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姓菜霸讪笑:“小少爷,干净饭的确能赚,但太少了,像我这样爹娘没权没钱的下等人,要想吃肉,不就得去赚不干净的钱么。”
吕瑛:“你攒攒钱,买头猪养大,不就有肉吃了?”
陈姓菜霸沉默了一阵,别开脸:“多余的粮都被王老爷收走了,攒什么钱,自己都吃不饱,猪跟着我也要饿死。”
吕瑛:“哦。”
他把这个叫陈大牛的人说的话都记在了本子上。
陈姓菜霸不是唯一倒霉的恶霸,吕瑛白天不光打听了菜霸的家庭住址,定安县的肉霸、鱼霸、路霸的住址也被他打听到了。
秋瑜看着他整理的名单,咽了下口水:“瑛子,咱们今晚是不睡了吗?”
吕瑛满脸理所当然:“明天他们听到陈大牛的消息肯定会对我们有戒心,那时候再要动手可就没今天这么容易了。”
秋瑜好心提醒:“可不睡觉会影响长高哦。”
吕瑛犹豫一阵,还是一挥小手:“要长高也不差今晚这点。”
看来定安县的恶霸们注定要有一个充实的夜晚了。
秋瑜心里有无数槽要吐,却硬是不知道要从哪吐起,他觉得自己不小心放出了一个大杀器。
恶霸们平时欺行霸市,欺男霸女,一个个都是上砍头台也不冤的主,但在今晚,在娇小可爱的吕瑛面前,所有恶霸都成了被虐的小可怜。
《我只想满足我的好奇心,至于满足好奇心的手段残不残忍,我无所谓》。
“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秋瑜小声,吕瑛就看过来了,他赶紧闭嘴,一砖拍到肉霸脸上。
恶霸们坏得千奇百怪、百花齐放,这是秋瑜肯帮瑛哥动手的原因。
只是一个晚上,定安县的“霸”们的老底都被吕瑛摸透了,小朋友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就准备学他娘把恶霸们的脑袋剁了挂城门。
秋瑜一把拦下:“你还小,现在就沾人命未免太早。”
吕瑛:“这种事还分什么早晚?我们白天找了好几户人家问消息,留着他们明天到处查我们的来头,查到那几户人家头上,他们还有活路吗?让开。”
瑛瑛说得有理,但秋瑜还是不让小孩动手,他一抹脸。
“我来,你歇着!”
两辈子头一次沾人命,秋瑜手打摆子,要不是穿越后落户湖兴坊这种江湖世家,又被封建社会各路吃人操作整麻了,恐怕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要下不去手。
不过吕瑛这孩子的思维有点不同常人,等秋瑜找了个墙角吐了一阵后,他一点也不怕秋瑜身上的血迹,还又亲了秋瑜一下,眼睛亮亮的。
“秋瑜,你对我真好。”
秋瑜苦笑:“别多想啊,我可不是为了你动手的,我只是、只是明白,就算我们把这些恶霸扭送县衙,他们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说不定他们的后台自罚三杯,他们再避开这阵风头,之后依然能继续横行无忌。”
他眼中含着阴霾:“也许在这世上,只有我们会为了老百姓惩罚这些人了。”
吕瑛摸摸秋瑜的头。
身边带着个小孩,秋瑜也没空把头送上城门口了,只在菜市口粗粗垒了个小京观,然后抱着吕瑛、背着胖子骑着驴子连夜跑路。
吕瑛还很遗憾:“那个药霸背后是县尉呢,要是能去他家问问事就好了。”
今晚被吕瑛问事的人都凉了,放过县尉吧,他好歹还是这个县的治安保证呢。
秋瑜:“瑛子,哥和你说实话,我在武当山扎了两年马步,今年才练明白内功,你让我打打恶霸都算了,县尉算本县豪强,张嘴一喊能摇来很多人,带着你、驴子、胖子,我要是还能打进去,我师父也不能把我赶下山来了。”
吕瑛叹气:“那就以后再说吧。”
小孩开始往驴子背上爬,包袱里滑出一个钳子,铛的一下落地上,小孩又跳下来把钳子捡起塞包里。
他发现这东西用来刑讯特别好用,就顺出来了。
秋瑜:“……走吧。”
定安县县尉运气好捡了个死缓,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幸运,第二天在菜市口看到马仔的身体零件,他勃然大怒,当即叫人去追查凶手。
县尉这边招呼,其他损失人手的地主们也纷纷叫人到处巡逻,因贼人实在凶恶,这群人又向上打了报告,要求琼崖岛的真正主人,吕家家主派人来查。
吕家的确派人来了,为首的叫姜平,是吕房身边新出头的护卫,武功高强,为人机敏,他在定安县查了两天,自动把来此的目的从查案转变为给孙少爷收拾烂摊子。
吕瑛这边依然潇洒,熬了个大夜后,他缩在秋瑜怀里补了一早上的觉,睁开眼睛,发现秋瑜抱着他坐驴子背上,察觉到他有动静,先摸额头再把脉。
秋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
刚睡醒的孩子软绵绵回道:“没有,但我有点饿。”
秋瑜哦了一声,准备捡点柴火做饭,就看到吕瑛拿出他的地图,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
“秋瑜,我们下一步去找那个拿走佃户所有余粮的王老爷吧。”
他兴致勃勃:“我想看看能让手下佃户没法用干净饭填饱肚子的人是怎样的,他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活不下去。”
秋瑜想,当然是因为贪呗,地主官僚资本家压榨劳动人民的油水还需要理由吗?
他认真问吕瑛:“那弄明白为什么后,你会把王老爷的脑袋也剁掉吗?”
吕瑛:“看情况吧。”
于是他们改道去找王老爷,又发现王老爷拼命剥走佃户所有的余粮,是因为他要养一批能打的壮丁,抵御时不时从山里出来劫掠的厘人。
吕瑛没有让秋瑜打上门去,而是递了拜帖,走到王老爷面前,礼貌乖巧的请教了许多事情,而王老爷看着吕瑛姓氏的份上,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他们离开时,王老爷既没挨打,也没掉脑袋。
吕瑛骑着老驴,还没张嘴,秋瑜抢答:“接下来去厘人那里,对吧?”
“嗯。”吕瑛把猫包从秋瑜背上卸下来抱在怀里,小手摸着胖子柔软的毛脑袋。
厘人是琼崖岛的原住民,吕瑛的曾外祖母吕荷的母亲便是厘人头领,而吕家“雨神的后裔”中那个雨神,便是厘人神话里的人物,一只青蛙王子。
根据秋瑜对这种民俗神话的理解,古人的崇拜来源于自然,而青蛙这类可以预知下雨的生命进入原始崇拜的序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吕瑛确实是能感知天气的,进山的路走到一半,他便告诉秋瑜:“快下雨了。”
秋瑜回道:“知道了。”便带着吕瑛找到一个山洞,又在琼崖岛上很常见的阔叶林中摘了叶子,拿来挡在洞口。
雨很快就落了下来,淅淅沥沥,为黛绿的山峦披上透明的水衣,将一切变得清透澄净,雨水与丛林互相侵染,蒸腾起带着草木清香的气味。
吕瑛依然在他的小册子上写东西,他出门时也带了书,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史书。
秋瑜很确定这孩子思考的东西不是寻常小孩会思考的那些,他的好奇心很重,脑海里总有那么多为什么,但相处了这么些天,秋瑜也发现了一些事——他正在见证历史,见证一个有可能登上皇位的孩子,在巡视故乡时主动去摸索人性。
虽然“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这句话绝对是真理,可史书上总有那么几个猛人,让人觉得他们站在历史的节点上时是可以左右一个民族命运的,禹武宗就是这样一个猛男,他站在大一统的节点上代表禹朝战胜了北孟,维护了华夏文明在传递过程中的统一。
如果他只是一个为了荣誉而征战的君王,那么在他完成大一统的历史使命后,就算是死了,也总有许多与他相似的君王接下皇位,做皇帝应做的事。
可如果禹武宗能领悟到社会、阶级、人性,那么他对历史的影响必然会更加深远。
毕竟封建社会里最能影响天下的人就是皇帝了。
不过就算吕瑛是小神童,现在就把那么多期望寄托在他身上,似乎也过了点,按照秋瑜从网上看到的粗浅的儿童心理发展来说。六岁小孩还处于认知世界、建立自我意识的阶段呢。
努力几次,终于点燃柴火,秋瑜用火烘烤着干粮饼,状似无意地说:“瑛瑛,你这次出门,也不光是想要知道为什么吕阿姨要离开家吧?”
吕瑛捧着史书,依然专注地看着,听到秋瑜的话也只是点点头。
秋瑜:“那你是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原来的茧房呢?”
吕瑛头也不抬:“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他的父亲因倭寇死了,他失去父亲后不久也死了,我为了他沉掉了好几艘倭寇的船。”
秋瑜:“这个梦对你来说很特别吗?”
吕瑛诚实地回道:“很特别,我外祖和外祖母都说过,我是个没心的小鬼,天生比常人少了点什么,我没为这些话生气,但有点不服气,等做过那个梦,我觉得我应该是有心的。”
秋瑜:“所以你走出来,是为了确认自己有没有心?”
吕瑛:“对。”
秋瑜耐心地问:“现在你确认了吗?”
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吕瑛是有心的,他会为了穷苦人而想杀那些恶霸,这证明吕瑛可以感知他人的不幸,这是有心的人才能拥有的能力。
吕瑛却说:“在和那个菜霸聊过后,我就知道我有心了。”
秋瑜愕然,这小子共情的对象是菜霸吗?
他结结巴巴:“你怎么因为菜霸,确定自己有、有心?”
吕瑛看着秋瑜,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因为在菜霸说他为什么成为菜霸的时候,我很可怜他。”
“我和他是有相似的地方的,他为了吃肉去做那些地主的狗欺负普通百姓,我为了好奇心,指使你把那些恶霸绑起来审讯他们,我们都有欲望,只是我有娘管着约束着,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菜霸没有娘,没人教他那些道理。”
吕瑛很小,可他已经明白了,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责一个人前,要先想想,不是每个人都有幸明晓是非。
禹朝不是二十一世纪,这里没有义务教育,没有道德法制课,也没有让老百姓好好过日子的土壤。
吕瑛看着洞口外的雨水,语调平静:“如果那个菜霸没有杀人,只是欺行霸市的话,我应该不会杀他吧。”
秋瑜:“那你会怎么做。”
吕瑛:“嗯,应该是和我娘一样,把他扔去读书吧,不过他做的错事很多,所以他要一边读书,一边做苦工弥补自己的错才行。”
小朋友从秋瑜手中接过烤热的饼子,低头努力啃着干巴巴的干粮,小脸蛋鼓鼓的,可爱得不行,秋瑜看着他,却莫名有了落泪的冲动。
秋瑜曾以为秦湛瑛最大的价值是他完成了大一统,这已是足够惊人的功绩,让秦湛瑛在很多年后还让史学家们、历史迷们念念不忘。
可现在秋瑜却发自内心地为那个二十七岁就离开人世的秦湛瑛感到难过。
因为在他面前的这个瑛瑛没有指责出身不好的人愚蠢卑劣,也没偶居高临下地说“何不食肉糜”,他公正客观地评价了一个菜霸的人生,为其没能走上正道而遗憾,他可以感知他人的不幸,有共情能力。
未来的瑛瑛又很有能力,有足够的暴力去碾压一个社会里吃人的部分。
禹武宗死得太早了,《禹史》中有许多与他相关的内容都没能详实记录下来,甚至有些部分还被文官集团和他的继承者更改,所以关于武宗生前如何执政,后世的史学家们也还在研究中。
所以,瑛瑛,如果你没有在二十七岁那年就死去的话,结束征战后,你会如何改变自己统治的国家?
被文官指责为暴君的你会改变这个世界吗?
你能让“羊二姐”们不用十二岁就嫁人,然后在婚姻中饱受煎熬吗?
你会让无数个“陈大牛”吃上清清白白的饱饭吗?
历史上的你是否想要改变这些人的命运,却因疾病而不得不提前离开人间?
若秦湛瑛真的想过为那些人做点什么,那他离世的时候,一定抱有太多太多的遗憾。
太遗憾了。
雨停后,山路越发不好走了。
驴子年纪也大了,吕瑛对为难年老的生物没有兴趣,跳下驴来,挽着秋瑜的胳膊,打算自己走。
只是一些很陡的坡路实在不好走,秋瑜将猫包挂驴子脖子上,俯身将小孩背起。
吕瑛靠着他的耳朵问:“秋瑜,你累不累?”
秋瑜:“不累,我在武当山的马步又不是白蹲的。”
吕瑛听得笑出声来,声音甜甜软软,绑头发的绸带有一截垂到肩上,随着秋瑜的脚步,在半空中一甩一甩,俏皮得很。
其实秋瑜也不光是靠马步蹲出来的体力,身体天赋也给足了加持,他前世是排球运动员,不仅有傲人的身高和适合打球的身材比例,骨骼密度、耐力也超过常人,但国际赛场本就是怪物的聚集地,秋瑜并不是身体天赋最出挑的那一波,他的绝活是发球技巧,走的是技术流的路线。
直到穿越以后,秋瑜的新身体在天赋方面比前世那个国家级运动员还要更胜一筹,连武当派的掌门看了都要将他收入门下,有这么好的身体底子撑着,坎坷崎岖的山路也就拦不住秋瑜的步伐了。
琼崖岛的山青翠碧绿,养眼得很,秋瑜哼哧哼哧地爬,累了就找块干净点的大石头两人肩并肩坐着,一边看来时的路、远方的山,一边聊天。
吕瑛出门时带了好几本空白的册子,如今已有三本被填满,秋瑜借来翻了翻,发现吕瑛学母亲将各地的物价都记了下来,吕瑛问了他几个和民生有关的话题,包括湖广的一些风俗。
秋瑜是大族子弟,自小不是在家读书,就是上山习武,实则对民间也了解不多,只好说:“湖广地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风俗就是过早了,我们很重视早餐。”
吕瑛:“湖广的早餐很好吃吗?”
秋瑜竖起大拇指:“超好吃,改天我给你做个热干面,对了,我们那的米酒也好喝,可惜我不会酿。”
小孩子觉多,都是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聊够了就靠着彼此睡一觉,吕瑛娇小又绵软,抱起来和个小娃娃似的,睡着后小身体一起一伏,让人满心安然。
秋瑜看着他的睡颜,发现这小孩虽然娇气,出门这些天却没喊过苦,适应力挺强的,难怪以后会身先士卒上战场,与将士同吃同住了,看来老吕家那彪悍的基因在瑛哥身上也不是全无存在感。
就这么爬了一整天的山,他们终于在一处山头撞上了厘家人。
厘人是琼崖岛最初的开拓者,居此地多年,平时在山中聚居。
两小孩隔着老远就听见几个青年男女在对着唱歌,可见虽然没到春天,但年轻人谈感情不分季节。
秋瑜的手搭在眉间:“厘人流行以歌会友。”
以前只有到旅游景点才能看到这个场面,可惜医学牲忙得要死,根本没空出门玩。
吕瑛又骑驴背上了,他提议:“秋瑜,你也去唱一段吧。”
秋瑜:“这是和厘人打交道的方法吗?”
吕瑛面不改色,肯定道:“是啊。”
那好吧,唱一段。
秋瑜气沉丹田,张嘴,嘹亮的歌声响彻山头。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吕瑛差点从驴背上跌下去。
那几个厘家男女停下来,目瞪口呆看着这边,他们听不懂秋瑜唱什么,却被歌声的豪迈吓到了。
其中一个妹子眼尖,看到了吕瑛,指着他说了句什么,几个厘家男女就都过来行礼。
吕瑛点头,用厘家话和他们说话。
秋瑜收声,瞪着吕瑛:“原来你和他们认识啊,那你还让我唱歌。”
吕瑛别开脸,解释道:“我家从曾外祖母的母亲那一辈起就是厘人首领,我们家感知天气的能力也是从厘族先祖那儿传下来的,我外祖现在也是琼崖岛上所有厘人的头领啊,每年各村寨都要派人到我们家的。”
吕家发家史的开头便是厘家姑娘吕荷实在受不了官员、倭寇的双重压迫,忍无可忍提着剑,带着族人把骑他们头顶作威作福的人都砍了。
厘人本就有让女性做头人的传统,砍完所有敌人后,吕荷自然就成了厘人头领,这位子沿着血脉一路传到吕房身上,以后还会传到吕晓璇、吕瑛身上。
这些年吕家的海贸货物不光是琼崖岛的糖、水果、洋番带来的香料和奇巧玩意,还有厘族的织锦和药材,吕家会把厘族的产出换盐、农具带回来,送上山,可以说握住了全族命脉,又有雨神后裔的头衔,地位很是尊崇。
“我船上的丰收、芋头也是厘人,想走出大山的厘家儿郎都会加入我外祖的船队一起跑海。”
听完吕瑛的话,秋瑜惊讶道:“原来你们家不是汉人啊。”
吕瑛:“我家既是汉人,也是厘人,吕是曾外祖母的父亲给的姓,他是汉家的剑客,厘家血脉给了我们感知气候的天赋。”
秋瑜:“哦。”
自从秦湛瑛剁掉北孟大汗的脑袋后,北孟在他手上覆灭,农耕文明再次战胜游牧文明,屹立于欧亚世界岛东侧大陆之上,史书对秦湛瑛的定位也包括了民族英雄。
没想到秦湛瑛本人并不是纯汉人,而且看起来对自己的厘人血脉认同感还挺高,在厘人之中还有神子的地位,这又是史书上没记的事了。
他们就被几位厘家年轻人请进了村寨里,秋瑜满脸新奇的看着村里的船型屋,这些屋子的屋顶看起来就像船只翻过来盖着似的,外形奇异独特,可以防大风和暴雨。
雨神的后裔驾临于此,村人不敢怠慢,很快,一个很老的婆婆过来恭敬问吕瑛来意。
吕瑛说:“我的朋友想要游历琼崖岛,厘家的山是琼崖岛上最美的风景,我们不能错过,我就带他来这了。”
老婆婆笑呵呵的,当即让人备饭招待两位客人,转头就偷偷和一个年轻人说:“快去头领那里,就说孙少爷到我们这来了。”
老人家虽不会说汉话,但经历的岁月足够漫长,一看到两小孩身边没有大人,就猜到吕瑛是溜出来的。
负责招待他们的人里有先前在山上见过的采药郎,叫吉喜乐,他会说几句官话,只是口音很重。
吕瑛又开始问人家家里几口人、平时干什么、有没有娃、娃念不念书了,一段家常拉下来,没过一会儿,吉喜乐的家底被他摸透了。
吉喜乐是吉家村村长的孙子,村长则正是之前接待他们的老婆婆,除此以外,吉喜乐也是村里的大夫,能看些小病小痛,治个跌打损伤,平时他还会带人去山上采药,卖到山外去。
说着说着,吕瑛便问道:“我在山下听人说,厘人会下山劫女人,也不知道是做媳妇还是煮了吃,这是怎么回事?”
吉喜乐一听,脸色就变了:“那是有坏人在污蔑我们厘人,孙少爷,我们有手有脚,能耕田织布,灾荒年时,头领也会送粮给我们,才不会做吃人的事!”
吕瑛淡定安抚:“正因为我知道厘家不吃人,才问这传言怎么回事,厘家好儿郎若要娶妻,自会请人上门提亲,要是有争议,也可请头领做主,怎么会传出抢女人的话来?”
吉喜乐的奶奶,吉家村的村长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若说这事,我有点印象,大概是十几年前吧,隔壁杨村有个打猎很好的男人,被山上的野兽咬伤,又被山下汉女救了,一来二去,这两人就约了要成亲,谁知等男人打了两头野猪去提亲时,发现汉女被家里拿去换了亲。”
有些穷人给不起聘礼,又很想给家里的儿子娶媳妇,便会和另一家约好,我把女儿给你家儿子,你把你家女儿给我儿子,这便是换亲,至于女儿的心情,那不重要。
世人皆知父母命不可违,厘家猎户被汉女的父母赶出家门,只好痴痴守在村口,直到汉女出嫁那天,他发现心爱的姑娘双手被捆了绳子,眼睛都哭肿了,终是忍不住大声喊“阿妹,你别哭,别哭啊”。
汉女见了心上人,当即哭得更大声了:“阿郎,你带我走吧。”
厘家猎户一听,按不住满腔情愫,提着刀冲了上去,他一身勇武,汉女也使劲反抗周围的人,最后竟真被他们逃到了山上。
不过这事的后续影响就是在山下人眼里,厘人会抢他们的女人。
吕瑛一边听一边给秋瑜翻译,秋瑜听得感动不已:“多么动人的爱情故事啊。”
吕瑛听到不懂的词语,面露疑惑:“爱情?”
秋瑜:“你不是爱看书吗?那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瞅没瞅过?”
吕瑛:“你说那个啊,看是看过,但没意思,话本里那些丞相家千金、皇帝家公主、天上的仙女总是突然瞧上个穷书生,若那就是你说的爱情,那爱情也太可怕了。”
一个有钱有权有貌的女子肯定是自幼学管家理事的,脑瓜子不说精明,却绝对蠢不了,可只要染上了情,这女子的脑瓜子就没了,吵着闹着要嫁给一个薄情寡义的酸书生,这“爱情”二字怕不是有毒哦。
秋瑜:“不好意思,我打错比喻了,那些话本子不过是一些穷酸书生的臆想,真正的爱情是猎户和汉女那样的。”
吕瑛双手托腮:“哦,你说那个啊——”
秋瑜心想吕瑛还挺小的,不管他的思想多深刻,现在和他提爱情的确是早了,便决定转移话题。
谁知吕瑛却赞同道:“那爱情应该是不错的东西了。”
秋瑜:?
问号缓缓升起,瑛哥怎么突然夸爱情好了?他又思考了什么?
吕瑛一本正经掏出他的册子:“一路走来,我发现所有人,包括你我,都是被管着的人,管我们的有神仙,有皇帝,有官,有父母,只要有人敢反抗,就会被惩罚,比如神仙的信徒会骂不是信徒的人,官可以征税,征徭役,父母可以决定孩子的生死和婚嫁。”
“一旦要反抗这些东西,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严重的话还会丢掉性命,所以大家都不敢反抗,”吕瑛笑起来,“可猎户和汉女反抗了,若让他们反抗那些东西的是爱情,那爱情应当是一种不坏的情。”
吕瑛欣赏勇敢的人。
秋瑜却觉得吕瑛说出的这些话,比秦湛瑛这个汉家皇帝其实身兼厘人血脉还让人意外。
他睁大眼睛:“你不觉得那个汉女违背父母之命,擅自与猎户私奔是不对的吗?”
吕瑛歪头:“她的命是她自己的,她想和猎户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想被父母卖到不喜欢的男人手上就逃,这有什么不对的?”
秋瑜无言,他低头,开始抓头发,动作很粗鲁,梳的整齐的发髻很快就变得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秋瑜的内心很冷静,他想,看来野史说瑛哥会用女官理政也是真的了,这家伙绝对天生反骨,只有六岁就全不把皇权神权父权放眼里,文官看到坐皇位上的是这么个人,不骂得舌头起泡就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