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简单的浅色墓碑,回忆中的名字被雕刻在了冰冷的石料之上,看似毫无温度,但顾栖知道,在泥土之下是早已经和早逝爱人团聚的玛琳女士。
怀里白色百合被恺因主动当在了石台之上,他盯着灰白色的墓碑,片刻后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
“这是我的爱人。”顾栖对着石碑这样介绍道,“也是我当初来圣浮里亚星后一直先要找的监护人。那时候您说‘让自己发光,某些人也会寻光而来’,可惜我没做到这一点……不过他倒是光芒四射,让我主动投入了罗辛哈白塔里。”
说着他轻笑一声,随着墓园中的风起,顾栖身后的长发飘了起来,与身侧alpha的深红色长卷发打软着缠绕在一起,像是两只交颈的天鹅。他说:“我也要谢谢您的。”
如果没有玛琳女士,顾栖的人生大概会走上另外一种模样的道路,他不知道好坏,但至少对于顾栖来说,他觉得能够遇见玛琳女士是一种幸运——就像是一千多年前他可以认识林奈。
等从墓园里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沉,位于郊区的罗辛哈白塔已然被修缮完工,于是恺因便干脆带着顾栖回到了这个集合着许多回忆的地方。白塔的顶层还是最初的模样,只是这一次点燃在墙壁上的灯亮了几分,足以说明找到了伴侣的龙鲸正在以一种可以被察觉到的速度恢复着自己的身体状况。
从离开因塞特星域后的许多个静谧的夜里,恺因都会抱着顾栖躺在同一张床上,有时候会做些什么,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躺、感受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但今天,又一次回到这颗星球的顾栖情绪莫名有些激动,或许是因为见了故人、也或许是因为明媚的月光容易引发人的情绪,难得变成了他缠着恺因索渴望一次又一次的拥抱。
圣浮里亚星在夜里起了雨,风声阵阵,稀薄的雨点砸在窗户上,有种高楼听雨眠的意境,一墙之隔的外侧是潮湿的寒凉,内侧则暖融融一片,是体温和汗意蒸腾出来的热气。
早就进入了待机状态的小蜜蜂机器人歪着身子倒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于是它暂停工作的检测仪自然不知道这座白塔又一次被龙鲸的精神力包裹,那飙升的信息素数值已经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但对于两个当事人来说只是寻常。
于是,在精神力和信息素的刺激下,恺因没忍住又一次把牙印留在了顾栖的后颈上,一道破空之声陡然响起——那对漂亮的半透明虫翅许是因为捱不过多重因素的刺激,便那么不受控制地从主人苍白的肩胛骨上绽开,散出了少许碎金。
于是吻过青年全身的alpha连娇嫩的翅根都不曾放过,直到怀里的人不住小声抽泣,原有的疯狂才稍微被抑制。
窗外雨声依旧,蜷缩在被窝中又被恺因搂在怀里的青年语调有种受不住的怠倦,“这场雨会下很久吗?”
“不会。”恺因偏头看了看窗外,“明早,就会停了。”
“那我喜欢这样的雨天。”他喜欢短时间的雨。
顾栖眉眼间浮现出一种怀念的质感,他忽然问道:“……后来,林奈和西德他们呢?”
这是他很多次想要提及却又藏在心里的问题,对于送别友人这样的事情,顾栖总是很不擅长,即使答案已知,但他偶尔也会有种可笑的幼稚,似乎只要自己不问,那么既定的离别也不曾发生过。
但在知道玛琳女士是西德和林奈的后人、在墓园中再次见到故人之后,顾栖忽然又想面对这个问题了。
恺因用落在青年后颈牙印上的吻来安抚对方:
“我当了整整一百年的国王,在熬过最后执政的日子后,我就离开圣浮里亚星,准备去其他地方找你。”
“我找过了很多地方,但总是一无所获,在此期间西德和林奈一直和我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直到有一天,西德告诉我说,林奈离开了。”
在这个超越进化的星际时代,人类的寿命均平可达150年,精神力、体质越是厉害的强者,他们在寿命上也有存在一定优势。但西德和林奈,前者是体质普通的beta,后者是早年久病的omega,他们的寿命只是与芸芸众生的平均水平一样——林奈死在了他132岁的生日那晚,他走的时候很平静,就像是往常困倦后的渴睡一般,只是这一睡,却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了。
等恺因赶回去的时候,那座郊区别墅的隔壁不再似过去那样欢声笑语,一夜之间感觉老去几十岁的西德·奥莱托斯在此之前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可当恺因再见他时,那一直笔挺的腰背塌了下去,鬓角的斑白扩散了大半,本不该老态明显的星际人类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沉重的疲惫。
西德说:“以前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会为了顾栖的消失而疯魔成那样,但当我自己再也叫不醒林奈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样的崩溃是什么感觉……我爱他,从竹马时期至相伴到老,后半辈子和顺美满,但我贪心极了,还是觉得不够。”
那时候,送走了伴侣的西德和找不到爱人的恺因坐在别墅的门口,一个满头银发、老态明显,一个落魄风尘、容貌不改,他们从白天呆坐到夕阳,后来西德哽咽着请求恺因答应他一件事。
“什么事情?”此刻的顾栖已经转身贴在alpha的怀里了,他的手掌拢在对方的胸膛上,正静静地感受着心跳声。
“西德让我把他和林奈的骨灰洒落在宇宙深处。”据说这是林奈年轻时和西德说好的结局。
猛然之间,顾栖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停了一瞬间。
林奈离开的同时带走了西德的灵魂,而那时候他们的女儿也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于是西德干脆放下一切,决心陪着林奈一起。
“他……”顾栖喉咙干涩,后面的事情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
“对于西德来说,他们永远在一起了。”这一次,恺因吻住了顾栖的唇,“这是他的选择。”
白塔外的雨水似乎有了小的趋势,这一夜顾栖像是怕冷的婴孩一直蜷缩在恺因的怀里,直到夜尽天明,雨水果然如恺因说的那样散去,露出了碧蓝的天空以及灿烂的阳光。
一直身处维丹王宫的卡维难得进塔,却不想正好撞见了赤着上身、追着绒绒讨要发带的恺因。前者惊异于恋爱之后的暗影大帝竟然还有这副模样,后者无奈于顾栖对绒绒的宠爱所以不敢动用精神力。
于是,低眉敛目的卡维恭恭敬敬递上了两个不大的文件夹,并由衷祝愿道:“祝愿陛下得偿所愿。”
“谢谢。”这一次浮现在暗影大帝眉眼之间的温柔真真切切,那是所有人看到都能感知出幸福的信号。恺因接过文件,“这些是……”
“是处理了伏恩·达布斯后,从达布斯老宅中搜查出来的东西,我想它们应该交到陛下的手里。”卡维道:“至于另一份文件里是之前了解玛琳女士生平后发现的,因为已经在中央银行的保险箱里呆过期了,所以我才一并提了出来交给陛下。”
“我知道了。”
恺因点头,他忽然道:“那件事情,开始准备吧。”
卡维一愣,冷静的面庞出现了一阵空白,片刻后有些艰难开口:“陛下,您已经想好了吗?”
“当然,我最初的目的从未变过,而掌控一个帝国,也从来都不是我的渴望。”恺因偏头,走廊不远处的门只露着半截缝隙,从他手里逃脱的绒绒早就叼着发带落在了床上,等候着还不曾睡醒的顾栖。
卡维看到了这位帝国国王脸上的笑意,他感受,“我明白了,我会去安排一切的。”
“嗯,还有你和你哥哥……”恺因唇角微扬,“你们的报恩我已经收到了,接下来,你们也自由了。”
“是。”
他目送着红色alpha走进那扇不大的门里,又沉默地顺着白塔的楼梯下去,等他走到了那满是白色蔷薇的花圃中、看到又一次开始巡逻的狮鹫骑士时,卡维缓慢抬头,目光落在了遥远的天空。
他喃喃道:“哥哥,接下来我们该为自己而活了。”
不再是过往为了求生而摇尾乞怜,也不再是因为救命之恩而服务于暗影大帝,多年来的约束猛然间轻松,倒是令卡维有些不知所措。在原地静立片刻后,他笑了笑,自言自语:“那么,为陛下办的最后一件事,还要干净漂亮。”
他知道不久以后,蒙玛帝国的天,又要变了……
顾栖不知道恺因给自己的下属交代了什么,等他顶着太阳醒来时,恺因已经在白塔内的水池里游了有一会儿了。
他慢吞吞地用恺因准备好的东西洗漱,又像是喂鱼一般坐在水池边,一会儿自己吃口三文治,一会儿踢着水唤恺因上来尝一口面包,等餐盘里的东西被解决个干干净净后,顾栖才注意到放在沙发上的两个文件袋。
“那是什么?”绒绒帮懒得动弹的顾栖把文件袋拿了过来。
恺因浮出水面,结实的手臂撑在水池边,“卡维送来的,一个是达布斯老宅发现的,另一个属于玛琳女士。”
“诶?”顾栖有些惊讶,他立马先打开了属于玛琳女士的那一份,空荡荡的文件夹里只存放着一张照片和一只书信,“竟然是这张照片……”
照片的边缘已经泛黄,微微卷边,但画面依旧清晰,足以看到里面黑发青年第一次抱小孩时的僵硬、红发alpha不擅长面对镜头时的严肃、一脸愉悦扯开嘴角大笑的omega和内敛却眼神宠溺的beta,以及被抱在最中央的漂亮小姑娘。
顾栖的手指划过照片上的人,随后又展开了信件,并非出自玛琳女士,而是来自数百年中央银行中的工作人员——
当时的玛琳女士委托中央银行在顾栖毕业之后把这张照片交给对方,却不想星际历2122年的那一场任务,让这张照片沦落为保险箱中滞存数百年的老古董,直到九百多年后的今天才被重新取出、物归原主。
顾栖笑了,“我喜欢这一份惊喜。”
恺因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过了另一份文件打开,顾栖小心放好照片,立马探头过来,“这个里是什么?”
“也有一张照片,和一个手链。”
两样东西被摊开在恺因的掌心里,顾栖看着一愣,想起了之前张开精神力在达布斯旧宅“看”到的一切,“这张照片是我……还有这个手链,是小时候你送我的。”
手链是顾栖第一次撞破约尔夫和情人私会后不久的一场决斗训练课中被扯掉的,那时候顾栖才刚刚接触系统的格斗,根本不可能是达布斯家alpha的对手,自然毫无还手之力,也是那一次让顾栖认清了力量就是莱特蒂斯内的一切。
至于这张照片,就伏恩·达布斯看,他不知其中的故事,便只肤浅地看到了青年那惊心动魄的漂亮,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顾栖却清清楚楚记着一切——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他遇见恺因扮作流浪者的那个夜里——
被改造的alpha抑制环是贵族们用于控制不听话金丝雀的下流玩意儿,而盯了顾栖很久的约尔夫·达布斯终于按耐不住,在身后拥护者的共同围堵下,差点儿就把抑制环戴在了顾栖的脖子上。
那时候二十出头的顾栖还不曾显现出属于王血的能力,他只是个普普通通却性格坚韧的beta,天生的体力差让他面对约尔夫·达布斯这样的alpha吃尽了苦头,但对于自由的渴望和尊严的守护,他几乎抵死反抗,以刀刃划伤大腿抵抗alpha信息素的侵袭,这才逃过一劫,从莱特蒂斯的后门翻墙而出。
顾栖记得很清楚,在自己翻身坐在墙头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呼喊,在短暂的扭头后他看到了追来的约尔夫,对方的眼神里带着种顾栖看不明白的意味,那时候急于离开的他很快头也不回地从墙头跳了下去、于黑暗中消失,不过他记得分明——那时候似乎有机器捕捉拍摄时的咔嚓声。
照片是那个时候拍下的,被藏于达布斯老宅的血液也是那时候划伤大腿而留下的……约尔夫像是变态一样收集着和顾栖有关的东西,可他却不知道,也是因为他这种施舍的姿态和自私的占有,把顾栖推向了悬崖,也给了达布斯和索兰合作的机会……
即使后来成为家主的约尔夫倾尽一切试图在茫茫星域寻找顾栖的行踪,但他迟来的爱意终究无法得到那位惊艳了他一生的漂亮青年的原谅。
顾栖喃喃道:“所以,我果然还是最讨厌达布斯。”
恺因坐在池边抱住了自己的爱人,“以后再也没有达布斯了。”
达布斯家族,彻底断在了伏恩这一代,而曾经盛极一时的贵族,也终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毕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