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团圆,月无缺。他的名字就叫月无缺。可他却觉得这名字对他是一种讽刺。
曾经,他有个兄长,恒山的剑谪仙,是苦境的传说,世人的标杆。
曾经,他是兄长的宠儿,恃宠而骄,不屑与庸人为伍。
曾经,他的兄长就是他的全部。
为这独一无二的宠爱,他可以放下一些无谓的坚持,与人组队,为苍生奋斗,甚至牺牲性命。于是,他赶在兄长之前取得天火,代他承受逆天的劫难。
可他不曾料这独一无二的宠爱竟是以温柔为饵的阴险陷阱,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自此万劫不复。趁他承受天火昏迷之时,他的兄长竟将僰君封在他的体内,抹去了他相关的记忆,然后自顾自仙逝了,只留给他一个不能解的梦魇,和梦里梦外无处述说的疼痛。而他,却再讨不到解释,无法释怀。于是,他迷恋上借酒消愁。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都无法相信他的兄长是真死了。循着兄长过往的足迹,他来到了和兄长有渊源的道真,还莫名其妙被推选为中道真的宗主。但他无心修道,无意与庸人为伍,更不想统领中道真,便挂了个宗主名头,如故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还时不时化名外出继续打听兄长的消息,把宗内事务都丢给了他的副道主丹霞子。
还在道真时,他最喜欢做两件事,一是在倦收天找他麻烦时去南修真跟原无乡告状,二是逼倦收天和他饮酒。道真里,庸人和伪君子多如牛毛,没什么人能入他眼,倦收天和原无乡是少数人中的佼佼者。可比起两人能为,他更好奇这两人的关系。
原无乡宠护倦收天,倦收天愿看原无乡脸色,两人处在一块时能入无人之境,这是整个道真都知道的事,他刚入道真便被普及了,也花了不少时间仔细观察。看这两人互动,让他无由来联想到他和他的兄长。他们也曾无分彼此,亲密无间,让他有种错觉,他们的人生会永远只有彼此。可他的兄长却是背叛他后不知所踪,留给他无尽的痛苦,以及不解的谜题。于是每每看这两人相处,他就无由来生厌。但感情上,他还是更倾向倦收天。他与两人皆切磋过武艺,在他看来,倦收天的剑意刚正直接,纯粹坚定,一往直前,就和这人的为人处事一般,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而原无乡正相反,出招时攻势内敛多变,有所保留,看似无意胜负,实则夹杂了更多不为人道的心思和顾虑,让人忍不住琢磨。
然而,倦收天正直是正直,但那不知变通、不通人情的个性却让他头疼。他这人嘛,本就不是来道真修行的,于是成日风花雪月、饮酒作乐、吟诗舞剑,过得风雅且自在。他生平最讨厌拘束和世俗成见,便将道真的条条框框全当作浮云,懒得理会。可以说,他这个中道真领头就是道真风气混乱的源头。大部分人看在眼里不明言,但背地里打的小报告肯定不少。无论如何,他中道真的头衔顶在那,又有他可爱能干的副道主帮衬着,再加上整个道真能打得过他的寥寥无几,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用不着出剑,光用嘴就能把来找事的人说得无地自容,所以他根本没什么客担心的。但那时恰好倦收天被当选为道真的执法者,于是找他问罪的事就自然而然落到了倦收天头上。而倦收天出了名是动手不动口,也完全不看他这中道真之主的面子,每每一上来就是要将他绑了正法的架势。
当然,他也不是吃素的,一见端倪不对,就立即往南修真跑,只要找原无乡挡着,万事都能解决,若是原无乡恰好不在,就躲到原无乡回来再算。不是他打不过倦收天,他就是不喜欢打架这种出汗运动,也不喜欢倦收天老被那群乌合之众拿来当枪使。
那时候南北宗的明争暗斗越来越频繁,两宗之人虽然不明说,但都不乐见倦收天和原无乡走得太近。碍于这些,那两人交往时收敛了很多。所以他知道,无论何时,原无乡只要能见到倦收天,就会心情大好,再加上这人不喜争端,只要他往这人身后一站,抱怨几句委屈,再爆一些倦收天在北宗的莽撞,他的事就会被一下带过。同时他还能欣赏到一向高傲寡言的倦收天在原无乡的强势关心下低下头企图转移话题。这种事儿的结局通常会是原无乡帮他讨保两句,将他留下,说是会帮倦收天施以惩戒,最后倦收天无可奈何,只能瞪了他一眼后离开。
但说是帮忙惩戒,不过也就是意思意思让彼此下一个台阶。他的目的原无乡清楚的很,他的人情原无乡也乐意欠,反正互利互惠谁都不亏。事情了了,人就该散了,他便拍拍衣摆离开了。
后来有一回,他正要离开时,原无乡忽地叫住了他,很是一脸无奈道:“每回都这样有意思吗?”
他则撇撇嘴不以为然道:“让你见着心上人,还说上话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彼时,他早就察觉道真内部有未知的阴谋在酝酿,不仅仅只是表面的南北之争,而中道真夹在中间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他有种直觉,当这阴谋成型,倦收天和原无乡会首当其冲。
原无乡听他说完,脸瞬时红了,但也没有掩饰否认。原无乡是个聪明人,知道他是明眼人,不碎嘴,也无意这些红尘俗事,便在他面前费心思遮掩。原无乡只是摇着头损道:“你这人啊,毒舌就不能收敛些?”
他则睨了一眼过去,不屑道:“总比某些表面温柔内里心思的人好。”他冷哼一声,“和他一样令人厌恶。”
原无乡却似看通了他的内心,看了一眼方才倦收天离去的方向,一脸了然地笑看着他,道:“其实无缺你也是个温柔的人。”
他立即就不悦了:“你这是在骂我?” 他才懒得理倦收天和原无乡那点破事,碍眼得紧。
原无乡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冷不防道:“都这么久了,其实你早明白道真并没有你想要的信息。哎,你本就不喜这里的拘束,为何还留下?”
他怔了一下,沉默了下来。
原无乡竟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不知道。他只是隐隐觉得,停留在这里,他便可以继续一无所知地恨着兄长,而如果他离去继续追寻,真相会让他难以承受。或许,他始终不能接受兄长背叛了他的事实,才会不想去确认,让自己始终保留一份念想,自欺欺人。那个人,宠他爱护了他一辈子,怎么可能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他。他可以为兄长牺牲,但不能忍受兄长主动牺牲他。
纷繁心绪涌上心头,他瞪了一眼原无乡,狠狠道了句“你果然令人讨厌”,就飞身离去了。
之后,他没有直接回中道真,而是绕道去了趟北宗,正好看见倦收天颇为垂头丧气地走出葛仙川房间。一念上心,他等四下无人后落到倦收天身边,硬要拉他去喝酒。他知道,倦收天一向只与原无乡对饮,可他今天就偏要拉这人一同喝酒赏月,谁让刚才原无乡得罪了他。
他见倦收天要对他发怒,便先发制人,说若倦收天敢不作陪,他就要把他因原无乡讨保他而被葛仙川发难的事告知原无乡。果不其然,这人立即抿嘴,不等他开口就主动把他拉走了。
他们来到倦收天惯常和原无乡对饮赏月的山头。那时夜已深,皎月当空,冷清地映照着他们脚下这片苍凉大地的无限寂寥,让人感觉人这种生物渺小得任何心事都不过是大地尘埃,微不足道。他酒壶一上手就开始自斟自饮,而倦收天则是一如既往一杯都没喝,只是挺直腰板坐在一旁皱眉看着他,仿佛有心事。
此时他已染上些醉意,见倦收天这模样,觉着好玩,便调侃道:“怎么,看原无乡护着我,心里不是滋味?”他把玩着手中酒杯,冷笑一声,嘲讽道:“他的好可不只你一人独享。”就像他的兄长,无论再怎么宠他,也不会一直留在恒山陪他。那人心念苍生,在外有无数战友,一个不能抛下,于是他只能跟那人出山,舍命陪君子。
可倦收天似乎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一本正经地解释:“原无乡向来待人宽厚。”然后他皱了皱眉,似斟酌着什么,顿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过去也就算了,如今你最好收敛一点,别让原无乡难做。最近,嗯,气氛不太对。”
他听了有一瞬惊讶。本以为倦收天对道真之事懵懂不知,但如今看来,就算这人不通人情世故,但武者直觉也足以让他察觉道真内部的危险气息。可道真如何他不关心,原无乡如何,他也不关心,兄长的事就够他心烦了,他不想再为其他事烦心,于是,他无所谓道:“有闲情想那么多,不如喝酒。一酒下肚解千愁,人都醉了,就什么都别想了,呵,世道也就太平了。”
倦收天只是淡淡应道:“一喝酒你就有无数谬论。”停顿一会,他问:“你有心事?”
他酒劲开始上脑,茫茫然抬起头,盯着倦收天,忽地问:“你有过梦魇吗?那种挥之不去、宛若真实的梦,每回醒来,都不知此身是梦还是现实。”他见倦收天摇摇头,继续喃喃陈述:“我一闭上眼,就会做一个梦。在梦中,我看到猎鹰云顶盘旋,划开天堂之破口,我梦见自己沉浮在一片血肉汇流的汪洋上,尸身化作浪潮。我听见旱雷天降,脔割吾之胸膛,苍鹰啃食我之腑脏。但我却觉得十分清醒,与这折磨心智之痛楚共存共伴。很痛很痛,真的很痛,那是我最敬爱的兄长给我留下的梦魇,和我体内——”
“月无缺。”倦收天轻唤打断了他,又推了推他的手臂,似在提醒他,声音很淡漠,却莫名给人体贴的感觉,“月无缺,你醉了。”
可他只觉头昏脑胀,感到有无数情绪堵在胸口不吐不快,便不依不饶地继续:“我那兄长,对我百般好万般宠,在世人眼里光明伟岸,却对自己的小弟做出那样的事,还抹去我的记忆,让我无从追究,留我一人在这尘世徘徊痛苦,又得不到解答。可是,可是,我为什么也没有拼尽全力去探究原因…...我不懂,我不懂,真的不懂,我……”
倦收天收回手,无奈道:“快别说了,要露底了。”他叹了口气,“你这人怎么一喝醉就和原无乡一个样,仿佛变了个人,话太多了。”
一听见“原无乡”三个字,他有一瞬清醒,想起白天的对话,便怒怼道:“别给我提原无乡!我跟你说,越是表面温柔的人无情起来才越是可怕,什么时候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这会儿倦收天似乎有些生气了,语气也冷了几分,坚定道:“原无乡不会。”
他则无知无觉,继续给自己灌着酒,又是叹气又怜悯道:“傻瓜,你这般坚信,才让人担心呐。”
倦收天听了却柔下声来:“月无缺,你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呸,果然和原无乡一样讨厌。
然而,他终是判断失误,真正需要人担心的是原无乡才对,因为这人竟能为了倦收天断了双臂。
他早就对征羌大战心存疑惑,所以即便南北宗不断施压,他头一次担起了中道真之主的责任,坚定拒绝中道真援手参与这场大战,只是不料此举为日后埋下了隐患。
果不其然,征羌大战之后,南北纷争加剧,情势一路急转直下。那时候,原无乡因断臂留在南修真休养,偏偏倦收天去不得探视,还莫名被个女人缠上。他去南修真探望过原无乡几回,每次去原无乡都会旁敲侧击探问他倦收天那边的情况,仿佛失了双手不能再动武的是倦收天,让他听着就生气。而当他看到倦收天被女人缠上又不懂拒绝的模样就更不愉快了,不由得为原无乡的牺牲抱不平。他再看那女子毫无自知之明缠上去的蠢样更是心生厌恶。他这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愚人庸人。于是,他故意和女子靠近,透露给那女子倦收天最喜欢在附近山头饮酒赏月的事,怂恿她去尝试。他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说那女子去南修真找了原无乡晦气,然后被倦收天骂哭就跑去自杀了。他虽有几分唏嘘,但更多是觉着女子见识短浅,自取其辱。
他终是没能再看着倦收天和原无乡太久,因为很快中道真就被找麻烦了,起因是因为他的副道主喜欢如女子般粉饰装扮,被道真中人指控有违天理人伦,领头的便是葛仙川。可这世间哪真有什么天理人伦,不过是人定下来排除异己、束缚人心的谬论。他的副道主丹霞子往日里行侠仗义,为苍生出力贡献,俯仰无愧于天地,却因那么点私人癖好被安上罪名。说白了,丹霞子之事不过是针对他和中道真的借口。他心中哂笑,对原无乡的内敛圆融更多了几分了解,这道真本就养了一群道貌岸然的乌合之众,又藏着心机深处的阴谋者,原无乡和倦收天本身的天赋才华就足够树大招风了,若再加上那点背德情怀,怎么会不成为有心人的攻击弱点。所以他才一直不屑与庸人愚人为伍。
于是,他愤而出走,欲带丹霞子一同离开这污秽的道真。本来道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避风所,而如今避风所成为了风浪之处,那不如离去,另寻安身之地。可道真那群阴险小人又如何能轻易放过他,果不其然,倦收天身为执法者,被请来清理门户。他以为自己在道真破坏规矩这么多年,倦收天追,他逃,如今终于到了要轰轰烈烈正面打上一场的时候了,却不料,倦收天竟然轻易放行了。
倦收天道:“前路难行,你多保重。”
他看这人一如既往的刚正不阿,重情重义,最是容易被人利用,便想提醒他堤防葛仙川,但转念又想,他自己如今瓜田李下,一个弄不好,倦收天就改变主意不放人了。最后他只是道了句谢就带丹霞子离开了。
离开前,他还专门去找了一趟原无乡。他看着原无乡日渐冷清的住所,头一次真诚道:“原无乡,即便是挟恩情也好,带倦收天离开吧。这道真,要变天了。”
原无乡淡笑着,轻轻道了声谢,叹气道:“他不会走,我便也走不了了。”
那之后,他在江湖游荡了好一阵子,期间听说了道真不少事。传闻南北决斗后,北宗频临瓦解,葛仙川身亡,倦收天为其一人一剑杀上南修真,而原无乡则继承了银骠,挡下了倦收天。一切都透着阴谋的气味,但他不关心,只是很快就厌倦了江湖,又无心继续追逐当年兄长离去的真相,便彻底隐居到了玉川仙境。只是偶尔,他是还会收到倦收天或原无乡的联系。
某一日,倦收天冷不防造访他的玉川仙境。那时外面森狱和天疆正闹得严重,他听说倦收天和原无乡都被卷了进去,但详情他不是很清楚,也没兴趣。自兄长失踪后,他便再无心苍生天下,如今也只在他的玉川仙境逍遥快活,管得他外面哀鸿遍野。他的兄长为天下牺牲了他,那他对这天下的心意便已经足够了。这一回倦收天是携了佳酿来访,说要请他喝酒,听着就不安好心。这人确实是字面上地“请”他喝酒,因为酒过三巡,这人自己一口没喝,就和以往在道真时一样,安静端庄地坐在一旁看他喝。
他自觉有了些醉意,见这人要开口说话,立即先发制人道:“想要我出世,门都没有。”
倦收天却只是垂眸浅淡道:“原来,梦魇消失后,并非否极泰来,而是落入另一个无情的深渊。”
他听后立即有所猜测。这世间能让倦收天心绪不稳的事不多,于是他问:“原无乡出事了?”
倦收天沉默良久,不答反问,声音很低:“你一直都知道的吧,原无乡对吾…...”
仿佛是被倦收天多年之后忽如其来的开窍震惊到,他醉意醒了几分,忍不住问:“他终于跟你说了?”
倦收天摇摇头头,神情有些哀伤,语焉不详道:“很久很久以前。只是如今的我,已经没有机会回应了。一切都太迟了。”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人的着重点有些莫名其妙,便道:“那就别想什么回应了,多麻烦。按你的性子,认定了,就应该直接追上去,告诉他你如今的心意,强迫他答应就好。这种事脸皮厚一点就好,反正对着你,那家伙肯定不舍得拒绝。”
话音一落两人就不约合同沉默了下来。他以为倦收天要生气,却不料过了好一会,这人竟是跟他认认真真地道了声谢。
离开前,倦收天问他,他的梦魇结束了么?
他没有回答。只要躲在玉川仙境,放弃追寻真相,他的梦魇便不会结束。他也不想当一个梦魇结束的时候,迎来的却是另一个无尽深渊。
多年之后,倦收天再次携珍酿来访,还破天荒与他共饮,更为他带来了解开他梦魇的契机。
学会适时改变原则的倦收天,离开玉川仙境涉世的他,一切都在悄然发生改变。即便他心中明白,世间没有真正的喜剧,一个悲剧的结束不过是另一个悲剧的开端,可他无从阻止。
这一趟入世,他终于发现,原来他的兄长并非为了苍生才将魔君封入他体内。兄长他不惜动用禁术,逆天改命,用魔君的心脏代替了他已经失去的心脏,不过想让他继续活下去。随后兄长还抹去了他的记忆,免他回顾承受天罚时所经历的痛楚。这教他如何能承受?
自此,他的生命无处不是兄长的影子,他只能为兄长而活,承担兄长未竟的天命。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改变过去阻止他的兄长救他,也无法对他道一声谢。
是的,一个梦魇的终结并不是解脱,而是落入另一个深渊,即便他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幽明瞳朦最喜欢就是温柔了。
她是幽明灵族,生来就有掌控天地秩序的力量。她由父亲以灵气孕化隳魔晶元所成,化成人型至今不过数个月。
她可以通过造梦窥探别人的感情,与之共情,从而感受到各种强烈的情绪。但她从来不懂这些情绪。她的父亲教育她,说她不需要懂,因为天道有情始于无情,无情才得平等,乃天下大同。她的父亲还告诉她,情之一字,是世上最庸俗的外缚,也是阻断万灵达向无限自由的抗力,唯有心内厥如者,方须寻求外人,以情感互相捆绑,索求,终归互陷沉溺,妄作救索。于是,她听从父亲的教诲,利用他人的感情造梦,篡改他人人生,为达目的不惜杀害同伴。她从不觉得罪恶。她的心中有一个崇高的理想,那便是父亲向往的大同世界。在这个理想面前,任何人事物都变得微不足道。
然后她遇到了一个人——父亲的合作伙伴——辰砂十二爵。那人在战场上救下了她,惊鸿一瞥下,她就记住了他,忍不住将他放在了心上。
辰砂十二爵说话行止给人温文尔雅的感觉,似拥有什么魔力,吸引她靠近。他对她若即若离,撩她信仰,又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比如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带她到闹市散心,在她被欺负时会帮她出头教训流氓,在她遇到危险时会及时赶到救下她。看到这人时,她的心会如同有小鹿在乱撞;看不到这人时,她会忍不住数花瓣期盼他的到来。她不懂这种莫名的心绪,只是觉着,她想跟那人成为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比其他朋友都要好。
然而,那人却告诉她,她为父亲崇高理想所做的一切,是在伤害别人,是错误的。
她不信。父亲告诉她,这世间,是人为一己之私在伤害天地万物,他们一族的存在就是为让失序的天地取回平衡,也就是父亲理想中的大同世界,一个没有偏见和伤害的世界。可这是矛盾的,因为辰砂十二爵那么温柔,怎么可能伤害天地万物。她喜欢那样的温柔,也想留住那般温柔,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有别于父亲于她的特别。于是,作为那温柔的交换,她想为那人做一些事情。她知道那人在一直追寻失散的亲人后,明明被告诫了那人的另有图谋,明知道父亲不允许,她仍是带着那人闯了禁地,之后还用自己的生命力为那人治愈眼伤。她想,被温柔对待了,总会想以温柔回报。
后来,她知道,那个给她温柔的辰砂十二爵并非真正的辰砂十二爵,而是一个叫原无乡的人,是父亲的大敌之一。
再后来,她的父亲被同伴背叛,被吞噬融合成天地主宰,对不从之人不分敌友皆大开杀戒。无论是她,还是原无乡一众人,都被追至绝境。没了疼爱她的父亲,她孤立无援,本以为会就此死在天地主宰手上,却不料原无乡与其他人逃离时将她一同救走了。而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她的兄长却不相信她的立场,又是这人替她周旋,让她的兄长和弟弟接纳了她,甚至将无处可去的她收留在靖玄岛。在靖玄岛的日子,虽然没了父亲,但人生头一回,她有机会像普通人一般和兄长弟弟过着吵闹又温馨的日子。是原无乡给她制造了这契机和温暖。这个人,怎么可以那么温柔,即便暂时停战,他们明明仍是敌对关系,待父亲被救回来了,教她如何再与他对敌。
那是一段可以看得到头的幸福时光。原无乡和兄长一直想方设法、联系同盟要对天地主宰发动反攻,企图将他重新拆分。若是成功,他们就不必再面对如此强敌,但同时,她的父亲也会回来,那么,她就要回到父亲身边了。
为此,她很珍惜能和原无乡相处的时光,即便这人经常不在岛上。她留意到,这人会定期在崖边往远方传音,神情温柔,不像是在和同盟联系的感觉。她直觉感到在意,但她身份尴尬,不想因为问了不该问的事而让原无乡误会讨厌她了,便一直没探究。可眼见对战天地主宰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的时间不多了,她终是没忍住,自我催眠道,若原无乡不是和同盟交换情报,那她问一问,也不算打探军情吧。于是她再看见原无乡在崖边传音的时候,就真跑过去问了。
原无乡没有生气,也没回避,笑着告诉她自己是在和一个很重要的人互通消息。听他语气很是愉快,比平时更温柔了几分。她听了却莫名感到难过,脱口便质疑:“我还以为对你很重要的是那个叫梦丹青的人。那是你的亲人。”就像她的父亲于她一般。这世上再没有比亲人更重要的存在了。
原无乡点点头,肯定道:“失而复得,自然重要。”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至于那个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要。”
“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就像原无乡之于她那般?只是,她没有问出后半句。等不到原无乡回答,她又问:“你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在她的认知里,她喜欢的人就是她的朋友,很喜欢、很喜欢的话就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原无乡是她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
原无乡听后脸颊似染上了些红晕,过了一会才别开眼轻声道:“可以这么说吧。”
“是么……”她心里更难过了,还莫名感觉有些堵。但她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她没有追问那人是谁,只是故作无事好奇道:“那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