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以胜强,柔以克刚,如此重任,必得其人。公主可以仔细选一选,不要误事才好。”
太平公主唔了一声,终于移开了目光。
“我捐资建造的学堂已经养成了第一批的孤女。”她缓缓道:“我会挑几个好的随行。”
所谓“弱以胜强”,“柔以克刚”……柔弱如何能战胜刚强?除非有更为强力、盛大,不可抵御的刚强,要以此种种的柔弱为掩饰的手段,施展它高妙的权术啊。
归根到底,帝王心术,不就是扶弱抑强,以小制大,扶持孱弱而无法自立的卑小团体,而借此清算强势盛大的政敌么?
……毕竟,只有弱小到无法自立的团体,才会对皇权百分百的忠诚呐。
当太平徐徐说出此语,狄仁杰终于露出了微笑。
“公主真是进益了。”他柔声道。
第104章 武周后世谈(二)
这句称许既轻且淡,虽然是狄相公至为罕见的赞扬,却并不能让太平公主生出什么由衷的喜悦。人类总是因无知而幸福,一旦窥伺到皇帝的真意——哪怕只是真意中的些许,也足够让太平公主默不作声,生出某种似成相识的寒凉。
当然,在天授至天命年数次清洗之后,还能在诏令钱默然寒凉而心生戒惧的,大概已经是勋贵中一等一的幸运儿了。毕竟,当日皇帝囚杀公主夫婿之时,可是连这点委婉的警告都不会有……
所以,公主的沉默仅仅只是一瞬之间,她很快便点头应诺,表情诚挚端庄,一如往昔:
“我会记住陛下的意思,办好自己的差使。”
以小制大,以弱制强,皇帝之所以要为爱女选配如此奇特的随从,大抵正是要彰显推行新政无可置疑的决心——太平公主的亲信非富即贵,或者还有徇私枉法的嫌疑;但公主学堂中教出的孤女却是真正的清白无暇,没有半分的空子可钻。选派这些无私无畏乃至于对朝堂政事都一头雾水的纯粹新人,才是女皇弹压一切潜在政敌的强硬手腕。
……自然,这些无知无觉的新人会在清理河水文的行程中遭遇什么,大概就没有谁会关心了。
狄仁杰神色平和,只是略微颔首,表示对公主庄重姿态的赞赏,同时沉静提点了一句:
“公主拳拳忠爱之心,应当自己向陛下陈述才是。”
一旦太平公主摆脱单纯“爱女”的身份,而进入为圣人排忧解难听证理事的“助手”角色,便必然要被皇帝以政治盟友的眼光衡量——而他们这位高高在上、心思缜密的女皇,自登临权位以来百般挑剔,对朝政工具人的要求从来是苛刻备至。因此,太平公主绝没有依仗身份优游自得的闲暇,一旦她没有及展示现出足够的忠诚与才干,那君恩去得会比来得更为迅速,镜花水月鸿飞冥冥,徒留一地鸡毛而已。
而在女皇托付的任务里果断表明积极进取、一往无前的态度,便是太平公主立身最大的根本。狄相公三言两语,已经点到了要害。
当然,既而是要以君臣之义,向女皇做郑重的陈述;那么便不能是往日公主面圣时,那母女相处,随意自在亲密无间的姿态;而必得恪守臣女对君上的礼节,以犬马畏怖之心恭敬撰写表文,战战兢兢颂扬圣德。这样的文章繁琐细致,非得与公主府内延请的学士们再三推敲,才能体制严密,不出差错。往往三易其稿,亦是常事。
如此的流程冗长复杂,绝非朝夕可办,狄相公知道轻重,略坐一坐后便起身告辞,再不耽误自己的弟子思索正事。
仙居殿内沉香清幽,飘渺轻纱随风起伏,环佩金玉叮当悦耳,隐约竟真有虚幻仙境、清轻上升,云中君翩翩来下的意境。而云纱飘舞之中,轻装宴居的女皇倚靠着云锦堆成的瑞兽,双目却久久凝注,在一张小小的黄纸上徘徊不去。
如此思索片刻,她将黄纸揉成纸团,抛入一旁云烟了然的香炉中。
“……朕与自己的女儿,也终究走到这一步了。”
这一句既轻且浅,仿若无声,只有垂手侍立于侧的昭仪上官婉儿隐约听闻,但依旧是屏息凝神,不出一声。
皇帝所随手抛弃的纸条,应当是内卫送来的密报;而内卫送来的密报,从来不是女官大臣们可以窥视置喙的事务。多言贾祸
当然,即使不能窥伺纸条的详报,仅凭今日入宫前隐约听闻的只言片语,上官昭仪蕙质兰心,依然能猜出里面的消息。但也正因为有所猜测,她才束手端立而垂目视地,尽力表现为一个不闻不见无声无息的器物,以免主动裹卷入这尴尬难言的皇室情感纠纷之中。
可皇帝仅仅沉吟了片刻,将目光移向了身侧:
“太平公主未曾与你说过什么么?”
上官昭仪曾奉命协助公主料理她那收养孤女的学堂,因此每三日要来往府邸料理琐务,与太平公主的联络亦至为密切,自然不能以无知而推脱。她只能躬身作答:
“公主曾向婢子称颂圣人厚恩,说是自知浅薄鄙陋,骤而克此重任,唯有诚惶诚恐,竭尽所能而已。”
这回答滴水不漏,但圣人只是无声笑了一笑:
“朕的女儿在私下也学会这一套了么?狄怀英教得可真好。”
这一句话不咸不淡不阴不阳,隐约感慨又隐约讥讽,是女皇一向高深莫测的作派。但短短一句,说的却实在又是实情——除了往年因处死薛绍而彼此冷落以外,皇帝与她这独生的爱女真正是意洽而情浓,亲密而近乎爱昵,与寻常母女并无差别。当日的公主出入宫廷略无避忌,不但公然向母亲撒娇撒痴、索要赏赐,更有议论女皇面首爱宠、私密内务的胆气。那一份亲近与放肆,又何尝不是女皇难以割舍的情愫?
但而今政局变动、身不由己,昔年放肆无忌的爱女,终于也要战战兢兢,如屡薄冰,开口闭口,“臣太平公主李”了!
这短短一句感慨,既然牵涉宰相又牵涉公主,原本不应该是一个宫廷女官所能轻易接口。但上官昭仪沉思少许,依旧是轻声劝谏,语气平缓:
“陛下,近则狎,狎则易生怨,君臣相处之道,本应各有持守。”
如若太平公主仅仅是皇帝的爱女,那么一切亲密狎昵都不为越矩;可一旦套上了“权同听政”、“奉命巡视”的帽子,那便不得不恪守君臣的礼节了。否则依仗身份而肆无忌惮,将来一旦触犯忌讳,招致的祸患必然不可计量。
……毕竟,礼法这种东西,往往既是约束,又是保护,绝非轻易可以逾越。
再说,太平公主奉命理政,不是完全出乎于皇帝的意旨么?既而是圣上的意旨,又何必做此无用的嗟叹与感慨,乃至于归罪他人?狄相公为公主讲述君臣相处的礼节,不过是尽了做宰相的职责而已,委实是承担不起女皇这份莫名其妙的喟叹。
至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聆听劝谏后只是微微一笑,神色自若:
“这是当然的道理。不过,狄公不辞辛苦教诲公主,为的到底是朕的旨意,还是公主的姓氏呢?”
大概是独处时放松而又清闲,女皇的话题不知不觉往外一拐,又偏到了某些碰都不能碰的话题,以至于垂手聆听的上官婉儿嘴角抽搐,纵使千般百般玲珑心肝,也实在借不住这天马行空而奇峰突起的一问。
——什么叫“为了公主的姓氏”?
显然,君臣之间心知肚明彼此默契,都知道狄仁杰真正的倾向是什么;所谓“我乃唐家老臣”,狄怀英归根结底究其本心,决计是不择不扣赤胆忠心的李唐旧人。他之所以愿意与皇帝虚与委蛇相互敷衍,不过是要借此朝堂的地位为埋伏,伺机光复李唐自高祖太宗至高宗的旧日基业而已。这样的人物奉命教诲公主,为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很难猜测么?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丝毫未曾掩饰的倾向,狄怀英的某些举止才不能不引发莫名的疑窦——内卫的奏报中言之凿凿,称他劝说公主“以柔克刚”、“以弱胜强”,挑选学堂中身世清白、毫无背景的孤女,为随行的扈从。而这一番说辞微言大义,固然是鞭辟入里浑无瑕疵,恰到好处的迎合了皇帝的心思;但稍一揣摩狄相公的本心,又何尝没有不能言说的用意?
帝王心术以弱制强,至尊固然需要一支身份干净而无依无靠的政治力量来制衡朝局;可一旦龙驭上宾宫车宴驾,真到了朝野龙争虎斗之时,这点身世清白却深刻参与机要政务的力量,未必不会是翻盘的关键……太平公主的势力太过孱弱浅薄,不能自立于朝堂,必须得依附更为强盛深厚的底盘,提供至关紧要的助力。而公主又能为谁提供助力呢?
……她毕竟是姓李啊。
一念及此,狄公的谋算,便算是昭然若揭了。
当然,如若太平公主有她母亲的才气,未尝不能在这朝野大臣蓄意的纵容中纵横捭阖,借助争夺储位的敏感时机扩充力量站稳脚跟,打乱一切李武相争的命局,而谋划到某些超乎意料的东西。
……不过,想想自己女儿的那点政治素质,女皇也只能悠悠付之一叹而已了。
而今朝堂多事,与狄公等温和复唐派的合作绝不能终止;因此至尊点到为止,仅仅稍微暗示了一点对宰相们政治倾向的不满,便顺理成章岔开话题,谈及了近日内卫自洛阳、长安收到的线报。
而今新政伊始,京畿安稳至关紧要,皇帝为此广布眼线收揽间人,每日收揽的情报车载斗量、莫可计算,纵使再如何焚膏继晷,也不能料理百中之一。也正因如此,上官婉儿才荣膺宠命,除每日奉命草诏修订制诰以外,便要以宫廷女官的身份整理某些无甚紧要的都城消息,撰写简报禀告圣上。而上官氏本为宰相苗裔,聪颖绝伦冠绝后宫,每每能从无声细微之处窥探紧要把握关节,所言所述尽皆称旨,无不吻合皇帝最隐秘真切的心思。也正是凭着这份老辣独到逢迎圣意的本事,上官婉儿才能青云直上略无窒遏,短短数年间竟由才人而至昭仪,真正是天下未曾有的异数。
而今日议论两京事务,上官昭仪的发挥依旧稳定。虽然先前被皇帝那天外飞仙近乎于匪夷所思的奇特话题搞得精神稍有恍惚,但而今收摄心神,稍稍回忆以后,依旧是通宵流畅,明白无碍。她先是稍稍总结了长安洛阳这一月以来的柴价、米价;而后转述都城市井中此起彼伏的乡野舆论,尤为重视者,则是关中百姓对而今“新政”的观感——所谓天下要冲,集于关陇,只要京畿要地的新政能够推行平稳,局势便算是安定了泰半。
不过,今日的陈述却未免有些微妙。都城百姓的消息从来是最为灵通,数日前皇帝刚刚透露要派遣钦使巡视关中水利的意愿,数日内街头巷尾便已议论纷纷,虽尔奇谈议论莫衷一是,但话锋却大多与新政不利。虽然上官婉儿百般措辞巧为掩饰,但转述时那种市井小民特有的直率尖刻与放肆大胆却真正是挥之不去,哪怕含糊中稍有提及,都刺得一旁随侍的女官们头皮发麻,捧着铜镜拂尘金盆不知所以,唯有以眼观鼻而已。
但皇帝静静听完,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喜怒:
“百姓竟疑虑至此么?”
此语一出,纵使上官昭仪都一时失语——百姓怎能不“疑虑至此”?垂拱年间圣母神皇也曾兴起大狱要革新吏治,屡屡下诏令百姓检举奸佞,但如此矫饰伪作百般掩盖,却不过是为了清洗叛逆打压异己,以酷吏弹压一切妄图挑战武周易姓的逆臣;而酷吏横行攀缘罗织,被牵扯入局中的平民黔首更是不知凡几。而今故技重施往日重来,都城百姓但凡不是痴呆,怎么能不猜测皇帝的用意?
圣旨说什么“新政”、“与民更始”,京城黔首未必明白;可一旦提及“荡清吏治”、“革除积弊”,那人家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说吧,又要整谁了?
自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绝不能自上官昭仪的口中露出。她只能垂手敛眉,轻声细语的委婉劝慰:
“百姓们见识不多,不能体谅陛下高居九宸的难处,一时妄自揣度,那也是有的……”
女皇微微一笑:
“妄自揣度?人心似水,莫可约束,这样的街谈巷议,原本也不是朕可以弹压……不过天视自我民视,民心疑虑如此,自当引为戒惧。施政以立信为第一,总得元元黎庶信服听从,才能有新政施展的余裕。商鞅千金徙木,正在于此。”
而今时殊事异,皇帝是真心诚意、毫不参假的要“涤荡吏治”、“再行新政”了;但正因为真心实意,才不得不面对往日自己给自己挖的大坑——信任摧毁容易却难于建立,在用酷吏与检举坑将都城上下坑了一波底掉以后,朝廷与百姓的互信不能说是血肉交融,至少也算形同陌路——什么“千金徙木”?!即使皇帝将洛阳城一切的高处都挂上千金悬赏,应者恐怕也是寥寥。
但这样的实情确实是太难听了。上官昭仪只能说点绝不出错的片汤话:
“日久人心自见。陛下朝乾夕惕,夙兴夜寐,用心专诚至此,百姓定当能体会圣上的一片苦意。”
——至于百姓什么时候能够体会嘛,那就不方便细说了。
至尊只是啧了一声,并未接过心腹女官这句纯属宽慰的空话。她垂目注视榻上安枕的金玉如意,仔细端详金质细腻的纹理,轻描淡写中再次开口:
“太平谢恩的奏疏,今日下午就能递到了罢?”
上官婉儿垂手答:“是。”
“那就替朕拟一道批复。”皇帝淡淡道:“先嘉许公主的忠贞,而后宣示凤阁,就说镇国太平公主身份尊隆,非同寻常,不能不郑重其事;除寻常的典仪之外,可以特赐上方斩马剑一柄,巡视中得自专刑罚;举凡一切斩首、流放以下的决断,都不必请示朝廷了。”
上官氏本自凝神细听,默默诵记,但听闻“自专刑罚”云云,仍旧是长睫微颤、呼吸稍乱,几乎维持不住沉静如水的面容。她勉力镇定心绪,低声委婉进谏:
“陛下,公主府中并无精熟政事的属官,位不得人,如何能受此大任呢?”
自专刑罚自专刑罚,再怎么“自专”,总不能是镇国太平公主纡尊降贵沿着黄河河道一路亲自审案;仅以朝廷体制而论,也总得有几个下属分担庶务——但公主府邸养尊处优,等闲哪里有这样的人才?难道叫奶娘与虔婆上手拷问嫌犯么?
但皇帝并不在意:
“朕听闻,公主开办的学堂中曾教授国朝的律例,不少生员习练再三,也算是文法吏的苗子。有志不在男女,挑几个出色的生员随行,帮着把案子办了就算了事。”
居然真是要将这些一无所知的政治素人给牵扯入局中。
这一句浑若无意,却恰到好处击中了上官昭仪思虑良久的软肋,以至于她头皮发麻而心跳加速,却不能不咬着牙说出不合时宜的劝告:
“这都是纸上谈兵的寻常人物而已,既没有料理过庶务,又如何能承担这样的大事呢……”
皇帝平静道:
“清理黄河水道而已,有什么窒碍难言么?”
不错,国朝律令三令五申,黄河水道十里以内不许修筑任何的田地房屋坟墓,是真真正正明明白白的一刀切,毫无走展推诿可言。就算学堂出身的孤女们再如何不知世事,难道拿一把尺子量长短也不会么?照着规矩沿途一律铲平,有违令者直接以上方斩马剑的名义重惩便可;拿着刑律直接按条文和数字做对错判断,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新手的么?
可是——可是世上所有的事,真的都能一一按着刑律来么?
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已经再也没有婉转伪装的空间了。上官婉仪缓缓吸一口气,终于一撩裙摆跪伏于地,深深叩下头去。
这一招变生突然,殿中侍立的女官凝神屏息而垂目僵立,刹那间如土石木偶金雕玉砌,再没有分毫的动静。
而一片寂静中声息不闻,皇帝却斜斜倚靠于软枕之上,语气依旧平缓:
“上官昭仪,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上官婉儿微微一颤,好歹没有说出“陛下高见”,只是沉敛心神,低声陈述:
“陛下,黄河上的事牵涉太多波及太广,利害纠葛,莫可拆解。如若处理不慎,难免会有意料不及的风浪。要是派遣学堂——学堂中的人物,随从料理,恐怕太不留余地了……”
“太不留余地。”皇帝平静道:“是了,学堂出身的孤女恐怕连朝中显要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几个,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在刑罚中权衡利弊,顾虑朝政大局。这样的举止,自然是‘不留余地’……”
上官婉儿叩首并未再开口,但道理却已经是显而易见:能挤占黄河河道开垦牟利的人物,那能是寻常出身吗?纵使有黄河的大义弹压,这样的人物又是可以轻易侮辱摧折的么?
往昔由凤阁鸾台主持大政,还有宰相们权衡利弊居中调停,差不多能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和一和稀泥;可一旦让太平公主麾下的愣头青们参和其中,那不分青红皂白真按照朝廷律令重拳出击,那铁拳所过之处一片狼籍,恐怕真要搞到鸡飞狗跳为止!
——说白了,皇帝的爱女既然不愿意给达官显贵们留此基本的颜面,那报应分明如影随形,真当人家是不会反扑的么?
上官婉儿的陈述未必得体,却真正是出自肺腑的诚恳良言,忠贞之诚可鉴日月。皇帝纵然不能鉴纳依从,也为之稍稍动容,沉默片刻以后她注目香炉,徐徐再次开口,却已经是乱石铺街,飘渺而浑无根本:
“昭仪言之凿凿,用心至诚,倒让朕想起昔日侍奉高宗天皇大帝,于燕居时小心措辞,百般进谏的境况了……唉,当时朕立足未稳,惶恐戒惧,从未能体察高宗的心意;今日终于能感知一二,天皇大帝却已经是仙踪飘渺,龙驭上宾,不可寻觅了。”
她停了一停,平平道:
“说起来,朕的往事你们都该知道一二。当年朕所以能起草莽而厕身凤鸾,仰仗的全是高宗皇帝非分的拔擢。不过,这数十年来,朕辗转反侧,没有一日不曾细想:高宗皇帝为什么要特施青目,挑选一个如此卑贱的小人物呢?”
这几句既轻且缓,浑若无事,但字字句句凌厉如刀刃,却都是切割在至尊最敏感最尴尬最见不得人的逆鳞之上;如此的喃喃自陈披肝而沥胆,绝不是臣下所应稍有耳闻的密辛。于是瞬息之间僵硬冷滞的气氛回荡于殿中,有幸随侍奉女皇的女官们战战兢兢俯首咬牙,丝毫不敢泄漏一丁点贸然的声响。而昭仪独独上官婉儿跪伏于下,虽然匍匐叩拜莫敢仰视,但在片刻压抑的沉默之后,居然低声开了口,声气轻若无物:
“……婢子不知,婢子亦不敢揣测。”
女皇瞥了自己的心腹一眼,呵了一声:
“你们不知,其实朕也不知。朕仔细想来,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独有的长处,能引来天皇大帝的青目?论身世高贵、容貌美丽,彼时的王皇后、萧淑妃,并不在朕之下;论宜子宜孙,开枝散叶,高宗皇帝也已有了李忠、李孝、李上金、李素节,其实并不必多一个身份尴尬的嫔妃,为他诞育子嗣;若说娴熟政事、料理机务……朕固然当任不让,但其实也未必能胜过长孙无忌、褚遂良——那毕竟是太宗的班底,不是朕区区一人可以比拟。”
“所以,高宗皇帝到底挑中的是朕的什么呢?”
皇帝收回了目光,兀自仰望御塌以上精心雕饰的穹顶,自御座而始蜿蜒之上,大殿影壁金装玉裹,珠宝雕砌,其上则龙凤起舞、光彩夺目,熠熠生辉而不可逼视,俨然是皇权不可叩问的威严。
“直到今日,朕终于能领悟天皇大帝的苦心——他之所以要行此惊世骇俗之举,不过是看中了朕再无退路而已。”
“王皇后萧淑妃长孙无忌都是太宗皇帝为爱子预备的佳妇贤臣、稳妥根基;但王皇后也罢、长孙无忌也罢,他们的身份太过显赫,他们的家族太过强盛,他们的退路也因此实在太多。退路多的人私心往往也多,而私心一旦多起来,有些事情就再也做不了了……
而朕呢?朕的身份尴尬而又难堪,朕的出身并不算高贵,朕与母家也早早就撕破了脸皮。所以,所以朕没有依靠没有根基,没有任何可以后退的‘余地’;但也正因为这份没有余地,所以朕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敢做,什么也都能做到——朕的能耐未必能与长孙无忌相比,但魏国公落败而朕侥幸胜出者,依凭的则唯有这份什么都能做的心气——一旦这口气泄了,大约朕也就到头了。”
“……不过说来也有意思。本来千辛万苦当上皇帝,以为自己好歹算是有了些瓶瓶罐罐,牵连不舍;但现在看来,朕能够倚靠信重的,其实还是那份别无退路的心气……是吧,上苍?”
皇帝手持如意,轻轻敲打长榻黄金的把手;而金玉相击时半空中波光粼粼,光幕倏然显现,却是静静漂浮于御座之上,沉默不出一声。
显然,当皇帝喃喃近乎自言自语时,这奥妙无穷的“天书”,竟不知为何事所触动,自然而然的由虚空浮现,凝望着满殿起伏的人头。
“上天明白朕的意思了,是不是?”女皇盘膝趺坐,手持如意微笑从容,顾盼间雍容的姿仪潇洒自若,语气轻柔和缓,娓娓道来,俨然是龙门石窟以外,那座卢舍那大佛的姿态:“——朕的才华不如长孙无忌,身份不如王皇后萧淑妃,所以能于后宫披荆斩棘者,不过依仗一点一往无前的心机,别无退路的勇气。——而今,而今朕倒是终于登基称帝,可朕这个皇帝,论才干英武绝不如太宗,论名正言顺绝不如高宗,种种劣势,难以尽数,纵使上苍为了所谓‘安史之乱’,破例垂示,想来也曾犹豫过吧?”
光幕一言不发,依旧保持着沉默。
皇帝亦浑不在意,兀自出声,声气低柔婉转,动听犹如歌吟:
“不过,太宗也好,高宗也罢,甚至朕废黜的庐陵王、软禁的皇嗣,他们固然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迥非朕可以比拟。可也正因为名正言顺,理所应当,才会有种种的顾忌。姓李的永远有后路可以选,所以有些事情怎么也做不出来。以而今的局势,李姓的皇帝做太平天子固然很好,但要推行新政,披荆斩棘,大概就不太能胜任了。”
“……毕竟,改变历史,修正未来这种大事,实在是要做尽做绝,不留余地,才有一二分的成算;而如此不留余地的大事,最好还是要挑个没有退路的皇帝来做,对吧?”
第105章 武周后世谈(三)
皇帝盘膝趺坐御榻之上,而从容叙述时余音寥寥,回环不绝,震得满殿侍女战战兢兢,几欲昏厥在地,大概只恨体格太好,此时竟还能保持理智。
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幕,亦不能在此惊天动地的发言前无动于衷。沉默片刻以后,它浮出了一行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