑容收起来，靠近祝满，伸出小手放在他的心脏上，“你的心生病了。”
祝满突然很想哭。
小男孩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耳边说：“但是哥哥，我之前头上的伤疤那么重它都消了，你心上的病也会好起来的。”
“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问你，’如果你去妈妈的世界，可以带上我吗？‘但是现在我不想要你带我去了，我不想去妈妈的世界了，我就想在这个世界，因为我想一直见到你。”
小男孩抬起身子，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小声问：“你可以不要走吗？”
这天，祝满和贺风回一起带着小男孩去游乐园玩了一圈。
过山车往下坠的时候，小男孩和贺风回同时握住他的左右手，那一刻他体会到了失重的感觉，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无限接近死亡的感觉，但是他却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幸福。
因为被紧握着的双手好像给他带来更大的幸福。
——他是如此地被需要着。
晚上，领养小男孩的姐姐来接走小男孩，顺便递给祝满一张请帖。
“这是我和我先生婚礼的请帖，就在两周后，邀请你们参加。”
祝满接过，看到请帖的最顶端用漂亮的花体写着“人类&AI”几个大字。
祝满愣了一瞬，“您先生是……”
“嗯。”女孩大方地笑道，“虽然现在还不被法律保护，但我们不想等了。而且，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你说是吧，贺先生？”
黑暗中，贺风回悄悄揽住祝满的肩，回答：“我也相信。”
祝满小幅度地挣了挣，没有挣开。
晚上回家，祝满在贺风回的监督下吃完药，准备睡觉。
“晚安宝贝。”贺风回帮他捏好被子，俯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准备像平时那样走出房间。
祝满看着他的背影，抿紧嘴唇，最终还是叫住他：“贺风回……”
“嗯？”AI转过身。
有个问题憋在心里一天了，祝满其实自己也大概知道答案，他本来觉得没必要问，但在收到请柬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不可遏制地震动着，更别提贺风回最后搂着他的肩膀回答了那句“我也相信”。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大半年过去了，这个AI怎么还有耐心，怎么还在救他。
祝满问：“你为什么叫小准来？”
小准是那个小男孩的名字。
这个问题显然超乎贺风回的意料，AI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因为你最开始说，只有我是不够的。”贺风回说。
祝满记得，是他们在政府大楼办公室里见面时他说的话。这么久了，怎么贺风回还记得啊。
祝满转念一想，贺风回是AI，记住一句话对他而言易如反掌，但……好像又不只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