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叩首,感受着额头传来的微痛和凉意:“昨夜因为寒热,没能参与神圣的祭品挑选。望大人看在我的虔诚与痛苦,还有对神使的敬仰的份上,施与我今日献祭的机会吧!”
“我不需要肉馅派,请把它分给其他教徒。如果您愿意,我独独恳请求您为我、为另外四位祭品最后再诵读一次经文!”
贡萨洛的一番话,特别是最后一句的诚恳与情义,竟然使在场的一些教徒潸然泪下。
无人不会被真情所打动,一部分教徒随之跪下,小声请求主教满足他的愿望。
牧师们见跪伏的人越来越多,想上前制止,被一只抬起的手打断。
“今日献祭准备仓促,无法为你们准备衣服,本身就是我的过错。我答应你的请求,以诵经作为补偿。”主教同意了请求,“去其他祭品旁边吧,利亚姆。”
其余祭品,包括那名小少年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聆听主教亲口为他们诵经是一份莫大的殊荣。当贡萨洛加入祭品行列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跪伏下去,整齐划一地朝向主教一人。
“若神派下神使探望子女……”
宣讲开始,贡萨洛缓缓闭上眼。
他没有像之前经过教区广场时,因为不愿听牧师布道,唯恐避之不及地远离。他强迫自己去听,一字不落地听完所有经文内容。
耳边还有挖土的声音,一铲接着一铲,每一粒的土是如何摔向地面,继而粉身碎骨的声响,全部落入耳中。
不知过去多久,主教的嗓子渐渐变哑,而土坑一边已经安静了一段时间。
“……凡你所经受过的磨难,都将离你远去;不义的、不忠的、不爱的、不洁的、不诚的,充斥在血液里的秽物,让大地吸去。你会获得平静,永恒的纯净,如妈妈腹中的胎儿……”
肩膀忽然被摇动几下,牧师把五名祭品叫起来,叫他们进入坑中。贡萨洛把掐进地里的指头拔出来,苗丫吊坠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
眼睛再次接触阳光,刺得他不由得眯起眼,周遭的事物模糊成一团,昏花无比,像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回头看去——那地上铺满一颗颗匍匐的、独立而鼓胀的黑团,浑似大地脸上生出的痦子,也是黑绿色,流着脓的肉瘤。
“祭品”们排队跳进土坑,里面有富足的空间让他们并排躺下。
“……神使对我说,躺下吧,泥土净化你;闭眼吧,这里是子|宫;睡去吧,安宁和永生在迎接你……”
贡萨洛的视野里只有天空。
天空似乎心情有些低落,许是看见什么景象,揪心得将云絮一片片撕开,状似他生母肚子上的妊娠纹。
盯了一会儿,他又觉得那些云像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与狂沙交战过后的天空。
那一天也是春季将至,但死去太多人,还有曾经鹰队的一个战友。恶臭和死亡遍布战场,只有通过不断祈祷,才能支撑着自己正常站立。
他举目看云,金灿灿的日光十分稀薄,天空变成一块巨大的黏膜,把一切活着的,或者胎死腹中的孩子们一起包裹。
两片极为相似的天穹之下,昔日是狂沙屠杀胎儿,今天却是由同胞们亲手把兄弟姐妹活活埋葬。
祭司大概在附近徘徊,手中摇着一只沙锤,簌簌响动。他用年迈而嘶哑的嗓子念着祭祀唱词,如同一棵苍老的高木低声歌唱。
牧师围成圈站在边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祭品”;从坑底的角度看去,他们显得异常高大,雕塑一般耸立,直插云霄。
祭司念一句,他们便跟着说一句。其中,几名牧师不间断地用喉咙沉沉地滚出一些奇异的“嗡嗡”声,诡异厚重的远古之声传入土坑。
每当牧师们话音一落,瀑布似的沙子随之散落坑中,土腥气弥漫开来。
“……遵循神使的旨意,命运的审判即将到来。我说,我不畏惧,我愿追随您,因为死亡伴随永生,从今往后,我即是新生……”
主教仍然在诵经,伴随牧师的不绝于耳嗡鸣,祭司转而吊高嗓门,唱词尖锐地直戳耳膜……
贡萨洛只想让这些吵闹的声音立刻停下,此时此刻,一团深深埋在心中的焦躁急剧攀升,眼看着即将到达临界点。
“诶,诶!”少年的话音小声飘来。
浮躁的心脏在这一刹那平静下来。
他就着平躺的姿势转过头,望向另一侧的少年。
少年早就认出他了,所以说话的口吻也不自觉亲近许多:“喏,给你,拿好了。”
不管贡萨洛接不接,少年执意把之前最大的那块肉馅派塞进前者的怀里,然后带点小得意地笑了笑。
贡萨洛以为自己会保持平静,可察觉出对方神情中的不安,情绪便写进了他细细长长的绿眸里。
“怕吗?”他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嘴角。
贡萨洛先是把肉馅派放进衣袍,然后牵住少年的手。
土落到身上,四肢仿佛伸进冬天冰面下的湖水,逐渐没过“祭品”们的半个身子,随后轮到耳廓,再者是下巴……
“三。”贡萨洛轻轻道。
少年以为自己幻听了。
“二。”
少年光顾着面目狰狞地紧闭双眼,想办法驱散恐惧,压根儿不明白他在数些什么。
“一。”
贡萨洛倒数结束的瞬间,异动从四面八方传出,“轰隆隆——”震动大地!
那是士兵和马匹在奔跑,一条黑压压的线从这边压来!
教徒们茫然地抬头,主教、祭司、牧师们立即停止仪式。然而等大家回过神,想采取行动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土坑里,贡萨洛猛然坐起身,拔出手脚,泥土像雪一样从身上松落。
其他“祭品”们惊讶地瞧着他脱下黑绿斗篷,露出白内衬的绿色长袍,用非同寻常的身手三两下攀爬出深坑。
地上的人们自顾不暇,乱成一锅粥。人们想往回跑,结果发现回去的路也被士兵封死,只能绝望地干站在原地,看着士兵和壮马向自己迎面冲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为什么能找到这里,分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刀!他们拿着刀!”
锋利的武器令在场众人心生恐惧,就在这时,主教的高喊声贯穿所有人的大脑。
“孩子们,他们想用最肮脏龌龊的手段,破坏我们神圣的献祭仪式!不要让这群罪恶之人玷污仪式,为母亲、为神使一战!母亲需要鲜血的浇灌,为新生一战!”
主教的发言不仅驱散了教徒们的畏惧,而且顷刻间点燃了众人的勇气。特别是听见“破坏仪式”后,每一张或壮年或老弱的面容上,皆显露出愤怒和坚定。
贡萨洛眉头一皱,直觉事态不对。
不论赶到的白湖城卫兵,还是面前的诸多信众——两边的表现都十分古怪。
果不其然,前排卫兵骑马飞驰,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他们个个挥起刀枪,直接杀入教徒之间!
冰冷的武器被滚烫的鲜血所浸染,一时间,刺目的红色四下飞溅。
凄惨的痛呼宛若火堆边的一根稻草,只凭这一声惨叫,足以令新生教的教徒们群情激昂。
“为了新生——!”
“为了母亲!!!”
他们手无寸铁,于是捡起脚边的石头砸向士兵。
神情虽有畏惧,更多的却是对神圣仪式遭到玷污的义愤填膺,以及捍卫信仰的视死如归,即便下一秒就会身首异处。
混乱在这片大地上演,瘟疫般席卷着方寸土地,死亡和痛苦快速蔓延。
石块对刀枪,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称不上两边交手,战况始终以单方面的碾压进行着。
倒地的人们痛苦地呼喊“妈妈”,断肢和内脏流了一地。
尚有一息反抗之力的教徒仍然选择战斗到底,拿石头砸,捡断枪用,甚至不惜靠赤手空拳负隅顽抗。
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信念,大多只能在军人身上见到。教徒们的举止携带一股自毁式的癫狂,如同飞蛾扑火,执拗地扑向死亡。
对于他们来说,教义里明确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既然向往新生的道路无法缺少陨灭,那就陨灭吧!反正大家一无所有,何不以肉身阻挡这些企图干扰他们敬拜神祇、追随神使的人。
说穿了,那些人不也一直对神使大为不敬。从一开始,对方就是敌人,而自己则是在帮助神使消灭敌人。
“这是一场伟大的圣战!”
祭司高举双臂,那叫破了音的吼声为众教徒注入最为强大的信念。
贡萨洛和他另外两名队员难以置信地面对这一幕。
“怎么会……”其中一名队员失声喃喃。
白湖城卫兵完全违背了商量好的原定计划,若说杀戮没有卫兵长的命令,他们绝对不会相信!
那些突然降临的士兵中,没有动手的,基本都是灰影龙骑。龙骑们无一例外面露震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厄尔诺,让五名龙族变换形态。】贡萨洛向搭档传去心声。
四周空旷平坦,命令即刻响应。包含厄尔诺在内的五只巨龙腾空飞起,巨大的身躯和双翼遮挡一部分天空,投下不断飞掠而过的阴影。
人类国度的陆地上鲜少有机会见到龙族,更何况是他们真正的形态:庞大的躯体、尖利的爪牙、锋利如刀的龙鳞、比任何一种动物都要狰狞凶恶的面目……
人类对于巨物和凶兽本能的恐惧,在这一刻被深深唤醒。
龙形的厄尔诺咧开尖牙,对准下方吼出一声高亢的龙啸,震得人们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呆在原地。有士兵丢盔卸甲,也有教徒膝盖一软,瘫倒在地。
大地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龙翼挥打空气时的振动。
卫兵长第一时间发现了贡萨洛,先一步策马靠近,挨近之后,才看清楚后者严肃冰冷的审视。
“为什么要屠杀他们?”贡萨洛质问道。
因突然出现的龙族——来自第三方的威慑,两边不敢轻举妄动。大家这才发现人群内混杂着一位穿着特殊的男人。
男人体型略瘦,不算特别高,皮肤白得有些病态,精神面貌却不似常年足不出户、身患疾病的人。
他狐狸似的绿眼睛里闪烁着愤怒,浅金色的发丝之间还夹杂着一点泥土。
除了他明显领头人的发言,一身宗教感浓重的白内衬绿长袍,以及脖颈前悬挂的苗丫吊坠同样惹眼。
融合派的人们有些躁动,马上被停留上空的巨龙所警告。
主教一眼认出贡萨洛的若教打扮,还有那双不久前才对视过的眼睛——正是自称“费奇·利亚姆”的“教徒”。
卫兵长翻身下马,面对贡萨洛的责问并无半点心虚。相反,十分坦率地给出回应。
“自然是为了把他们一网打尽,贡萨洛大人。机会难得,何不直接铲除这些祸害的根源?”
“贡萨洛?”
“他就是那个若教的龙骑士?”
这下,不光是融合派的新生教教徒,就连主教本人也大吃一惊。
竟然由他亲自来剿灭他们?难道事情已经……
一名离得较近的牧师突然扑上前,凭借多年战斗的经验敏锐察觉,贡萨洛快速错身闪避。
在他成功躲避偷袭后,转瞬之间,卫兵长的长剑没入牧师的前胸,再用力抽|出。刀刃上沾满鲜红色,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袅袅热气。
由于没有伤及心脏一击毙命,人还能暂时活动,他摸得一手血,跌倒下去,口含鲜血,神色骇然又疯狂。
牧师没有去看捅剑的卫兵长,反而死死瞪着贡萨洛,笑容越发讽刺诡异。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可眼神明明白白地传递出去:你才是引发今天这一切的人,对吧?想害死我们的,是你;想消灭神使的人,是你!
见状,卫兵长又补了一剑,牧师彻底断气。
他一边拭剑,一边说:“瞧瞧,还留着这群邪|教徒作甚,简直后患无穷。你想保他们,他们只想杀了你。”
贡萨洛的指尖细微抖动着,那是属于克制情绪到极点的生理反应。
他几步走向卫兵长,俩人之间近得约莫仅剩一寸距离。
“城主的授意,还是你的决定?”贡萨洛的眼眸内,一团幽绿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有什么区别么?”卫兵长意味深长地补充,“此乃众望所归。你应该清楚,不单单是我们想看到这个结果。”
卫兵长续道:“听我一句劝,大人,别妄想拯救他们了。难道你觉得那帮人还有挽救的余地吗?都信奉那样的‘神使’了,没疯才怪,恨你还来不及,更别提感恩。何况狂热的信仰总是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成战争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