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将把自己的命看得还是很重的, 这会儿就忍不住确认,“你们没对他说我的身份吧?”
他对自己的这两个线人还是信任的,这会儿开口只是出于惯例的谨慎,却不料这一问之后,对方却沉默下去。
董文将瞬间明白这沉默下的含义,不由脸色骤变。只是不待他质问出声,那边却忽然凑过来极小声的说了一句话。
董文将听罢,直挺挺地愣在了原地。
什么叫“主公过来了”?这人诓他吧?
但无论事情是真的还是他的线人被骗了(果然是被骗了吧!), 自己必须得去趟城东。
——越快越好!
不管是杀人灭口,还是重金收买后再杀人灭口,必须把这事儿解决了,不然死得就得是他了!
……
董府。
半夜起来撒尿的小厮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再揉揉眼睛、又不见了。这闹鬼一样的场面把他激激灵灵地吓了个醒,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想想,那人影是不是跟主家的身形有点儿像?
小厮回想起白日里的事,禁不住心生恍然:主家这是去哄人了吧?
又忍不住唏嘘。
去看个人还得偷偷摸摸半夜里去,主家这日子过得也真是不容易啊。
董文将还不知道自己差一点就暴露了,他跟着线人来到城东,一路上已经根据打听来的内容规划了好几种动手方式了。把人扣住、逼问同伙、然后灭口……这一系列的脑中模拟演练都终止于见到人的那一刻,他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主、主……公?!”
这是宁城吧?!是郑国的国都。主公为什么会在这儿?!主公怎么可能会在这?果然是他白日里太过心急,这会儿做梦了吧……这个梦做得好他娘的离谱!!
谈自非却不知道董文将的想法,只是冲着来人点了点头。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寒暄和废话的场合,谈自非也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兼绿名后,他直接开口:“我带了人来,你能放多少人进城?”
董文将人还恍惚着,闻言下意识地回答:“多少都行。”他管城防啊!
一国都城的城防当然不可能归一人管,董文将的职务是“右卫将军”,顾名思义,还有一个“左卫将军”。对于后者,董文将已经不想点评什么了,他这个从来没带过兵的右卫将军能做到现在这“简在帝心”的程度,全靠同行衬托得好。同时,也为了自己未来的跑路顺利,他早就把城防军渗透了个底朝天。
谈自非稍微有点意外,但一想地图上的状况,又觉得意料之中,他点点头道:“你跟我来。”
董文将一脸的“身在梦中”表情,脚步飘忽地跟着谈自非走出去,狠掐了自己一把才确认这是现实。
身上实感缓缓回归躯体,但他的心底却禁不住生出一股愧疚来:主公只身前来敌人老巢、独自过来见他,这是怎样程度的信任?!可叹他先前为了自保,居然还对晋州那边瞒着自己的身份,他有愧啊!!
再想想自己刚才来时路上的打算,董文将恨不得狠狠地给自己一巴掌。
——那分明都是些得以死谢罪的大逆不道的念头!!
那边谈自非刚想转头问问具体把人放进来的流程,就对上了一双含泪的虎目。
谈自非:“……”说实话,有点辣眼睛。
他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
倒也不必这样,这要是个红名,刚才进屋的一瞬间他人就凉了。
*
有了董文将沟通内外,换上宁城戍防铠甲,进城一事变得格外顺利。谈自非就这么带兵围了宫城,之后就是硬仗了。
董文将能控制的区域主要还在于城防,宫中有专门的禁军驻守。虽说宁城的城防一塌糊涂,但是宫中禁军却都是郑帝的心腹精锐,这大概是吸取他本人篡朝上位的教训,怕自己同样在睡梦中被人砍了脑袋。
这帮禁军是没办法收买的,只能硬打。
*
夜间的火光格外显眼,兵刃交接的动静也遮挡不住。
宫城附近的一间黛瓦宅邸内,一位年轻人被这声响惊醒,慌慌张张地闯进了父亲的主院,“爹,宫里那边好像出……”
他还未说完,就听到一道冷声训斥,“多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年轻人被这么一训,下意识地去理自己凌乱的衣衫。
深秋的天气已经泛寒,他只着一身单薄的寝衣跑过来,路上却没觉得冷,甚至因为着急额上渗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看见正慢慢坐起身的父亲,他那惶惶的情绪总算稍定了些许,只是声音仍旧焦急道:“爹,我刚刚听见、宫里出事了,咱们、咱们……”
越急越说不出来,年轻人舌头打结地磕巴了半天,听到父亲声音平稳地问:“咱们去做什么?”
这话问得怪异,年轻人一愣,倒是把话囫囵说完了,“去护驾啊。”
却没想到从他爹那里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护谁的驾?”
年轻人更愣了。
护谁的驾?当然是护陛下啊!难不成还有别人?
他抬眼看见父亲平静的表情,突然一个激灵,某个冰凉又尖锐的问题不由自主从心底冒出:谁是“陛下”?或者说,今夜过后、谁是陛下?
看到儿子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老者轻轻颔首。
他是先夏时蒲昱朝留下的老臣了。蒲昱驾崩、长子继位,次日三子弑兄、成了新帝,蒲昆得位不正,自然连番叛乱,有败的、也有成的……成的那个就是如今的新帝了。
老者看了眼这个才回到宁城不多久的儿子,叹息了一声,道:“回去吧,且看明日。”
不知这次又是何人,是成是败。
……
类似的对话在无数人家的宅邸发生,表现在外的就是宫城外那圈府邸一片静谧,和宫中的火光冲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诸位重臣像是在家中睡得死过去一样,没有一个出来探头的。
或者也曾经有出来探头的,但是那些都真的死过去了。
*
有系统地图的锁定,谈自非上来就带着人直冲boss点去,绝对不存在让最重要目标(郑帝)逃掉的失误。最终在后宫的一条小道上找到了狼狈奔逃的郑帝,谈自非远远搭弓瞄准,这可比战场上容易多了。
郑帝既死,余下的人顿时失去战意,谈自非很快控制住了宫城。
只是搜捕余孽的时候却抓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后者是董文将亲自带人押送过来的。
董文将将人家送到了跟前,抬头就见谈自非那略显疑惑的表情,他连忙解释:“禀主公,这人就是那个刺杀史煜的姜罗春。”
经过“出走仇由”和“投降郑朝”的两件事之后,姜罗春的名声在北方早就臭大街了。
可是这人简直用亲身经历证明了“黑红也是红”这句话,他投降了郑之后,郑帝对如何处置这个人真是头疼的很。带兵是不可能放人出去带兵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反,但是杀也不能直接杀。
“曾经刺杀史煜的义士投降了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郑是比胡夏还正统、还得人心的王朝啊!”
所以这个人非但不能杀,还得高官厚禄、昭告天下地养着。
不掌兵权、官职又高、还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这种武将职务也只有禁军中有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今晚谈自非的人能在宫城中抓到姜罗春。
董文将还打算问谈自非这个人到底怎么处理,那边突然挣扎起来的姜罗春终于吐出了堵嘴的那块破麻布,他一字一顿、用一种简直要把后槽牙咬碎的力道切齿道:“史、煜、不、是、我、杀、的!!!”
这声音中的悲愤意味简直直破天际。
第76章 战乱世界22
姜罗春确实试图刺杀过史煜, 但是却没能成功,后来他逃亡途中受严岱救济,在投效对方之前, 他也曾说明过“我刺杀未成, 此事另有义士所为”。
严岱当时言道:“行事有‘论迹不论功’之说,茂化既有此心又有壮举, 有何不可称‘壮士’?”
好话谁都愿意听,有对方这么一说,姜罗春很干脆地投了这位恩主。
很快,“严岱手下有刺杀史煜义士”这一说法就传遍了整个北方, 姜罗春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但他刺杀过史煜这件事是真的,只是没能成功而已。在被严岱劝说开解了几次之后,姜罗春也渐渐放下,只是在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起时,会出言解释一二。
可这做法好像并没有什么成效。
后来他拿下陵南郡, 一战成名,众人提起他来却是:“哦, 原来阁下就是那位刺杀史煜的壮士, 失敬失敬!”
姜罗春:“在下虽刺杀过史煜,但并未克成,实在惭愧,不敢冒领声名。此事另有义士所为。”
他北抗纥奚,平定北境。
众人:“这就是那个刺杀史煜的义士!”
姜罗春:“人不是我杀的。”
他三克匹娄,拿下辽东。
众人:“不愧是刺杀史煜的壮士!”
姜罗春:“我、不、是!”
……
似乎是他无论立下什么功业,在他的名字最前面、最响亮的那一行永远是“刺杀史煜的义士”。
若是这人真的是他杀的也就罢了,但他不是啊!!
姜罗春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倒霉一点儿, 这甚至不能说是“倒霉”,直到他看见严岱的称帝诏书,“自刺杀史贼始,北方民心归附,幸得英才投效……”
姜罗春只是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又不是真的傻,见这个说法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提刀去找严岱当面理论。他这些年为对方出汗流血、打下不知多少地盘,自问是绝对对得起严岱这个主公的。那么他的主公呢?自己立下这么多功业,难道在对方心里只是一个招揽人的招牌吗?!
姜罗春满心怒气前去,得到的答案却让他浑身冰凉。
争执间竟一时激愤,错手杀了人。血腥味让上了头的怒火降下来,但是人都杀了,再想别的也没有用,他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干脆地拿了严岱的人头投了仇由。
不是都说他刺杀史煜吗?他这次就投了胡族给天下人看!!
这想法似乎很合理,但就如郭旭在晋州听到的传言,姜罗春想要的“澄清”并没有到来,甚至在他咬牙投了郑之后依旧要顶着那个不属于他的名号!!!
姜罗春:你们都没有脑子吗?!!
……
现如今郑帝被杀,他再一次沦为阶下囚,这位新篡逆之人对他的称呼仍是“那个刺杀史煜的姜罗春”。
这一刻,姜罗春的愤怒甚至压过了沦为阶下囚的屈辱,他奋力挣扎起来,身边三四个人竟也按他不住,董文将手忙脚乱地指挥着旁边的人上去帮忙,姜罗春却疯了一样扭动着,目眦尽裂地高声重复:“不是!!史煜不是我杀的!!”
谈自非奇怪地看着这个情绪过于激动的NPC……这像是能触发任务的样子。
他尝试接下对话,“我知道。”
这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却让姜罗春的挣扎一时滞住。
他脸上的肌肉却还扭曲地抽搐着,人却愣愣地看向谈自非。黑夜中看不清长相,但是对方的身形却和某个惊鸿一瞥的轮廓重叠,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失声喊出,“那天那个人是你?”
谈自非:哪天?
姜罗春已经没心情去听谈自非的回答了。
他努力地往上抬着头,想要做出更进一步分辨,但是再确认谈自非到底是否是那天刺杀之人前,他却更快的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由脱口叫出那个名字:“谈恒?!”
幽晋两州毗邻,晋州从来都是幽州南下大患,姜罗春在严岱麾下效力这么长时间,当然认得谈自非的脸。但这两个字刚刚脱口,他就被脸朝地摁到了地下,耳边被人怒喝道:“主公名号岂是你能直呼的?!”
姜罗春:果然是谈恒!
脸被按在地面上,粗糙的沙砾在皮肤上磨出道道血痕,姜罗春却无心在意,实在是问题太多了。
谈恒怎么会出现在宁城?!
姜罗春在郑朝其实是处在被半软禁的状态,但是一些基本消息,他还是能知道的,就比如说蒋克带兵去攻晋州这事。蒋克这会儿大军还不一定到晋州城呢,谈自非却已经带人把宁城抄了,没有动静、不是攻城……姜罗春很快意识到缘故:宁城里有晋州的内应!!这人也不去找,看一眼身边的董文将就知,右卫将军居然是晋州的人?!这一步棋也埋得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