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来西不紧不慢走来,姿态优雅而从容。
无人开口说话,一时之间,舱室内只有脚步落地所发出的轻微声响。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可如果仔细去听,就会发现还有另一种动静,难以形容那是什么感觉,却无端令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唐意微微睁大了眼。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黑红色骤然袭来,将过往回忆冲散,把他的灵魂拽入无底深渊。
永无止尽的撕扯。
密密麻麻的啃食。
自我认识如同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伴随着距离感与边界感的不断消融,仿佛随时都会与这片红黑世界融为一体。
唐意隐约感觉到充斥着口腔的浓郁血腥,浑浑噩噩望去,结果看见了自己破碎的脸。
他好像已经成为了那些无形怪物的一员。
就在意识越发模糊的时候,一道似曾相识的白色身影从天而降,如同小小的太阳,落在唐意面前。
太阳剧烈涌动起来,向外荡漾的光晕变成一圈圈色彩斑斓的波浪,以某种轻柔却坚定的力量,将他卷入包围之中。
触感微凉,唐意瞬间清醒。
他还在樱花商会提供的VIP休息间里,没有牢笼般无处可逃的实验室,也没有那些无孔不入侵蚀精神的诡谲幻象。
四周静悄悄的,甚至有几分安宁的气息。
唐意低头望去,流动的银色花纹已经重新隐匿于皮肤之下,深深藏入骨血当中,残留的些许痕迹转眼消失不见,像是某种拥有自我意识的狡黠活物。
梦中似曾相识的白色身影正躺在他臂弯处,睡得仰面朝天,两爪之间抱着一块散发着幽光的深蓝水晶。
唐意:“……”果然。
阿冻应该是偶然触发了这枚污染物休眠体的精神连接特性,就像当初他在黑铁客车上的遭遇那样,所以才会走进了他的梦里。
想到这里,唐意的心情有些不太好。
一方面是因为那一场意外到来的梦境,从头到尾基本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出现在梦里的阿冻。
如果换作别的普通人,可能在醒来以后就会把梦里发生的事情忘了个七七八八,但唐意却可以回忆起许多场景,他的大脑在某些时候就像是一台精密运作的机械。
他清楚记得最后那团突然降临的小小曙光,挡住了充斥着每一处感官神经的疯狂幻象,将他从滑向崩坏的道路上拽回……
唐意目光幽深。
阿冻确实是特别的。
但这种特别一旦被世人发现,就必定会招惹来源源不断的麻烦与灾祸。
毕竟这是一个已经坏掉了的时代,不能指望还有多少人凭良心活着。
*****
今夜的风尤其喧嚣,后半夜更是下起了倾盆大雨,黑暗之中不时闪过狰狞的电光。
奥斯汀被一声雷鸣惊醒。
她从办公室的沙发靠椅上坐起来,呼吸有些不畅,总觉得心头不太安宁。
窗门依然紧闭着,家具摆设都还维持着原状,没有任何人或者污染物侵入的迹象。
她思索片刻,决定到实验室看看。
二号的神经中枢储存在特制的容器里,又被安置在实验室防护设施最周密的隔间,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等到明天一早,库来西就会派人来将东西取走,她也不用再和这个危险的实验体产生任何关联。
然而当奥斯汀顺着走廊去到实验室外,看见那扇不知何时打开的金属门时,她的内心开始涌现某种不祥的预感。
她喊着学生的名字。
没有回应。
实验室空无一人。
本该安置着二号神经中枢的容器,此刻也是空空荡荡,只有少许残留的紫黑色液体,隐约构成了一张阴森诡谲的脸庞。
奥斯汀身体微颤,面色十分难看。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掏出终端,拨打了学生的通讯识别号。
在长久的等待之后,那边终于接通了。
奥斯汀松了口气,罗尔没有就此失联,不论怎么说都是好事。
“你在哪里?”她沉声问道。
话音刚落,奥斯汀便意识到不对劲。
立体投影所展现出来的景象十分模糊,像是声影采集元件出了问题,再结合那些断断续续的哗啦雨声,这枚终端很可能正在遭遇高腐蚀性雨水的洗礼。
尽管如此,依然有个人出现在了投影里。
他的脸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奥斯汀甚至能够听见对方说话时所喷出的气音。
“你……在……哪……里……”
对方缓慢重复了这句问话,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只是语气听起来死气沉沉,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从泥泞之中爬出的骷髅。
奥斯汀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闪过,还没等她想明白,通讯线路却突然中断。
可能是终端被雨水侵蚀了核心部件,又或者是对方遭遇到了什么别的意外。
奥斯汀站在原地,神色紧绷,心脏被未知的恐惧攥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拨打号码。
但那边再也无人接听。
屋外雷声渐响。
凌厉白光划破云层,仿佛有某种形态狰狞的远古巨兽在其中穿行游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呜呜怪叫穿透雨幕,电闪雷鸣之下更显诡谲阴森。
这样的夜晚,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眠。
不过阿冻显然不在其列。
早在零号污染区生活期间,他就已经锻炼出了强悍的睡觉本领。
要知道那个鬼地方可不比外面安宁,邻居们很不消停,打架往往是家常便饭。更别说还有喜欢时不时嗷几嗓子的家伙,那声音震天动地,完全不理解扰民是什么意思。
阿冻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外边的雨势并没有减小多少,持久不散的乌云笼罩着天空,房间里的光线相当昏暗。
他有点没睡醒,迷迷糊糊心想,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挺长的梦?
发了会儿呆,思绪逐渐回笼,梦境里的画面开始在脑海里浮现。
幻骨蝶羽化所结成的幽蓝蝶晶能够创造出堪比现实的轮回幻境,将猎物困入其中逐渐蚕食。休眠体的污染性已经大大减弱,不过在特定条件下,也可以将不同个体的意识捕获并连接。
即便脱离了这种影响,意识连接时的所见所闻依然会作为记忆痕迹残留下来。
阿冻几乎是立刻回想起了那些密不透风的冰冷舱室,疑似变态礼服男的白衣研究员,血腥残酷的手术改造,实验体的痛苦惨叫……
明明都是不太连贯的片段,又或者一闪而过的场景,却已经充分营造出一种极端压抑且毛骨悚然的环境氛围。
还有梦里那个男孩。
虽然并不是认知当中的形象,但阿冻记得后来的某个场景,库来西叫了他小十五——可不就是库来西对唐意的称呼么!
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把唐意想象成那种悲惨故事的主人公!?
“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阿冻猛然回神,对上唐意投来的温和目光,顿时有那么一丢丢微妙的心虚。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转向了别处。
经过一晚的恢复,唐意脸上的伤已经愈合不少,只不过还留有道道干涸的血痂,看着像是扭曲爬行的长虫。
阿冻心头一跳。
面前这张脸仿佛和梦境所见重合了起来,以至于他的内心深处突然涌现出某种古怪却又强烈的直觉,好像那个梦境里发生的事情并不只是存在于自己脑子里的想象产物。
他愣愣看着唐意,足有半分钟,在后者挑眉表示疑惑时,嘴里才终于蹦出一句:“你以前是不是过得很不好啊?”
唐意:“……”
阿冻也知道这个问题听起来挺奇怪的,还不太礼貌,因此刚说完就后悔了。
他尴尬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做了个梦,好像和你有点关系……要不你当做没听见吧,我大概是睡懵了啊哈哈……”
“那些都是我过去的经历。”唐意淡淡开口。
阿冻:“哈哈哈……啊???”
唐意拾起那枚丢到一旁的深蓝色晶体,示意阿冻看过来:“知道这东西能干什么吗?”
阿冻差点脱口一句“能吃”,好在最后紧急刹住,把这俩字原封不动吞回肚子里,只用力摇了摇头。
唐意:“它能将我们的意识连接在一起。”
阿冻还有些懵:“啊?”
唐意:“这意味着我们两个梦境重叠,至于我,昨晚正好梦见了以前发生的事情。”
阿冻连啊都啊不出来了,彻底傻了眼。
心里隐隐有所预感是一回事,预感得到证实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唐意:“我在六七岁的时候被带到黑塔,沦为了实验室的资产,变成他们的实验对象。”
“库来西……那些人热衷于切开我的身体,放入他们感兴趣的研究材料,观察记录污染异化的过程……如果要问过得好不好,答案显而易见。”
阿冻微微发颤。
唐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冻哪里能不明白,自己这是窥探了唐意的隐私啊,最重要的是还戳到了对方痛处!
虽然唐意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但已经足够让他胆战心惊。
再联系到梦里的那些场景,他更是难受得不行,一方面想着唐意从前也太惨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实在太混蛋了!
“是、是我不对,我不该问的。” 他用爪子拍着唐意的手背,“别生气,都已经过去啦。”
“……”
唐意其实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尽管因为回忆起往事而略微有些厌烦,但也远不至于到生气的地步。
他从来不会浪费时间沉溺过去,何况那些过去早已成为无用的记忆,最多也就换他的一声冷笑,以及下次遇见库来西挡道时再多砍几刀。
他之所以提起这些事情,是想要让阿冻感到害怕,更注意保护自己。
一个拥有理智的污染物,对某些疯狂科学家来说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库来西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但很显然,阿冻没理解到他的意思。
小家伙大概是觉得有些内疚,正在搜肠刮肚思索安慰的话。
唐意眸光微垂,感受着落在自己手背上的、来自那只小小肉垫的软绵触感。
与当初黑猫带来的感受完全不同。
又一下。
就像是羽毛尖掠过湖面,涟漪叠生。
唐意抿着薄唇,眼底有异色涌动,片刻后决定将错就错,放下怀里的小猫,沉默地转过身去。
尽管什么都没说,但光是这样一个动作,就已经传递出某种强烈的信号,仿佛背影的主人正在被痛苦的回忆侵扰心神,却在强行克制隐忍。
阿冻顿时慌了。
怎么自己安慰着安慰着,唐意的情绪好像还更糟糕了呢!?
焦急之下,他想到唐意平日里喜欢撸猫,于是直接一跃而起,跳上对方的膝盖并卧倒,露出毛发细密的柔软腹部。
“别不开心了,我给你摸呀~你还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变给你看!”
见唐意还是没有什么反应,阿冻越发忧虑不安,索性把心一横,大声发出邀请:“不用客气,随心所欲来玩弄我吧!”
天空一声惊雷。
紧接着是堪比死寂的静默。
唐意被这虎狼之词吓得一震,向来镇定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你……”
阿冻疑惑歪头。
唐意:“……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话?”
阿冻茫然道:“我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跨越了百年的语言代沟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彰显得淋漓尽致,只不过不论是当事人还是当事喵都没能察觉。
片刻后,唐意揉了揉眉心,问道:“你对别人也这么说过?”
阿冻脱口而出:“当然没有。”
唐意:“我看你说得很顺口。”
阿冻就差指天发誓:“只对你一个人说过,别人要玩我还不给呢!”
唐意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在很大程度上取悦了他,唇角不自觉向上扬起。
阿冻时刻关注他的面部表情,于是立刻发现了这一丝细微的变化。
“你心情好点啦?”
唐意:“……”竟然一时没绷住。
不过看着阿冻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他心里一软,也不打算再逗这家伙了。
熟练地将小猫抄到怀中,狠狠揉了一把,低声说:“放过你。”
阿冻:?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彬彬有礼之中透着几分问询意味。
唐意并不意外,应该是樱花商会来找他讨价还价了,这帮利益至上的商人既然选择出手相助,肯定也想着借机谋取更多的好处。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青年果然是杨的首席助理,一身黑色西装勾勒出精英模样,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表情。
“唐先生,昨晚休息得如何?”
“不如何。”
面对这样的冷淡回答,助理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依然维持着完美的笑容:“我们会长很关心您的身体状况,城里最好的医生已经到了,请随我来吧。”
唐意回屋将阿冻抱起,跟着助理出门。
阿冻窝在唐意的臂弯之中,猫猫头左右张望,发现还有至少十名全副武装的魁梧大汉同行,就像是一圈森严的人墙。
“请不用在意,他们是樱花商会直属的守卫军,负责保护您的安全。”助理向唐意解释,“虽然我们身处于商会总部,但在这种世道下,任何危险都可能突然发生。”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好像真心为唐意着想,但有些事情不需要直白讲出来,众人也心知肚明。
唐意讽刺一笑,懒得揭穿对方。
*****
众人去到了位于总部深处的贵宾会客室。
里面除了会长和几名高层,还有一个对唐意而言更为熟悉的老面孔。
医生朝他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昨夜的变故其实发生在很小的范围里,波及了附近几个街区,就算后来的动静弄得有些大,也还是有很多地狱城住民不明就里。
医生在来时的路上打听了些消息,也知道樱花商会以身体检查为由,实际上是要他全面评估唐意的污染变异程度,以及多久以后就会彻底丧失属于人类的思维能力。
“那位先生与商会有合作协议,您应该能够理解,我们不做血本无归的买卖。”
医生不置可否。
他与唐意认识了四五年,虽然接触的机会不多,却也多少了解对方的性格。
唐意对绝大多数事物都保持着一种近似旁观者的冷漠态度,有时疯起来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只除了一点——他很重视承诺。
如果真的答应了什么事情,哪怕只剩下不到两年可活,那家伙也会尽全力去完成。
不过医生并不打算多嘴,既然是樱花商会请自己来的,并且给足诊疗费,他就只需要把该做的功夫做好。
他只是没想到,这才过去没多久,唐意的污染数值居然又上升了1%。
“你……”医生欲言又止。
杨比唐意还关心:“情况怎么样?”
医生如实道出,杨听到他说唐意最起码还能活一年多时,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
“我是由衷建议唐先生到黑塔去看看,那里的医疗水平比其他任何一处人类基地都要先进,应该有办法能够缓解你的污染程度。”
类似的话医生已经说过好几次,也就上回好像触动到了对方,结果这次的唐意又恢复成一贯以来的淡漠,连半点反应都欠奉。
他心情复杂,真不明白为什么。
倒是杨,已经隐约猜到了原因。
昨夜的事故现场除了清理出许多受污染的肉块以外,还有一件嵌在地面之中的银白色金属物,虽然破损严重,但依然能够从上面找到属于黑塔的标志。
这就意味着和唐意交手的人很可能来自黑塔,又或者与黑塔存在某种牵连,那么他当然不可能跑去自投罗网。
“唐先生还是要保重身体。”杨微笑道,“商会对这次交易十分重视,希望不要让别的事情影响到我们的合作关系。”
唐意知道这老家伙肯定话还没完。
果不其然,只听对方轻咳两声,开始把话题转向这次事故对地狱城造成的损失,以及他们樱花商会力排众议保下唐意所承受的压力。
真实目的几乎不加掩饰,就是要把原本谈妥的价格往下压一压。
唐意不想浪费时间同这帮人扯些有的没的,直接说:“可以降百分之十。”
此话一出,商会高层们个个面露喜色,显然没想到唐意能这么爽快。
等到反应过来以后,他们又开始不满足于区区百分之十,想着唐意还挺自觉的,大概心中也是对商会心怀感激,于是打算再来一波讨价还价。
杨用眼神制止了下属的蠢蠢欲动,在唐意变得更不耐烦以前向他表达诚恳谢意,又寒暄两句,就让助理带他回房间休息。
回去的路依然是人墙护送。
直到关上屋门,周围再没其他人,全程保持沉默的阿冻才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嗓音微微颤抖。
“唐意,你是快死了吗?”
唐意对这个问题有所预料,失笑摇头:“当然不是。”
他的表情太过自然,不像是在说谎话,以至于阿冻的满腔悲伤一下子堵在嗓子眼,变成了纯然的困惑与迷茫:“可是刚才的医生……”
“那是个庸医,不可信,普通感冒都能说成绝症。”唐意摸了摸阿冻的脑袋,“他曾经想方设法要骗我的钱,因为骗不过,现在就转头来利用我骗樱花商会的钱。”
阿冻听得一愣一愣:“好坏啊。”
唐意点头:“确实坏。”
与此同时,正走出商会大楼的医生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觉得好像有人在骂自己。
第82章 陪你走走
阿冻原本已经信了唐意的话,以为那庸医是在危言耸听,却又突然想起昨天巡逻检查时守卫兵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们都说你的污染数值有九十多……”
连基地的三岁小孩都知道,污染数值达到百分百就代表从人变成了污染物。
而放眼整个大陆,污染物是原始、混沌、血腥与恐怖的代名词,遵循本能杀戮与进食,是无法进行对话的灾难祸害。
阿冻也曾尝试过和别的污染物交流,可无论怎样释放善意的信号,都如同石沉大海,从来没有得到任何正面的回应。
唐意不以为意:“我的情况特殊,已经维持这样很多年了,不用担心。”
阿冻:“可是……”
唐意:“就算最后到了百分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能够保持清醒的意识吗?我经过黑塔技术的改造,同样可以做到。”
阿冻不吭声了。
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先前的梦境在眼前闪过,仿佛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而那些场景转换得太快,正如思绪流光飞逝,留给他的记忆里除了感官的强烈冲击以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细节。
不然他就该发现,梦境里出现的实验体——那些唐意从前的“同伴们”——下场其实都不怎么好。
唐意:“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阿冻:“啊?”
唐意耐心重复了一遍,神态自若,丝毫看不出是在转移话题。
阿冻花了几秒时间让自己的思绪飘回,又花几秒消化对方所说的话,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印象中在樱花拍卖会上,唐意也问过他离开地狱城以后的打算,当时他怎么回答来着?
好像是没有打算。
因为如果真讲出自己的打算,说不定就该与唐意分道扬镳了……等等,分道扬镳!?
阿冻顿时心生警惕,唐意又一次提起这件事情,难道是不愿意再带上他继续旅行了?
他悄悄打量着对方的表情,没能看出什么端倪,脑子灵光一闪,反问道:“你想去哪里呢?”
他觉得自己可真是个小机灵鬼,这样一来,不论唐意要去哪里,他都可以给出同样的答案,那他们就还能至少再同行一段。
哪知道唐意听了这话,神色微愣,居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阿冻雀跃的内心逐渐冷了下来,被巨大的失落感笼罩。
唐意肯定是在思考甩掉自己的借口吧。
也对,他们本来就没有必须一起走的理由,虽然大家多少算是共患难的朋友了,但说到底当初也是他硬要黏上唐意。
故意伪装成柔弱无助的可爱小猫,利用对方的同情心寻求进入基地的机会,结果本质是一团难以描述的怪异生物,与可爱完全沾不上边……
哪怕表面上不说,心里肯定还是有根刺的吧。
阿冻越琢磨越觉得应该是这样,越觉得是这样就越沮丧,沮丧之中冒出一丝丝酸涩交加的委屈,委屈又迅速转变成了幽怨。
他决定跳下唐意的膝盖,远离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直到心情变好以前都不会给摸了。
然而却有一只手预先察觉到他的动作,准确无误绕到前方,将他揽了个满怀。
“我没有哪里特别想去的。”唐意终于开口,声线比平时要低沉些,“完成了与樱花商会的交易以后,我会有一段空闲期……”
话音微顿,他想了想,说:“应该会有挺长一段时间的空闲期,可以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阿冻瞪大了眼:“真的!?”
唐意揉着他的脑袋,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骗你有什么好处?”
阿冻的满腔幽怨顿时一扫而空,兴致勃勃道:“那我要去红宝石城!”
唐意有些意外。
红宝石城并不是什么大型基地,面积只有夜岚城的二分之一。
记得两年前偶然路过的时候,那里已经相当冷清,许多房屋无人居住,部分城墙的防御工程处于年久失修的状态,不出意外二十年内就会演变成为另一个阿尔多基地。
“为什么?”他问,“你在红宝石城生活过?”
阿冻摇了摇头:“不是啊,我只是想去看一看……看看朋友的遗物,我朋友以前住在那里。”
说到后一句时,他的嗓音有些闷,于是唐意便知道这里面应当有某种令阿冻伤神的往事。
“很好的朋友?”
“嗯。”
“认识了多久?”
“……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很久。”
唐意不得不承认,听着这话,他的内心深处不可控制地涌现出一丝嫉妒。
而在嫉妒之中,又藏了几分难以否认的羡慕。
他与阿冻相识的时间只有不到半年,还远够不到“很久”的程度,等到将来他死去,阿冻会像缅怀这位朋友一样缅怀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