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昭仪尊贵无匹,卖面子借来的庭园当然是廊阔幽深,千姿百态,迥非常人意料。米家内眷在林中闲逛半个时辰有余,还未能稍稍领略园林风光的一半,只能坐在流水亭台处暂且歇息,品尝茶水聆听水音,鉴赏两岸精心铺排的花木与奇石,一时称叹不绝于口。
在诸位宾客休憩之余,紧随左右的某位侍女却悄悄退后,衣衫一闪环佩微响,早已隐入繁花杂草之中。这侍女于密林内取小道左右穿行,不过一盏茶功夫便绕过山岭,径直步入山外精致小巧的亭台,敛衣向正襟危坐的上官昭仪行礼:
“好教昭仪知道。贵客们已在流觞观水阁歇息下了。”
上官昭仪手持团扇,盘腿坐于几案之前;案上香炉青烟缭绕,其下却压着一张极为精细的园林图纸,池苑楼台,无不纤毫必见。昭仪神色沉肃,俯首端详舆图,只是略一思索,随即颔首:
“也好。流觞阁毗邻溪涧,也可稍解酷暑的热气,只是茶点要预备好。”
在左近跪坐的女官立刻起身,垂手退出楼阁,快步走入林中传话。
“溪水深寒,难免会伤身,茶水中多添些补气的药材。此外,应该在上游点好沉香,借溪边清风缭绕,更能醒神。”
又有女子退出亭台,疾步而去。
上官昭仪微微沉吟,又道:
“既然已经到了水边了,那枯坐无味,也不是道理。还可以在瀑布外的假山上安排些琵琶箫管,借着水音才好听。”
跪坐于昭仪后的宫装女子也闻声而起,抱起了悬于亭台石柱上的玉石琵琶,俯身向贵人行了个礼。
上官昭仪点头回礼:
“有劳庄大家了。”
这位姓庄的女子原是宫中奉上的乐师,一手举世无匹的琵琶绝艺名动京城,曾蒙圣人亲口赞为“大家”,故而人人尊称“庄大家”。这样的人物原本只侍奉天子至尊,即使太平公主亦不能随意传召;不料今日也被上官昭仪携来,现身于此乡野园林之中。
以庄大家的声名,即使上官婉儿亦不能不尊礼。不过回礼之后,昭仪却额外叮嘱了一句:
“庄大家的技艺,自然高妙绝伦,非我等可以置喙。只是行止之中,却不可太露痕迹。一旦为米氏的才女发觉,便说自己只是园中供奉的清客,到此处练一练琵琶而已。切莫显出刻意趋奉的模样。”
庄大家垂手听命,嘴角却微微抽搐,神色古怪之极。不止庄大家神色怪异,亭台中跪坐的数十女官宫人都是眉眼抽动,颇有些绷不住的古怪。
此时于亭中听候指令的女官,大都是皇帝掌权数十年精心调训出的人手,各个精明强干权柄在握,早就是宫中独当一面的人物。要不是上官昭仪以圣人密旨暗自传召,恐怕换谁来也不可能集齐这样盛大整肃的阵仗。
可如此前所未有的人才配备煊赫而来,到今日为止却依旧是茫然无措,连出行的目的都一无所知;几十位宫中的老人忙里忙外,操持的最大的事务,不过是接待一个区区五品小官的家眷。
这到底又是想做什么?
当然,女皇培育出的工具人们冷静自持,再不解也能把事情料理好。可区区接待固然不是问题,贵人们提出的要求却实在大大出乎意料——上官昭仪再三下令,一是务必要将米氏的内眷们招待得妥妥当当,绝无疏漏;第二却是要在招待中“若即若离”、“不露痕迹”,万万不能被发现有刻意雕琢的迹象。
——简单说,虽然精心招待,但绝不能让米家人觉着自己被精心招待。突出的就是一个欲迎还拒若隐若现,与寻常招待迥然不同,才尽显天家的风范。
某种意义上,这种自相矛盾脑洞大开的命令,大概等同于让设计师调配五彩斑斓的黑,属于应该被背地里吐口水扎小人的神经病甲方。
即使女皇手下在忍耐性与执行力上都非同寻常,实际也很难理解顶头上司这匪夷所思的脑回路。要不是手持密旨以皇权弹压,恐怕上官昭仪都支使不了这些德高望重的老人。
不过,今日在园林内奉命招待,诸位女官却大概见识了自家上司脑中那“五彩斑斓的黑”、若即若离又不露痕迹的招待。
自米氏内眷踏入园林以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侍从仔细探听记录,而后一一转至上官昭仪驾前。而昭仪坐镇指挥,不但行程路线要亲自推算,就连米氏一行所用的点心、茶水,乃至随行赏玩的花卉、聆听的声乐,都要一一推敲,甚至再三与女官们议论之后,才能最终定谳,其间花费的心力,大概已经能与侍奉女皇时的尽心竭力相比了。
只是,虽然耗费心力到如此地步,上官婉儿却严禁属下在米家母女前泄漏自己一丁点的行踪。她不但带着下属藏身深林之中,避人耳目;还特意调换了每次前来通风报信的侍从,不时迁移方位,唯恐旁人从行踪中窥探出自己的用心。
这样的精心遮掩百般躲藏,虽然用意莫名其妙,却终于让女官们猜出了上司的心思:
……所谓“若即若离”又“招待周到”,大概便是如上官昭仪一般,虽然是在用心猛舔米家内眷,呵护迎奉无所不至,但绝不能让米家内眷发觉到自家被殷勤奉承用心猛舔的事实。
——换言之,虽而在舔,但绝不能名之曰舔。
如此一来恍然大悟,上官昭仪所下达的种种奇怪指令便昭然若揭而简单易懂,再没有疑虑不解之处了;只要她们照着昭仪的法子同样开舔,想必便能完美执行甲方的需求,一丝不苟践行至尊的指令。
……诶不是,我们为啥要舔一个五品官呐?
总的来说,上官昭仪这种种的表现委实也太过诡异,迥然超出正常人理解范围以外。几位德高望重的女官虽不敢明言,心下却也大有猜怀。她们思来想去,觉得这不像是招待贵客,倒像是宫外说话本子上描绘得津津有味的大家公子追求千金小姐;什么爱在心口难开,什么欲语还休默默付出;什么羞涩胆怯而不敢当面言语,简直,简直……
不是,这怎么还越说越像了呢?!
正在女官们心思不定,神情恍惚之时,事情的走向却越发不对起来——上官昭仪安排好音乐后又命人开始预备膳食,还一一将米家女眷的忌口与爱好复述无误如数家珍;待司膳的大宫女领命而去,她又召来了皇帝御前侍奉的一位李姓坤道(道姑),竟命她去打探米家小姐的生辰八字!
你打探这个又是想做什么?
——好吧其实这也不算奇怪。自高宗天皇大帝以来玄学禅宗的风气大兴,内院夫人小姐们都有点迷信的小爱好。也正因如此,贵族人家多半都会养几位有点本事的神婆比丘尼,在席间为客人们算一算八字说说祸福,也算很有意思的小派遣。
不过,与上官昭仪先前的古怪举止混在一起,难免看起来也甚为古怪罢了……
上官昭仪事无大小,一一过问,拉着李道长的手仔细叮嘱占卜的说辞,而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大叠绢帛,塞入李道长手中:
“等那位米兰芳小姐报了自己的八字,道长便请假作吃惊的模样,再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帛来……”
李道长奉命收好,却小心问:“不知绢帛上是何物?”
“也没有什么。”上官婉儿面不改色:“陛下的生辰八字而已。”
李道长猝不及防,闻言脸色一白,险些当场晕厥在地——须知自古宫掖事秘,为了防备巫蛊压胜一类的邪术,皇帝的八字都是决不示人的机密。只要沾染到一星半点,便足够在场所有人一齐腰斩,九族同归极乐。
不过,未等李道长真正厥过去,上官昭仪已经慢悠悠说出接下来的叮嘱:
“……原本该事先打探才女的生辰,但现在也是来不及了。不过这些绢帛上书写了一千八百个八字,大抵已经穷尽了一切可能,再无不妥。
——所以,无论米氏小姐说出的八字是什么,都请道长立刻抽出一张合适的绢帛,然后声称米家才女的命格大贵难言,正与至尊命盘相合,对朝廷有莫大的助益,若能常伴圣人左右,必将能推隆圣道,永昌基业。”
惊魂未定的众人:…………
——难怪这么厚的绢帛,原来是全都备齐了呐?
大概是先前被刺激过头了,即使而今听到如此莫名其妙的叮嘱,李道长依旧没有什么过激的表态,只是神色茫然,诺诺开口:
“……什么?”
“道长不必焦心,发挥尊驾的长处,大展口才,为米氏内眷解说命数便可。解说得越丝丝入窍,越打动人心,我们的事便愈好办。”上官婉儿微笑着安慰这位至关重要的坤道:“放心,等道长说完了这种种的关窍,我一定亲自出马,将后续事体办得妥妥当当。”
李道长:…………
不是,你到底要办什么事情来着?
第113章 武周后世谈(十二)
米家的内眷们在溪涧曲觞流水阁上饮茶赏花,聆听水声中若有似无、清冽动人的琵琶,正在清闲散淡、身心和洽之时,已经有两位侍女引来了手持拂尘的李道长,在阁下向宾客们稽首作礼,口称无量天尊:
“贫道这厢有礼,见过夫人小姐。素昧平生,有缘得见,唯愿善信多福多寿而已。”
李道长是御前供奉的大法师,仙风道骨迥非寻常,甩开拂尘时羽衣随风翩跹,真有上真临凡的气度。米家主妇不明所以,登时大生敬畏,慌忙领着女儿下阁,向李道长行礼,连连敬称为“上仙”。
虽然被上官昭仪几句话搞得一头雾水,至今仍不明所以,但李道长能在御前行走多年,那专业水平自然也不是浪得虚名。眼见米家内眷们逐一下阁见面,她手持拂尘微微而笑,既不回礼亦不答话;等到那至关重要的米氏才女被母亲拉着手走到眼前,她才向天一挥拂尘,而右手中火光一显,香气馥郁扑鼻,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朵并蒂的莲花。
这是玄门“火中种金莲”的幻术,高功道士苦心磨砺出的真功夫,绝非寻常戏法可比性;其精深莫测、惟妙惟肖,即使圣人也为之叹服,何况这外地孤陋寡闻的五品地方官?
李道长这一手稍稍显露,米家内眷被震动得目瞪口呆,几乎言语不能;稍稍反应过来,立刻便惊叹称颂不绝,有几位年老迷信的还险些拜倒在地,要给神仙结结实实行几个大礼。
李道长见机极快,袍袖一挥,便将米家内眷们扶起。她将拂尘插在身后,左手结九天玄女法诀,右手持握莲花,以此并蒂金莲当空一指人群中的少女,语气柔和:
“这便是米家的小姐么?”
米兰芳颇有些怯生生的上前行礼:
“小女子正是米兰芳。”
李道长仔细端详这位被反复提及的少女,而后点头嗟叹:
“头方顶高,五岳中正,二停平等——好面相,好面相!可惜,是生在了武官家里。要是令尊是个文官,这面相贵不可言呐!兵戈有伤盛德,到底是差了一层……”
一语既出,米家几位年长的女眷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当家的主母小声开口:
“……仙长,我家的主君,正是在数日前转了文职,升了朝散大夫。”
此语一出,米氏年幼的小姐们面上都多了迷茫之色。显然,这升官的好消息来得极为仓促,除了几位掌事的大娘子,米家上下都还没什么风声呢。
面对着米氏内眷诧异的神色,李道长面色略有惊愕,心中却是波澜不动——废话,米家主君转文职升正五品散官的事情,还是上官昭仪以圣人特旨紧急办理,连夜派出快马截停凤阁鸾台送往关中的公文,在路上修改了单子将米氏的名字现添了上去。什么“兵戈有伤盛德”?如若米家原本是文官出身,那就该是“笔墨无益于国事”……
所谓欲扬先抑乃PUA话术之根本,怎么能不了然于心呢?
不过,李道长依旧垂目做沉思状,拈花持诀默然肃立,端正如神女上真。如此沉吟许久,她屈指轻弹,手中莲花腾一声燃出金色的火焰,在空中幻化出飞鸟振翅的形状:
“敢问夫人,可觉得眼熟么?”
米家主母被这手精妙绝伦的幻术震得又是一呆,注目片刻以后,却忽然神色惊骇,她回头望一望几位妯娌,低声道:
“仙长未卜先知的神通,真是鬼神莫测!我家老太太背上,正有这么一块胎记!”
一语既出,满场愕然。米家女眷们面面相觑,神色却大有敬畏之意。李道长挥手弹开火焰,面上微微而笑,依旧是不动声色的高人模样。
自然,此事说穿亦不足为奇。米家老太太信奉的寺庙中恰巧安排有女皇的内卫,不过长久蛰伏不引人注目而已。有这样一副耳目在手,别说区区胎记形状,那就连米家昨天吃了什么饭,李道长都能如数家珍。
再说,儿媳妇再如何精明强干,又怎么会在意婆婆胎记的形状?幻术中有五分真切二分模糊,外加巧妙话术稍微一引导,便足以让久居深闺的妇女五体投地,震慑于这匪夷所思的大神通了!
而今一番苦心孤诣的铺垫,李道长终于是将玄学气氛烘托到极致,打消了米家女眷脑中若有若无的一切疑虑与抵触,可以尽情施展自己颠倒乾坤的巧妙手段。
而她亦毫不耽搁,拂尘一挥再行一礼,不慌不忙开口论起了祸福:
“夫人言重了,贫道不过区区小术而已,哪里上得了台面?至于老太君背上的胎记,亦非贫道‘未卜先知’,只是以天眼稍稍看一看而已……诸位,老太君二世往生以前,原本是一个从不杀生,极贤极善的女子,每每到林中捡拾浆果,哺育幼鸟,所以善气所征,才会有此鸟形的胎记。也正因这前世的因缘感应,老太君今生才这般乐善好施,怜贫惜弱……”
而今世风所尚,那家的老太太不吃斋念佛、布施僧道?但米家内眷被这幻术玄学来回震动数次,显然已经没有了这个思维能力;听到仙长娓娓道来,言出必中,那真是敬服得无可言语,恨不能顶礼膜拜于地。
李道长道:“所以,这也是前世善因所感,才有了米家使君今生的福气。贫道以望气法观之,米使君并无亨通的官运,原本当止步于五品。不过太夫人福报之深,总能力回天心,因此荫蔽子孙,才有了这分外的喜讯。”
——这又是江湖常见的乖滑话术。华夏人的脾气总是自抑自谦,直球赞美大拍马屁,往往适得其反,只会招来疑虑;倒是赞美对方的父母子女,更能引动由衷的好感。毕竟孝道所在,谁敢说自己的亲妈福报不深?
再说,所谓“官运并不亨通”,也绝非妄论。女皇虽然有意加恩才女,却决不愿米氏一族被牵扯入漩涡之中。即使将来拔擢才女的母家,估计也只会给米老爷一个有职无权的位置荣养,清闲散淡舒的享受余生而已——真到了那个时候,李道长的预言不就是完美兑现,足以令米氏上下心平气和,乃至感恩戴德了么?
“不过,米使君虽无官运,在子女上的福分却不浅。”李道长笑着望向米家小姐:“这样的芝兰玉树,也只能生于此有福之家了!贵小姐天资纵横,恐怕不是这小小一地可以约束的。将来大展拳脚,前途恐怕无可限量。”
她向米小姐招一招手,拉过才女的手臂细细摩挲,忍不住的啧啧称奇:
“这样好的骨相,贫道生平也是仅见;骨相清正绝无浊气,竟像是尊荣显贵、远扬声名的征兆。只是……”
她欲言又止,言外之意却是人人都懂。而今对女子的期待,不过是平安度日,相夫教子而已;能嫁得好夫婿已经是福气,又谈何“声名远扬”呢?这样的预言,岂非无稽。
李道长显然也有疑虑,沉吟片刻后,转身向米家主母微笑:
“不知贫道能否看一看小姐的八字?”
闺阁小姐的八字原本不轻易示人,但仙长已经循循善诱将气氛铺垫都到了这一步,自然再没有回拒的道理。米家主母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闻言立刻向侍女索来笔墨,将女儿生辰仔仔细细写下,双手奉予道长:
“请仙长指点。”
李道长接过纸条,不过看上一眼,便微微皱起了眉。她仔细端详一回,伸手在袖中反复掏摸,却忽的抽出一条五色斑斓的绢帛,其上墨迹纵横,似乎也写着几个生辰八字。
但李道长只是看上一眼,便默默将绢帛塞了回去。
她又在袖中掏摸数次,抽出了第二条绢帛。
显然,这一张总算是抽对了。李道长将纸条与绢帛上下比对数次,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难怪,难怪!”
她转向米家主母,神色郑重:
“夫人可愿听贫道一言?”
米家女眷被这一套行云流水且意义不明的连招震得心中胆怯,低声道:
“仙长情讲。”
“那就冒昧了。”李道长正色道:“夫人,贫道被上官昭仪召入京中,原本是为宫中的女官们看相算命的。不料只看了几个面相,便有圣人的特旨下来,赐下了几十个八字,叫贫道一一批流年、算命盘。八字原本是要有姓氏作配,才好下手卜算,但贫道求之再二,宫中的贵人也不肯告知这些八字出自何人,只是赐下重金,让贫道好好的算。
不过,这八字中有几位的命格,却与贵小姐天生天和,相长想成,所谓生生者不息,真正是前世做成的福缘。”
说到此处,李道长摇头嘘气,仔细凝望米小姐片刻,面上却尽是感慨。
米家主母张县君起先大为不解,但看着仙长郑重其事的神态,不由心中咯噔一响——她隐约记起来了,高门大户的内亲想给夫人小姐们算命,又不愿意请和尚道士听奉承的鬼话,往往就会把贵人的生辰掺在丫鬟仆役的八字中,混在一起让人卜算。
如此推之,能被混在宫中女官的八字,岂非应该是……
她上上下下一齐打了个寒战,向前一步探出手来,要拉住仙长的衣袖问个底细。但李道长何等老练,只轻轻巧巧侧一侧身,不动声色便避开了这一抓。
“放心,放心。”道长忽的露出了微笑:“令女前途无量,贵不可言。这样的八字恰恰与贵人相和,是福不是祸,是福不是祸!”
说罢,她抬手一指天上,而后甩一甩拂尘,飘飘径直转入溪涧深林之中,再不见了身影。
李仙长所谓“是福不是祸”,几乎立刻就有了应验。米家人在园林内又游玩了半个时辰,便有侍女邀请宾客们同观蹴鞠。待一行人走到马场,只看到场外早搭起了凉棚彩楼,而上官昭仪扶着靠枕倚在锦榻之上,看见客人也并不起身,只是举一举手中拂菻国上贡的水晶杯,笑吟吟道了一声简慢,聊做招呼。
这样的简慢原本很符合米家人的预期。但马场中无遮无拦一片空旷,上官昭仪的目光左右一扫,自然而然便落在了米家小姐的身上。大概是出于上位的礼节,她微笑着随口问了一句:
“这便是精擅算学的那位妹妹罢?芳龄几何了?”
作为宫中混老了的戏精,上官昭仪的口气中带着二分客套五分疏远两分漫不经心,恰到好处刻画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贵人信口敷衍的神态,非常符合她此时一无所知的人设,决看不出一丝的破绽来。
而米小姐亦不疑有他,拘谨起身向上官昭仪行万福,小声答话:
“儿今年十五。”
上官昭仪点一点头,以同样的漫不经心再次微笑,转身对侍奉的女官开口:
“倒是巧了,又是关中出身,又是十五,还精擅算学。倒真是无巧不成书了!”
侍奉的女官更是久经考验,立刻开口奉承:“是呢。这也是昭仪鸿运当头,才有这样的好征兆。如若还是寅时出生,那可真省了我们大半的功夫。”
说到此处,陪同左右的女官一齐逗趣笑了出声,声音清脆悦耳,仿佛黄鹂啼鸣。
米小姐怯生生站在一旁,待诸位贵人的笑声稍稍止歇,终于小声开口:
“……奴正是寅时生人。”
此语一出,满场的笑声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女官们面面相觑,静得鸦雀无声。
方才慵懒散淡的上官婉儿蓦然从锦榻上坐起,眨也不眨的凝望着才女,如此端详片刻,抬手温声招呼,语气和蔼之极:
“好孩子,不要怕,来让我仔细瞧瞧。”
这一次的待遇便完全不同了,立刻便有侍女快步走来,小心扶着才女走下凉棚,而后是一左一右两位女官护卫,直接将人搀到了上官昭仪榻前。
昭仪起身抢前两步,握住米家小姐的手不让她下拜,半揽着才女坐在榻上,立刻便有侍从捧来一个金盘,其上五色辉煌,却是宝石镶嵌的一个小小玉盒,篆刻着一行小字:
【遇寅则开】
昭仪伸手拿起玉盒,只见宝光四射、熠熠动人,映得一双如玉的手掌五色生华。她将小盒放在米家小姐掌心,郑重嘱托:
“孩子,用双手握住,不必用力,看看会有些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喀一声轻响,玉盒的盒盖忽而向四处弹开,翻转起伏,折叠为一朵冰莹莹光灿灿的玉石莲花;而莲花花蕊精光夺目,正是一颗珍珠大小的红宝石。
上官昭仪低头端详这朵玉莲花,面上神色变动数次,终于握住才女捧着莲花的双手,将十根纤细的手指一齐拢在了掌心。
“好孩子,你的时运到了,必定会大贵。”她一字一字道:“记住,拿好这个玉盒,除非是陛下的钦使,否则谁来了也不能给,知道么?
缘由?——什么缘由你也不必问我,这些事不能细说,真到荣华富贵那一日,你自然便懂了。放心,放心,一定是大喜,大喜!”
在米氏全族茫茫然聆听上官昭仪那犹如天书的解释时,隐身于锦榻之后的某种女官却悄然转身,借着树荫在林中一转,已然避于几颗大树之后。
眼见四面再无外人,女官神色立变,原先那种惶恐茫然中略带不知所措的表情消匿无踪,只留下满面精明强干的神色,双目灼灼发亮。
她左右一望,立即就有人前来行礼:
“见过潘内卫。”
潘内卫略略点头:
“昭仪处已经将事情办妥了八分,只是还料理些首尾——李道长的顾虑不错,这位米家小姐虽然不言不语,却实在聪明绝伦;直截了当的将才女与皇帝的生辰扯上关系,恐怕会招来怀疑;倒不如让她自己揣度,更为可信。白云呢?”
一个身披布袍的比丘尼上前拜见,诺诺奉命。
“你今日便可到米家左近化缘,散播流言。”潘内卫吩咐:“就说陛下夜有所梦,要到关中寻找自己的‘同命之女’,这女子与至尊八字相生,气数更与朝廷息息相关,所以至为紧要。上官昭仪此行,便是暗地在查访此事。”
比丘尼躬身领命。
这位白云老尼原本是为皇帝办老的事情的线人,平生再无不妥之处。但事关重大,潘内卫不能不再嘱托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