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应看着,不禁失笑。
姚黄却是一直板着脸,徒弟都伤成这样了,他还笑得出来。
他这点不满情绪几乎写在脸上,架起谢苏就向外走。
谢苏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低低的:“我自己能走。”
外面水上起了一层淡淡的霞色烟霭,暮色四合,水平如镜。
谢苏和姚黄坐在小船上,一路平稳地驶过去。
离开镜湖小筑,姚黄便问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苏却道:“姚黄,你知道沧浪海一个叫做殷怀瑜的弟子吗?”
回到半月小湖的一路上,谢苏向姚黄讲了今日之事的经过。
不过到他受伤那一节,谢苏却是掐头去尾,轻描淡写地用几句话就带了过去。
姚黄对于各家仙门的掌故了如指掌,他略一沉吟,就将殷怀瑜的来历说了出来。
沧浪海地处南海之上,正是凭借着这份地利,养了大批船队往来贸易,数代苦心经营下来,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其实天下间仙门众多,其中有不少都有自己的生意田产,甚至有些仙门本就富甲一方。
只是经商一道,诸事繁杂,而修炼却是最忌三心二意。
因此真正在修炼上有天赋的弟子,是不会被仙门中选去处理俗务的。
反倒是那些天分不足的,若是有经商才能,便会被着意培养。而这些生意所获财富中的大部分也要归于宗门。
沧浪海也是如此。
沧浪海门下的弟子,大多都曾经护卫过自家商船往来航行。
其中一些聪敏机警又善于与人交际的弟子,常常被选中去学习经商之事,跟着商船南来北往,慢慢执掌一条航路。
殷怀瑜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对于仙门来说,这些被俗务缠身已经远离仙途的弟子,即使为宗门赚取了大量财富,在门内的地位也并不甚高。
这个殷怀瑜却是个例外。
他原本在沧浪海的弟子中也不算起眼,天资只能算是中等偏上,但在做生意这件事上,却要胜过旁人许多。
数年下来,沧浪海的商船倒有一大半都归他管理。
殷怀瑜这个名字,放在各大天才辈出的仙门之间并不起眼,但若是放到南海附近的城池中商道上,却是人人皆知。
谢苏道:“那时我背身对着他,他看到了牧神剑,就说我是偷剑的贼。但后来无极宫的人和祭酒他们来时,他却不见了。”
谢苏不怎么懂世事人情,只是觉得殷怀瑜此人有些奇怪。
但姚黄却是在人间看过数百个春秋更替,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这世上的复杂人心,他比谢苏懂得太多。
“这个殷怀瑜的用心只怕不好,偏偏碰到那叶天羽也是个傻子,”姚黄冷冷道,“往后你再遇上这个人,能不跟他接触最好,若是不得已要打交道,自己也得长个心眼。”
姚黄知道谢苏不懂这些,恨不得拆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你在丹青树上的时候,不是觉得殷怀瑜其实已经发现你了吗?叶天羽要砍树,殷怀瑜看似是劝阻他,其实反而是用叶沛之激他,好逼你现身。”
谢苏问道:“逼我现身?”
姚黄道:“是啊,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换了我察觉到树上有陌生气息,我也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但他后来说你偷了牧神剑,这点用意就很明显了。”
那时叶天羽喝令鬼脸杀了谢苏,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可是殷怀瑜认出了牧神剑,偏偏要说谢苏是个偷剑的盗贼。
以他年纪轻轻就能掌管沧浪海大半商船的资质,在蓬莱山中,见到一个背着牧神剑的少年,又怎么会想不到谢苏必定跟明无应有极深的渊源?
“且不说殷怀瑜绝不可能是个口不过心的莽撞之徒,这事发生在学宫附近,纵使他对你有些怀疑,也该把你交给杨观。就算他是一开始看见牧神剑花了眼,以他的心智,略想一想也该明白。”
姚黄神色凝重:“他这样说,是故意想激起叶天羽跟你相争。此人的用心……”
谢苏平日里常见姚黄坐在案前处理文书那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却甚少见到他此刻这种神色,仿佛整个人都锋利起来。
“叶天羽是叶沛之的独子,而你随身带着牧神剑,明显跟蓬莱山甚至主人大有渊源。若是叶天羽那个护卫杀了你,或是你杀了他……”
谢苏问道:“你是说,他想借我和叶天羽挑起蓬莱跟无极宫的争端?”
姚黄缓缓摇头:“仅这么一件事,还不能这样说。也不能将殷怀瑜一个人的行事就当成是沧浪海的意思。”
只是这个殷怀瑜一见谢苏身上的牧神剑,当即便说他是盗剑的窃贼,心思转得却是很快。
待到众人赶来,叶天羽要将他拖下水的时候,这人又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倒是值得让人注意。
姚黄问道:“这事你也跟主人说了吗?”
谢苏摇头。
姚黄道:“只怕你不说,主人听叶天羽说那几句话的时候,也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半月小湖。
天色昏暗,湖畔那一圈销明草却似萤火将四周照亮,点点银光映在水中。
有碧色蜻蜓在水面上悬停,片刻后落在细长的兰草之上。
“有些事情你以后就明白了。仙门之间看似一团和气,其实暗流汹涌。”
蓬莱凌驾于所有仙门之上,与其说是超然世外,不偏不倚,不如说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任何仙门能讨好明无应。
就是昆仑将学宫拱手送上,也没见过明无应对郑道年稍假辞色。
偏偏明无应的实力又如此强悍,这些仙门对他又敬又怕,拉拢不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姚黄随手抚过一枝枯萎的兰草,那干瘪的茎叶被他一碰,缓缓现出生机。
“去睡吧,这段日子你就好好养伤,明天我再来给你换药。”
姚黄看着谢苏,竟有些分辨不清此刻自己的心绪,似是感慨,又不由得有些欣慰。
谢苏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就要传遍天下了。
姚黄正要离去,却被谢苏叫住。
暮色之中,少年俊美的轮廓似染上几分温柔,琉璃色的双眸中映出销明草的点点银光。
他展开一方帕子,向姚黄伸出手来,丹青树树皮新鲜而辛香。
姚黄伸手拍向自己的额头,将树皮接了过来。
“差点忘了这个。”
他让谢苏给自己割些丹青树的树皮,是为了制成香料,凝神静气,缓缓他的头痛,也能助眠。
这时谢苏把树皮拿出来,倒让姚黄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走进谢苏的房间,往香炉之中添了些能够助眠的香料。
谢苏身上有伤,虽然敷了伤药,但那药只管治伤,有青鬼剑的剑气影响,伤药的镇痛效果便不大灵光,谢苏今夜怕是睡不好觉的。
一切停当,姚黄便顺着来路离开了,他所经过之处,兰草芳花皆似在微风中轻轻招摇相送。
谢苏将牧神剑解下,低头凝视那暗金色的剑鞘。
这两年间,他时常这样轻轻抚过牧神剑,也时而握住剑柄,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将牧神剑拔出来,或是透过牧神剑,想象自己将来佩剑的样子。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谢苏只知道这柄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能引九天风雷,但牧神剑的来历如何,又是怎么到了师尊手中,他其实一概不知。
不仅谢苏不知道,连姚黄都不知道。
可是直到今天,谢苏才真正看到这柄剑意味着什么。
在林中时,他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牧神剑上,几乎无法挪开。
那些目光之中有敬畏,有震撼,还有渴慕。
这样一柄无比强大无比珍贵的剑,恐怕对于仙门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
而师尊却是轻描淡写地就把牧神剑留给了他。
两年来,他就这样背着剑在山中修行。
此刻牧神剑在他掌底,似有浩瀚剑意隐而不发,与他心意相通。
至于肩上的伤,谢苏倒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间就寝时,他左肩被姚黄裹得如同粽子一般,连胳膊都几乎动弹不得,光是脱去身上的衣服就花了不少功夫。
最后还是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尖锐刺痛一瞬袭来,令谢苏轻轻皱眉。
姚黄为他裹了数层丝绢,但青鬼剑造成的伤口非同小可,仍可见丝绢之上有淡淡红痕,是有血洇出。
看着这道剑伤,谢苏便回忆起了鬼脸的剑路,这是他第一次跟外人交手,生死迫近之时,若不想输,就仍该向前。
继而又想起了那柄银光闪闪的青鬼剑,以坚冰淬火九次,锋刃之中自带一股逼人的寒意。
凡用剑之人也大多爱剑,谢苏还没有自己的佩剑,因此刚见叶天羽时,目光便被他手中的青鬼剑给吸引去。
这柄剑是叶天羽母亲的遗物,被叶沛之随手毁去的时候,叶天羽双目中那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却正好被谢苏看到。
如叶天羽这般骄纵桀骜、目下无尘的人,母亲的遗物被毁,一样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华歆虽然畏惧叶沛之,却对叶天羽很是维护。而叶天羽虽然跋扈,但对华歆又与别人不同。
叶沛之的冷酷严厉,殷怀瑜的不怀好意,杨观的焦头烂额,全被谢苏看在眼里。
他自己是一个没有来历,原本也不知去处的人,最初来到蓬莱山时,姚黄虽然不说,却好像有些担忧他长成一个无心之人。
两年时间过去,谢苏也不知道这有心和无心之间,究竟以什么来判定。
而今日这些人的种种情态,看在谢苏眼中,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人会说什么样的话,会做什么样的事,大多时候都被自己的身份所束缚。
譬如鬼脸是叶天羽的护卫,叶天羽要他杀人,不管他敌不敌得过对方,鬼脸只能提剑来上。
殷怀瑜是沧浪海的人,所以有意在谢苏和叶天羽之间挑拨。叶沛之是无极宫的掌门,叶天羽做事莽撞,他就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而杨观身为学宫祭酒,哪边也得罪不得,所图者不过大事化小和和气气。
一个人生在世上,总是要陷于许多种关系之中,也因此,身上的束缚便一层一层地叠上来。
真正能洒脱自在,逍遥于人世间,是太难的一件事。
谢苏看着自己腕上的玉玲铛,好像忽然明白了两年前在竹林深处,元徵为什么要对他说那句话。
明无应将他带回蓬莱收作徒弟,是为他担了一份很重的因缘。
而因缘,是世上最快的剑也斩不断的东西。
谢苏这一夜果真没有睡好。
肩上伤口的痛楚并不算十分难忍,但伤口中那一道冰寒之气却需要经脉中的灵力慢慢化开,令他周身都没有和暖之意。
倒是时间一久,连指尖都冷得有些麻木。
谢苏阖上双目,心中想起了自己刚学剑的时候。
师尊虽然把牧神剑交给他,但在最初,以谢苏的修为,即使是不出鞘的牧神剑,他也操纵不了那苍茫磅礴的剑意。
然而学剑终究是没有捷径的。
谢苏每天负着牧神剑修炼,既是学习如何使用牧神剑的剑气,也是在逐渐尝试如何调动身上的灵力,与牧神剑一分一毫地相抗下去,以此来磨炼自己的剑心。
牧神剑的剑意浩瀚如汪洋大海,谢苏就像是海上一个孤屿。
海潮席卷而来时,他会被短暂的淹没。待那剑意短暂退去时,他又重新现身。
只是每一次相抗过后,露出水面的部分好像就会多一些,谢苏脚下的立足之地也更坚实一点。
人挑选剑,剑其实也在挑选人。
这是因为名剑有灵,若是持剑之人的心智不坚,对战的时候招未用老,剑心就已经先消磨殆尽。
剑还没有认输,人就已经认输。
再如何声震天下的名剑,落到这样的人手中,也不过是一块废铁了。
而以牧神剑的强势,谢苏若是稍微有些软弱或者放弃的念头,便会成为牧神剑的附庸。不是人操纵剑,而是剑操纵人。
以这一点来说,其实谢苏以牧神剑作为习练之剑,实在是凶险之极。
可是获得的好处也是难以估量的,好比美玉良材,也需要金刀琢磨。
剑心既成,谢苏挥动牧神剑,剑风激荡,惊动一天烟岚。
收剑时,谢苏回头,似看到明无应的青衫隐没。
直到那一日,他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修炼之途。也因此,那一日的长风碧空,烟岚霞霭,一同载入他心中。
回忆仿佛历历在目,谢苏微微挪动左臂,右手伸过去,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玉玲铛,合着房间里水沉香静谧的香气,终于有了些许睡意。
这一夜,月明星稀。
微风拂过水面,月亮在水中的倒影亦轻轻晃动。
湖畔的销明草银光点点,映在半月小湖粼粼的涟漪之上。
午夜之后,姚黄却是去而复返。
谢苏白日里受了剑伤,夜间或许会发热,他有些担心,所以在入夜后悄悄来探看。
他不想惊动谢苏,所以脚步放得很轻。
姚黄一面顺着小径走向半月小湖,一面在心中想着殷怀瑜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去探查一下。
今日在林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是碰巧,但姚黄总觉得不大安心。
可是山中与学宫之间隔着明无应下的禁制,姚黄的一些术法便施展不出来。
那殷怀瑜机敏得很,若想使个法子监看他的动向,须得做得滴水不漏。
可要是这样,自己就非得知会主人不可。
有时姚黄觉得,这些仙门之间明里暗里的东西,明无应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卖任何仙门的面子,对于一些细微手段也视而不见,其中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固然是因为他生性如此,逍遥自在,最忌束缚,也是因为想要挡掉各大仙门释出的善意和隔绝他们的暗中查探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无论哪一种,蓬莱都终究会失去这一份难得的清净。
这事一时之间难以决断,姚黄摇了摇头,将心中的念头暂时搁下,打算另找个时间向明无应提起。
他今夜过来,是打算看看谢苏伤势如何,睡得怎样。
只是姚黄刚刚走到半月小湖边,只是抬头一望,就呆立在原地,脸上有一种极为诡异的表情。
柔雾般的月色之下,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敞开的房门中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姚黄及时伸手捂住了嘴,这才避免自己惊叫出来。
只见那白影漆黑长发如瀑,遮住大半面容,从房门内走出之后也没有停下步子,只是脚步甚为轻缓,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中。
白影脚下就是半月小湖一侧用于观景的木台,再往前就是湖水。
可是白影好似无知无觉,仍然是一步一步往前缓慢走动,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滞重。
夜风将那漆黑长发微微吹起,借着湖畔销明草的点点银光,姚黄才发现,这个白影竟然是谢苏。
散下长发之后,谢苏俊美的面容莫名多了些秾艳之意,只是双目空茫,不知道看向何处,丝毫没有神采。
姚黄心中疑惑至极,轻声道:“谢苏?”
可谢苏仍是缓步向前走着,仿佛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
姚黄却是从未见过谢苏这个样子,心中莫名紧张,轻手轻脚走到谢苏身边,又道:“你在干什么?”
他这一次说话几乎是贴在谢苏身边,绝没有听不见之理。
可是谢苏轻轻眨了眨眼,径直从姚黄身边走了过去。
他脸上神色毫无变化,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姚黄一样。
“你……”
姚黄此时才后知后觉,难道谢苏此时是在梦游吗?
可是这两年来,他从未见过谢苏梦游,也从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姚黄仍是难以置信,却看到谢苏已经走到观景台的边缘,离那水边只有咫尺之遥。
他只怕谢苏这么无知无觉地掉进水中,连忙回身想要抓住他,却见谢苏缓缓坐在了观景台上,修长的手指浸入湖水。
零星水声响起,姚黄大为惊异,就这么看着谢苏坐在湖边,撩起清凉的湖水洗手。
梦游之事,姚黄原本也只是听说过,他所认识的花妖精怪等并无人的真形,魂魄也与人相异,就是修炼有成化成人形,也是不会做梦的。
譬如姚黄自己,就只在话本里见过才子佳人梦中相会,因他自己从未体验过做梦是什么感觉,花了许久才看明白这一折。
此时他看着谢苏,想要叫醒他,却又不知道梦游的人能不能被别人叫醒,只能暗自忍住。
只是这月明星稀,夜色朗朗,谢苏就这样无知无觉坐在湖边洗手,着实让姚黄哭笑不得,又真怕他一个不稳栽进水里。
看谢苏此时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样子,行动之间也轻缓迟滞,跟往常全然不一样,大概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正在做什么,醒来之后也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要不是今晚自己担心他伤后发热,特意前来看他,只怕一直也发现不了这件事。
只因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谢苏,姚黄心中颇觉好笑。
他坐在湖边慢慢撩水,神色却是空茫一片,因为面无表情,反而有种古怪的可爱。
姚黄不由得放轻脚步,生怕将谢苏从梦游中惊醒,蹑手蹑脚地走到谢苏背后。
他先是伸出一只手在谢苏面前挥了挥,见谢苏毫无反应,这才将手掌轻轻落在谢苏光洁的额头上。
触手之处有些烫,谢苏果然是发热了。
其实人受了外伤,夜间有些发热,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姚黄也只是来看看谢苏睡得如何。
但此刻他看着谢苏无知无觉坐在水边,心中却有些狐疑,总觉得谢苏梦游或许就是因为受伤发热的缘故。
谢苏一身月白色的中衣,映在湖水中也是素白的一团淡淡影子,随着水波漾起的涟漪破碎晃动。
姚黄低头看着谢苏,被他腕上一串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串细腻的白玉,形似铃铛一般,颗颗圆润晶莹,在夜色之中纯美无暇。
傍晚在镜湖小筑的时候,姚黄心里挂念谢苏身上的伤,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似乎笼了一串什么东西,却并未细看。
到这时,姚黄才将那一串玉玲铛看得分明。
谢苏的肌肤本就很白,姚黄在话本中见多了夸赞美人姿容的词句,觉得若要形容谢苏,该用肤光胜雪这个词最为恰当。
他手腕上笼着这样一串白玉铃铛,更衬得腕如霜雪,无比合宜。
姚黄天性就喜欢漂亮的人漂亮的东西,此刻不觉放低了身子,去看那串玉玲铛。
他本是站在谢苏身后,此刻探头去看,便微微踮脚,只觉湖水就在自己下方,月光下层层涟漪晃动,一直晃到他眼中。
姚黄霎时间失了平衡,便似下一刻就要头重脚轻栽进水里,情急之中伸手就撑在了谢苏的肩上。
他这一下又快又重,谢苏被按得微微一摇。
姚黄这才稳住身形,还来不及庆幸自己按的不是谢苏受伤的那边肩膀,就看到这人像是被他惊动了一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神情之中亦起了一些说不出的变化。
姚黄从未见过梦游之人,只是在人间听说过,梦游的人不能由外人叫醒,这时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
却有看着谢苏似乎平静下来,低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已在湖水中浸了许久,有些许苍白。
下一刻,谢苏的指尖轻轻拨动湖水,却是有数道灵力透水释出,撞在他左手腕那串白玉玲铛上。
便如碎玉相撞,那清越声响仿佛并不是出自谢苏腕间,而是什么更为幽静遥远的地方。
镜湖小筑。
一片漆黑之中,明无应睁开了双眼。
夜色之中,淡淡的金色光华浮现。
姚黄才刚刚稳住身形,后退半步,正低头查看谢苏是否被自己惊醒,回头就看到一片灿烂光华之中走出了明无应的身影。
他惊讶道:“主人,您怎么来了?”
明无应站在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目光扫过坐在湖边动作沉滞的谢苏,扬眉道:“他在干什么?”
姚黄低头看看谢苏,轻声道:“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梦游。”
“梦游?”
明无应踱步到谢苏身侧,果然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水边,双目中空茫一片,似乎是在看着水中月亮的倒影,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谢苏两手湿淋淋的,一段月白色衣角垂在水里,连脸上也溅了一两滴湖水,又因为无知无觉,显得格外可怜可爱。
明无应勾了勾嘴角。
姚黄看着谢苏,心里开始犯难,不敢叫醒他,又不能让他就这么继续在水边坐下去,干脆也盘腿坐在谢苏身边。
明无应失笑:“你是准备坐在这里,一直等到他醒?”
姚黄顿时乖觉道:“那不然主人想个办法,既不惊动他,又能把他弄回床上去?”
他话音未落,余光中却看到谢苏动了。
“呃……”
谢苏自水边站起,动作轻缓迟滞,跟平日里有很大的不同。
他慢慢转身,对明无应和姚黄都是视而不见,反倒是一步步走下了观景台。
先前一段衣角浸在水里湿透,到这时沉沉地拖在地上,漫出了一道细细的水痕。
谢苏也好似浑然不觉,只是一步一步又走回了院中。
夜风之中,销明草摇曳起伏,那星星点点的银光亦像是在闪烁一样。
姚黄也松了口气,只道谢苏是回去睡了,自己随即站起,恭敬道:“主人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明无应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事情。”
姚黄听了这句话,仍是微微低着头,样子看起来很恭敬,却趁着明无应看不见自己的脸,忍不住笑起来。
他自己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半月小湖,是怕谢苏身上受伤发热,那明无应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姚黄觉得明无应跟他一样,也是来看谢苏的。
傍晚在镜湖小筑,姚黄心知自己不在的时候,明无应必定已经教训过谢苏了。
他对此颇为不满。在姚黄看来,谢苏既已受了这么重的伤,要教训他也该留待以后,可谢苏是明无应的徒弟,自己偏偏又不能说什么。
这时他故意作出一副惊讶之色,揶揄道:“原来主人喜欢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在山里走来走去,我还真不知道。”
姚黄用余光去看明无应的反应,却见这人似笑非笑回望过来。
“你不如去想想,自己该怎么把他给弄回去。”
“嗯?”
明无应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姚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谢苏走到院中,距离房门一步之遥,可他偏偏停下了,慢慢地坐在石桌前,侧对着他们二人,不知道在看什么。