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度算得上粗暴,但来时分明带着目的,离去时分明带着不舍。
如何得知呢,姜漾看着陈木潮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什么。
陈木潮的手指又擦过他的嘴角,拇指指尖带出一点血迹。他来得快去得也快,粉红的糖球也变成借口,糖浆化在唾液里往下咽,最后那点腥味都被陈木潮抹去了。
但那不是小意温柔,绝对不是。
姜漾想起他们在床/上接近疯狂时陈木潮的掌控欲和夺舍欲,以及紧握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缓慢地,坚定地收紧,让他氧气尽失,得含着破碎的音节,咬着牙恳求他,一遍又一遍。
“陈木潮,陈木潮……”
陈木潮笑了,含着他的嘴唇,手上的力度没有想要搭理他的意思,但还是心不在焉地问:“嗯?”
“松一松……我快被你掐死了。”
粗糙指尖的触感还未完全离唇周的神经远去,姜漾将手里的刀握紧,再握紧。
姜漾以自己的出发点揣度,陈木潮那时是真的想掐死他,陈木潮掐得有多紧,就有多爱。
抹掉他嘴角残留的血,是确认猎物的味道。
姜漾的眼睛亮了亮。
这分明是一场未完的遗憾,一场相互的捕杀,一场越界的试探,陈木潮以回避的姿态展露出底线,让姜漾看出他太多不甘。
这样的人,给他一点希望,只要再多的一点,他就可以抓住往上爬。
好巧不巧,姜漾自认为可以帮他。
方庭很快去而复返,还想帮姜漾贴上创可贴,但姜漾没让。
姜漾想趁机让陈木潮帮他,陈木潮完全看清他的意图,忽视姜漾期待的眼神,不帮他,而是说:“刀给我。”
姜漾愣了愣,“什么?”他没想到陈木潮会找他要这个。
陈木潮不再重复,抓住姜漾垂在身侧仍在流血的手,手掌一寸寸往上,覆盖住他的指骨,直到整个包住。
“放松,”陈木潮声音很轻,姜漾觉得就连站在一边的方庭都没有听清,“你在发抖,刀给我。”
“听话。”他几乎是哄骗了,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比让姜漾放下刀更重要。
姜漾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木木地站在原地。
原本是无知无觉的,他还沉在情绪里没有出来,此刻经由陈木潮提醒,右手自骨骼内震颤出的余波便愈发明显。
每一处筋脉好像都在尖嚎,一边激动地将本性的释放喊叫,一边指责他恶习难改,十八层地狱不够他体验,报应只是迟早。
姜漾拿不稳刀了,紧攥的拳僵硬地松开,那把蝴蝶刀跌落在陈木潮手心里。
方庭忧心忡忡地问:“哥,你怎么了,很疼么?”
甚至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陈木潮始终面色淡淡地站着,拿到刀后,又二次利用姜漾适才擦脸的湿巾,将刀片上属于别人或姜漾手指上的血液擦拭干净。
然后他把刀递给方庭,问:“这是你的吧?”
方庭点头说是,拿着刀独自做了一会儿悉悉索索的小动作,手指关节曲曲折折好几个来回,才鼓起勇气开口道:“哥,这刀给你吧。”
姜漾还没开口,陈木潮就在方庭话落下的下一个瞬间替姜漾做了决定,说:“他不要。”
方庭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像吹到最胀的气球被扎了一针一样,迅速瘪下去,底气不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就是觉得他用这个很帅,而且我拿这个没什么用……”
“我说他不要。”陈木潮皱了皱眉,语气沉沉地重复。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谲,方庭面露尴尬和恼怒,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质问陈木潮多管闲事,而一切的始作俑者面无表情,多赏方庭一个眼神都不肯。
姜漾这时脑子转得慢,也知道该拦拦方庭不要招惹陈木潮这样的冷血非人物种,也知道该拦拦陈木潮稍微和善客气一些。
可是他并不想拦陈木潮,虽然没来得及细想他逞凶的动机,但姜漾无端很喜欢这种陈木潮为他而发的强硬姿态。
“小庭——”是邓蓁蓁在叫,由远及近,透着仍放不下心的尖锐。
方庭听到邓蓁蓁的声音,也顾不上与陈木潮怄气了,蝴蝶刀的所属问题暂告一个段落,转过头眼眶又是一红。
邓蓁蓁着急忙慌跑过来,拽着方庭的胳膊翻来覆去地看,像不断地在推一扇旋转门。方庭喝了酒,被她这样一折腾更是头晕目眩。
“姐你……”方庭堪堪自己停住了,不让邓蓁蓁再动,说:“我没事,你不用看了。”
邓蓁蓁在确认方庭身体没有大碍之后,惊怒交加的情绪顿时喷涌而出,顾不得身边还有三位半无关人员就扯着嗓子开骂。
“小兔崽子知不知道你搞得我们多着急,还自杀,自杀什么自杀,我对你不够好还是怎样——”
“蓁蓁,”林昂及时打断她,才让这场对话停下,不让方庭在许多人面前社会性死亡。林昂衬衫有些乱,头发被风吹得歪七竖八,开口时却还是镇定:“没事就好。”
又说:“与其关心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你不如关心关心另一个……”
方庭无端又被林昂骂一嘴,心虚地低下头,而邓蓁蓁这才顺着林昂的手指关注到站在一旁的姜漾和陈木潮。
陈木潮脸色不好看,但他是林昂搬来的临时救兵,此时抱着胳膊无所事事地站着,一看就没什么事,反倒是姜漾。
姜漾嘴唇有些发白,白色T恤上沾着不知道是谁的血,呈溅射状在衣服下摆排列出一道弧形连接的血点,左手不大熟练地拿着创口贴往自己右手无名指上送。
邓蓁蓁急速横跨一步来到姜漾面前,姜漾包扎工作结束,为了避免变成旋转门的命运,他主动地退开一步,抢先说:“蓁蓁姐,我没事。”
“血是别人的,”姜漾明艳地笑了笑,“我干的。”
“对!”方庭一听这个就来劲了,附和道:“你们是不知道,他用我的蝴蝶刀把那变态的手臂划出一道大口子的时候有多帅,我真的好羡慕会玩蝴蝶刀的人……”
邓蓁蓁没管帅不帅,敏锐地捕捉到方庭话里不可忽视的重点,问,什么变态,对你做什么了,仔细说说。
陈木潮的目光也从飘荡在街景的虚无里凝起来了,看向姜漾,还是不关注方庭。
倒也不能说多关注姜漾,关心或关注在他身上是没太出现过的行为,只是他“看”的动作太直白,疑惑却太少,包含了姜漾也理解不了的意思。
所以姜漾宁愿过度解读成为关心。
姜漾在方庭细致的描述背景音里朝陈木潮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我没事。”
说的还是“我没事”,陈木潮瞥了一眼姜漾的右手,发现那里已经不抖了,只是脸蛋还是有些苍白。
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陈木潮看了两秒,就把视线移开了,但又一个没注意碰到嘴里糖果融化后的尖锐处,舌尖的血腥味更浓。
方庭说完后,许久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众人神色都有些不好明说。
方庭没有什么大碍,姜漾赶到的及时,那群人还未对他做什么就被制止。
林昂咳了两声,最先反应过来,岔开话题:“小漾这么厉害,我原本以为你们搞不定,还给陈木潮打了个电话让他来帮忙。”
又追加:“毕竟他对这里熟悉点。”
姜漾脑袋上无形的雷达瞬间启动,发出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警报声,看向陈木潮。
陈木潮对所有投入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直视林昂的眼睛,反问道:“你难道对这里不熟悉?”
陈木潮今天像是吃了枪药了,仿佛刚刚要姜漾放下刀时的温柔耐心全是姜漾眼花多想。
姜漾心中一万个疑问,想现在就拽着陈木潮问他为什么会对红灯区熟悉,这乌烟瘴气的地方,看阿珧的样子也能大致猜出来平时什么生意做得多。
但没人给他机会,邓蓁蓁和林昂在另一边问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姜漾偏了偏头,靠向陈木潮一点,问他:“你去么?”
他做好了打算,方庭今天闹这一出,酒吧是不会营业了,要是陈木潮说不去,他就可以顺便问清他对柳里路的熟悉是怎么回事。
姜漾猜测陈木潮大概率也不会去,他向来不爱参与这个。
但今天陈木潮怪得出奇,他往旁边看了看,大约是方庭的位置。
而方庭一脸期待地看着姜漾,脸上因为喝高度数的酒泛起的红还没有完全消下去,耳尖也有一点奇异的颜色。
过了几秒,陈木潮说:“去。”
第37章 跟我回家
出了柳里路所属的挂满灯牌的街区,姜漾呼吸着路港普通的空气都觉得清新,此刻才由衷地感到轻松。
柳里路里的空间好像都与外面不一样,大约是心理作用使然,姜漾觉得里面的氧气与二氧化碳构成的空间四周都弥漫着脂粉的甜腻味和金钱的腐臭,以及血液的腥。
邓蓁蓁找了一家很小的鸭血粉丝店,店面干净,她是常客。
姜漾在为陈木潮与柳里路之间不清不楚的联系而发愁,邓蓁蓁问他们有没有忌口,他并没有听见。
“在问你。”陈木潮站在他身边,用手背很轻地碰了碰他的。
姜漾骤然回神,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的音节。
陈木潮侧下身子,微微低了一点头,直视姜漾,又重复说:“在问你有没有忌口。”
陈木潮从没这么耐心且温柔地对他,姜漾受宠若惊,脑袋里想不了太多别的,就下意识地说:“没有。”
结果鸭血粉丝端上来,清香的炖汤上漂浮着一层香菜碎。
姜漾不吃香菜,碰一下都是要命的程度。
陈木潮坐在他对面,正在拆一次性的竹制筷子。
感受到姜漾欲言又止般的情绪以及直直看过来的视线,陈木潮抬起头,没有表情地与他对视,姜漾不移开他就不移开。
与陈木潮相处这几个月,姜漾才明白陈木潮虽然不直接询问,但空给他的大片留白时间,就是“可以问,我会说”的意思。
于是姜漾低头,上半身朝陈木潮那边偏过去,小声说:“我不吃香菜怎么办?”
陈木潮听完,看着他,手上拆筷子的动作停了停,说姜漾:“刚刚不是问你了么,怎么不说。”
总不能实话告诉他说走神是在怀疑你去柳里路看女郎跳舞,或者是像阿珧那样找漂亮的小男生喝酒偷情吧,姜漾咬了咬自己的筷子,盯着陈木潮的脸看。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等到陈木潮一声短促又轻的叹息,他的碗被陈木潮扣着边缘拉远,那双刚拆好的筷子将香菜捞出来,在被他放到自己碗里。
这套动作说大也不大,但绝对不是可以让长条木桌上剩下三个人视而不见的程度,方庭完全变成姜漾的小狗腿子,加上被陈木潮一刺激好像事事要与他对着干,看着那些香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邓蓁蓁一个饮料瓶砸了回去。
“吃你的饭,管好你的嘴。”邓蓁蓁手里抛着一瓶小毫升装可乐,让方庭闭嘴。
她对方庭擅自出走产生的气焰还没消干净,但一路上关心没少过,对待姜漾却完全是另一副态度。
桌上除了五碗一样配料的鸭血粉丝外,还有几盘邓蓁蓁单点的闽南风味小菜。她坐在中间位置,小菜的盘子五分之四堆在靠近姜漾的位置,陈木潮跟着沾光,面前也有不少。
“伤筋动骨一百天,”邓蓁蓁胡说八道,看着姜漾手指上那几个小创可贴,说:“漾漾多吃点。”
姜漾这完全就是皮外伤,只是伤口长了点,一个创可贴缠不住,他就多贴了两个,完全没有邓蓁蓁说得那么离谱。
姜漾笑了笑,说谢谢,夹菜的手绕过淋了蒜汁的土笋冻,把那个盘子往陈木潮面前推了推。
吃过饭,邓蓁蓁带着方庭走,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样结束,善后以及方庭日后的归属问题仍是个短时间内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林昂是无爱一身轻的自由人士,没他什么事,和几人打了招呼,就说要去喝酒。
人都走远了,姜漾与陈木潮一起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高空吹来很暖的风,云层很厚,天是白的,和远处海洋面的交际线揉成一团。
过了无话的几秒,姜漾问:“你今天又请假?”
陈木潮看他一眼,告诉他:“不请,鱼店找了别人帮忙,下午六点还是要去便利店。”
姜漾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过两分,便问陈木潮:“那我们现在去哪。”
陈木潮半垂下眼的动作很常见,眼珠横着扫一小圈,意思是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今天这么邪门的喜怒无常,姜漾照平时的习惯就不应该再问了,跟着他走就是,但陈木潮奇怪,他也徒然滋生许多大胆,推推他的手臂,小声问:“去哪啊?”
陈木潮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跟我回家。”
姜漾猜到陈木潮大约是有话要对他说。
一路上,他将“跟我回家”四个字偏旁部首,横勾撇仄抽开来细细咀嚼了许久时间,虽然也未从这省略主语,多余增加定状补充的一个短句里分析出什么,但以陈木潮的性格,其实最多只会说两个没什么感情的“回家”。
“跟我”全然是多余,更何况姜漾对他什么想法他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容易死灰复燃,枯木逢春,对陈木潮和姜漾来说想必都十分危险。
从跻身逼仄的楼道到坐在客厅唯一一把沙发椅上,姜漾没和陈木潮交谈半个字,这样的场景他经历过,但又很不一样。
姜漾与陈木潮待久了,熟悉后放松许多,两个人就算一句话不说干坐在一处,都很难感到尴尬了。
而此时陈木潮明显是刻意地缄口,待姜漾坐下后,先用玻璃杯给姜漾倒了热水。
水还很烫,中午的鸭血粉丝又是汤汤水水的食物,姜漾并不口渴,但还是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姜漾。”
姜漾抬头仰视陈木潮,没有什么意外地等待他的下文。
陈木潮说:“我们谈谈。”
姜漾没觉得有什么好谈的,陈木潮前些天把话说得很死,他也还没来得及做出一些新的尝试,仅仅二十几个小时就让他改变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那是陈木潮,因此姜漾还是问:“谈什么?”
“谈你。”陈木潮走近几步,手垂在姜漾能平视到的地方。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想我问,随时喊停。”他直入主题,问:“你有没有听说过PTSD。”
PTSD,十分流行的网络热词,同时存在于多种极端情况致使下的不良反应,大名鼎鼎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姜漾当然听说过,他不是没有判断能力的人,一阵短暂的思考后,他的右手又变得不受控制。
“手机开机的时候,今天拿刀的时候,都让你想起你捅伤你父亲,是不是?”
从一开始提到深圳,拿到手机开机就会无意识发作的颤抖,到每次提起姜哲驰他就难以压抑的冲动,除了卑劣恶心的本性外,他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陈木潮没有放过他,接着问:“你每晚都做噩梦,是不是?”
他闭上眼就是姜哲驰穿着一件鲜血晕开大半件的衬衫,变成每周运来他公寓的巨大白鼠,小腹上立着那把进口品牌的锋利水果刀,地上的血粘稠得他无法抬脚,在代绮的呼喊和救护车的轰鸣中,他买了来路港的车票。
陈木潮紧紧盯着姜漾的脸,还是血色很少,完全不像他说的“我没事”。
他每天凌晨准时清醒,碰上过姜漾数次眉头紧锁深陷梦魇中的时刻。
不愿意过度为难他,陈木潮蹲下来。不需要再问了,姜漾的反应给他全部的答案,他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也能察觉到他这样有多不正常。
那只颤抖的右手又被陈木潮包裹住,收紧的力度很足够,肢体接触确实能缓解姜漾此刻的不安。
“我不知道。”姜漾眼神空洞,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
他反复强调,却苍白得可怜,仿佛一生所学文字只有这四个。
但若说还有什么能让姜漾心神难安,他愿意再加一句陈木潮说的“跟我回家”,然后用心苦读,奉为人生信条。
他是不害怕困难的人,做好了不顾一切奔向陈木潮的不万全准备,可这一刻,陈木潮给了他更多。
说不上是不是怜悯,或是姜漾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在南海湾时更需要被人安慰,陈木潮这时终于无师自通,进步神速,他缓慢地站起身,双手握住那对轻盈淡薄的肩胛骨,用力而珍重地拥抱了他。
不算传统姿势的拥抱,陈木潮觉得这真的十分像为一只折翼的蝴蝶捂住伤口。
撕裂太久的伤口没有得到充分的处理,那块皮肉之下的触觉表明骨感又鲜活,在陈木潮手掌下轻轻颤抖着,像血肉里有什么东西要重新生长,但破土艰难,挣扎算得上痛苦。
陈木潮自己都很难解释是什么样的心态使他前后矛盾地给出这样一个拥抱,但实话说,他认为大约是可怜。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可怜姜漾没错,但基于什么原因,他不愿意细想。
他是刻薄的人,与姜漾不应该又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或许是接收到外界的善良与爱太少,才导致一点落在肩头的雨水都显得沉重,何况是姜漾这样热烈的人。
姜漾埋首在他怀里,过了很久,对他说,陈木潮,你蹲下来。
“像刚刚那样看着我。”他又说。
陈木潮放开他,退后两步,半跪着与他平视。
姜漾的嘴唇有不明显的颤动,右手也没好,但放在腿上,没有要让陈木潮再碰的意思。
他将头埋在陈木潮颈侧,用湿润的脸颊和嘴唇碰了陈木潮半晌,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然后重重地咬了上去。
陈木潮只是往后晃了微小的一点弧度,闷闷地发出一点声音,但很快稳住身形,不再有所动作。
痛是很痛的,姜漾用了十成的力气。
姜漾说:“让我报复一下。”
陈木潮就知道他还在惦记脖子被掐出一圈青紫色痕迹的傍晚。说实话,那个雨后的傍晚他也不怎么能忘得掉。
他想起被自己压在矮柜最下的所有天文课本和一本姜知呈送他的宇宙图谱。
陈木潮把姜漾压在身下,陈木潮俗人一个,而姜漾是幻梦般的宇宙图谱。
《COSMOS宇宙》,来自一位美国的行星研究实验室主任,那位德高望重的天文领域建树者在扉页写下一句话。
致安·德鲁彦。
宇宙辽阔,光阴漫长,能与安妮共享同一颗星球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陈木潮说不出这样的话,姜漾更不是那位安妮小姐。
然而——有人就算知道爱人会在65万小时后湮灭氧化成风,依然在庄严的科学图谱中肆意表白,陈木潮觉得自己还是远没有资格观涉宇宙,他束缚太多,道貌岸然拒绝爱人的理由只是荒唐的物质生活。
如今,一位高瘦的青年与自己咫尺的距离间,与他人相比却并无什么不同,本质都是混乱星系中的一粒尘埃,要说对陈木潮有什么特别之处,想必只是陈木潮在茫茫尘埃般的生命里也恰好喜欢他而已。
肩上属于他人的腔内骨骼刺入皮肉冲击力很强,陈木潮却认为姜漾给他的痛也不是现实,但久留幻境不是他的作风,于是理智回笼,“路港没有很好的治疗医院。”
姜漾身体一顿,咬合力缓和一些再完全松懈,又缓慢地将脑袋抵在陈木潮颈窝里。
“你在赶我走。”耳边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委屈得很。
陈木潮没直接否认,冷静得一如既往:“我在陈述事实。”
奈何姜漾当下状态属实不算太好,陈木潮顶着仍作痛的肩膀,对姜漾没什么道理的“不许陈述,不许说”的强硬要求也束手无策,连步退让,只能说时间刚好,要他睡午觉。
“你陪我睡,”姜漾把头抬起来,脸还是苍白得不太正常,想了想又加句:“你抱我去。”
毕竟陈木潮刚刚也抱他了,并且算得上自愿,所以得寸进尺应该也不会被打。
况且他现在要更进一步的安慰也是人之常情,姜漾这样想,更理直气壮地把手伸出去抱陈木潮的脖子,靠在他耳边吹气。
果然陈木潮没有打他,只是抱他起来,再像扔什么垃圾一样把他丢到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他:“你是不是没长腿。”
姜漾努力把情绪起伏导致胃里泛上来的冷硬感咽下去,闭上眼睛。
“你还不是抱我了。”
陈木潮半晌没说话,再过了半晌的半晌,“嘭”地一声,姜漾的那床薄被朝着他的脸兜头而下。
不久前陈木潮也做过类似的行为,只是姜漾心境不同那时,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着扯下被子露出脸,毫不退让般与陈木潮进行长久的视线对撞。
陈木潮说到做到,不过几秒,就背对着姜漾也躺了下来。
姜漾从身后拥住他的腰,他也没什么反应,最多是在姜漾胆大包天试图把腿往他大腿上搁的时候,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腿根,把他的大腿从身上甩下去。
陈木潮说:“睡觉。”然后姜漾的皮肤后知后觉地开始泛红。
被掐过的腿根,以及没被外力干扰过的耳垂。
姜漾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躺上并不算柔软的床榻时只是想着小憩,期间睁过一次眼,陈木潮已经不在,他恍惚了两秒,眼睛又闭上。
这片时间所处的黑暗十分离奇,姜漾熟识的人接连入梦,真假参半。
姜哲驰和姜漾记忆点里的每一刻一样讨厌,身中数刀后面色狰狞地向姜漾扑过来,但只剩个指尖的距离骤忽消失不见;姜知呈还是那副样子,说会考虑姜漾的请求,毕竟陈木潮这样有天赋的学生十分难得,正好最近空了一个国外研究生的位置,看看代绮能不能操作一下;袁蓓看着文质彬彬,一推眼镜,质问姜漾怎么不回他消息。
“资料都显示接收了,不回你爹消息。”袁蓓笑骂他,随后伸出一只手,把姜漾推出梦境。
这次是真的清醒了,归功于袁蓓那虚无的一掌,姜漾摸过手机一看,晚上十点半,陈木潮用七八成力掐他的那一下的红早就褪了下去。
手机里有陈木潮刚出门那会儿发来的消息。
“锅里有饭。”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姜漾抓着手机想了半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绝对没有“跟我回家”、“把刀给我”那样温柔亲人。
有钥匙插入门锁的声响从卧室门下破损的口子里钻进来。
姜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当下就掀开被子跳出床,光着脚打开卧室门,与刚进门的陈木潮直直对视。
陈木潮正在关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装作没看见他,钥匙往餐桌上一扔,银白色的铁片被顶灯照亮,在空中划过一道带着火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